分析篇
“这个故事里有作案动机和具备实施犯罪条件的嫌疑人也太多了,甚至还有误服毒药的可能,有没有监控之类的线索可以更进一步缩小范围?”萧长风皱起眉头道,“被害人死于中毒,但故事里也没有关于验毒的叙述,现场哪些东西是有毒的也不知道……也没有关于指纹方面的描述。正常情况下,只要看看监控、比对一下指纹,这个案件就很容易破了。但这些东西都没有,要在这个基础上找到凶手,我认为只能靠审讯来突破了。”
徐若剑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侦查科技的日新月异可以尽可能多地给侦查员提供线索,帮助侦查员对自己的推理进行验证,但是我们不能对它产生依赖心理。如果脱离了监控、指纹和DNA就无法破案,那就算不上高水平的侦查员,而只是一个拿各种高科技结论做拼图的学徒。”
徐若剑顿了顿接着道,“每个行业都有基本功,把基本功练好,才能更好地驾驭新的科技手段,而不是用新的科技手段去代替基本功,否定行业基本知识的重要性。现在的侦查手段更加多元、便捷,但侦查员的思维能力是任何科技都代替不了的。面对案件,不能为了省事就直接去看视频、比对指纹和进行DNA鉴定。如果现场不具备这些条件、现场被破坏,或者犯罪嫌疑人具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那么案子怎么侦破呢?所以,科技手段大多是一对‘翼’,对侦查工作可以起到如虎添翼的作用,但侦查思维能力才是根本,是那只‘虎’,如果我们轻‘虎’而只重‘翼’,不能说是本末倒置,至少是主次混淆。”
“嗯……,我再看看。”萧长风略有所悟地看着自己梳理出来的材料,“应该从哪里入手呢——动机?”
徐若剑点了点头道:“你可以先试着分析一下动机。”
“从人物关系看,可能男主人想谋害儿子,女主人想谋害男主人,不过男主人和女主人应该都没有谋害自己女儿的动机;但存在女主人想谋害男主人,却让被害人丢了性命的可能性。女客人的动机不明确,因为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被害人会勒索她,所以她的嫌疑不能完全排除。保姆的杀人动机感觉有点胡扯,因为受到被害人的欺辱就杀人,这太文学化了,这种情况在实际生活中还是比较少的。园丁……就像他说的,要杀人早动手了,总不可能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都没机会吧?如果是园丁杀人,就应该是为了男主人的遗产,但他杀了被害人就能继承遗产吗?他此时并不知道儿子不是男主人亲生的。这样看来,只有儿子的嫌疑最大。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男主人的亲生儿子,但从法律的角度讲,在没有其他合法继承人的情况下,他有很大机会成为遗产继承人。由于不知道园丁才是男主人的亲生儿子,那么他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姐姐死了自己就能继承遗产,所以他有充分的杀人动机。”
说着说着,萧长风似乎找到了感觉,“从作案工具看,儿子是能够拿到毒药的,所以作案工具也有了。至于作案时间,他自己说去过被害人的房间,而且去过两次,我推测,也许是他在浴室里的精油或水里下了毒,所以保姆送食物的时候看到被害人还活着,但随后人就死了。”
说完,萧长风有些得意并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徐若剑,心里非常希望得到这位“推理大师”的认可。
徐若剑并没有直接点评萧长风的推论,而是饶有兴趣地问道:“男主人知道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可能不想把遗产分给儿子,这当然会让儿子感到气愤,如你所说,儿子甚至会对有绝对继承权的被害人产生杀意。但是,姐姐死了,父亲难道一点儿都不怀疑儿子,而一定会把遗产留给儿子吗?”
萧长风闻言一怔:“当然不可能……我、我的推测错了吗?”
于是,他再次低下头看了看茶几上的手稿,有些犹豫地分析道:“那……那就是园丁,可能他听到了男主人和儿子争执遗产的事情,所以知道儿子不是男主人的亲生子,如果被害人死了,自己就成了男主人唯一的儿子,所以动了手?至于他用的毒药……大概就是男主人书房里丢失的那瓶,他长期在这个大宅里工作,知道书房里有毒药也很正常;或者他有可能用的是温室里的毒药?他是园丁,肯定也有温室的钥匙,能很方便地拿到毒药……”
徐若剑打断道:“如果凶手是保姆呢?”
萧长风完全愣住了,问道:“啊?怎么会是保姆……虽然,但,唉!这应该不可能吧,难道保姆有些变态,真的会因为被害人的欺辱就杀人……”
徐若剑笑道:“也不一定就是变态。保姆喜欢儿子啊,和园丁一样长期在大宅里工作,园丁可能知道儿子不是男主人亲生的,保姆也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甚至还可能知道园丁的私生子身份。所以,要么她和儿子合谋作案,杀了大女儿,再来一起对付园丁;要么她为了讨好心上人,让心上人生活有丰厚的物质基础,自己一人作案。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呢?凭她的身份,是能够轻松拿到毒药的,况且她还有被害人房间的钥匙,作案更加便捷。如此看来,关于保姆是凶手这个判断,是不是也有合理性?再说,如果女主人在精油里投毒想毒死男主人,而不知情的被害人使用了有毒的精油成了替死鬼,是不是也有可能呢?”
