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有我有
中国人也接吻
有一种影响似乎不小的见解,以为中国人的接吻,只是承受了西方的影响,中国人过去是不接吻的。
张竞生在民国时因提倡性学而收获“文妖”骂名,他的意见自然是有代表性的。其《接吻的艺术》说到:
……这真可惜,我国人对于接吻或偶一行之,但并未讲究与普通实行。我个人就是在中国生活了廿二岁,又曾被家长强迫娶了老婆,但不知接吻是怎样一回事。及到了巴黎,才看见了法国人的风尚,渐渐觉得接吻是人生的一种艺术,一种极有乐趣的事情。(《浮生漫谈》,《张竞生文集》下册,广州出版社1998年版;又见《浮生漫谈:张竞生随笔选》,三联书店2008年版)
直到如今,专门研究接吻史的西方学者仍持类似的意见:
Osculation是接吻较正式的说法。接吻在中国和日本并不是求爱传统的一部分,如前所述,是晚近的大众媒体和网际网路把接吻的意象带进它们的社会中。(《Kiss!吻的文化史》,第25页)
张竞生的个人经验表明,接吻在过去中国社会中确是不那么普遍的,但仅凭他的个人经验,并不足以概括中国社会的整体。“言有易,说无难”,在生活领域和性爱领域也是如此的。至于西方学者则对东洋不过一知半解,信笔言之,其判断更是作不得数了。
关于中国人的接吻,其实前人早有论断,是可以确定其“有”的。
周作人在1925年就说过:
蔼理斯讲到远东的接吻,用的材料都是转手来的,所以不很确实。小泉八云说日本向来没有接吻,不免是皮相之见,只要一查故医学博士文学博士森林太郎所著经政府禁止的小说《性的生活》(Vita Sexualis),就可知道。第恩周所说的中国的接吻,那是“嗅”,我们乡间读作hsoong(西用切)
,此外似乎还有一种所谓亲嘴,或者就是亚剌伯的《馨