听完这段话,萧长风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似乎被人塞了团乱麻,刚才好似清晰的思路顿时被搅得犹如一锅糨糊。
停了半晌,萧长风定了定神说:“我好像越来越糊涂了,这个故事给的信息是不是有遗漏呀,仅凭这些线索怕是无法找到真相啊!”
徐若剑轻轻拍了拍手稿,说:“这里面给的信息已经很多了,足够我们用的。”
萧长风苦笑道:“看来还是我不够聪明,还是请徐老师给解解惑吧。”
徐若剑往沙发背上靠了靠,找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说道:“案件推理是大脑进行逻辑思维的过程,其核心是使用逻辑方法对案件中收集到的资料进行综合加工和深入分析。一个严谨的案件推理,过程必然是符合逻辑的,其结果也必然是合理且排他的,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就不是正确的推理,甚至不是推理。”
顿了顿,徐若剑又道,“你刚才在推论时之所以出现困惑,关键在于你并不是在‘推理案件’,而是在‘做拼图’。你试图将案件中的特征与你想象中的凶手强行拼凑在一起。当你发现有多个角色都可以被强行拼凑时,你就无法发现真相了。这种推论具有‘预期性’,即你希望如此。事实是不是真的如此呢?换个说法,你的推论有明显的经验主义的痕迹。经验虽然是个好东西,但局限性很大。经验实际上是对以往破案经历的总结,并不纯粹是依据现有信息、现有时间和空间进行逻辑推理的,这就导致一旦推理者没有足够的经验或者现场出现了超乎推理者经验的东西,那么一切推理的基础就将不复存在,极有可能导致推理无法进行,或者得出错误的结论。”
萧长风像小孩一样眨着眼睛看着徐若剑,仿佛在说,我以前学习侦查时是怎么学的……心里则有些兴奋:“来了、来了,真正的推理来了。”
徐若剑站起来缓缓走到书架边,背对着萧长风,突然说道:“你喜欢哲学吗?”
“哲……哲学?”萧长风顿时迷惑了,好好地聊案子怎么聊到了哲学,哲学和案子有关系吗?他心里不解,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平时忙,没有时间看书,也不是很了解哲学。”
徐若剑说:“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两句话都出自哲学家之口,我想这放在案件推理里大概也具有特别的意义。事物在时间和空间上是运动变化的,这个哲学规律对案件推理同样适用。我们不能用固定和僵化的眼光看案件,而要用运动和变化的思维来对待案件,这样你就能处理好经验和案件推理的关系了,不是吗?”
“啊!那么高深呀?我好像没太听懂,哲学也可以破案吗?”萧长风感到更糊涂了。
“不是哲学可以破案,哲学理论大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用它来指导办案有什么不对吗?”徐若剑转过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萧长风风趣地说道,眼神里充满对年轻人的期待。
萧长风满头雾水:“但是,怎样用哲学来破案呢?”
徐若剑正色道:“哲学可以让我们拓宽思维、打开格局,哲学是一切学科的指导性学科,逻辑就是由哲学孕育出来的一门学科。要真正学会进行案件推理,就需要扎实地学习一些哲学和逻辑理论,做一些逻辑训练,锤炼逻辑思维。一个案件发生后,总会出现很多关于案件的推测,有的漫无边际,有的有模有样,有的联想丰富,有的中规中矩,但是案件推理和胡乱猜测是有本质区别的,要记住:‘案件真相只有一个’。侦查工作是打击犯罪、揭示事实真相的过程,同时,侦查基本上是看不见犯罪过程而又要还原犯罪过程的一种特殊工作,所以要求侦查员具备严密的逻辑思维、进行严谨的逻辑推理,这样才能尽可能完整、真实地揭露案件真相。”
萧长风有些尴尬:“可能我接触的案件还不够多,阅读案件的能力较差,故事里的这些信息看得我头晕目眩,真不太清楚哪些信息是有用的、哪些是无用的……确实只是靠猜测拼凑线索而已。”
徐若剑摇了摇头道:“故事里的信息之间其实是有关联的,当然也有一些信息意义不大,甚至可能会干扰你的判断。但是,只要进行深入分析,就可以厘清各种信息所关联的客观事实,这个过程就是推理,这样获得的结论是合理的。如果仅凭经验和感觉去被动接收故事里的信息,就只能靠猜测来获取结论,这样的结论十有八九是不合理的。案件推理和胡乱推测的区别就在于此。”
萧长风轻轻叹了口气:“在大学里,逻辑课的老师从来没有教过我们怎样分析案件,学的好像都是一些听着似懂非懂的理论,我总以为逻辑是一门故作高深的学问。当大家都说逻辑对侦查多么重要时,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所以,我一直对逻辑学有抵触心理,既不想学,也觉得自己学不懂、学不会。这次刘队让我来跟着您学习案件推理,我都没联想到逻辑,看来我是该静下心来学一学这方面的知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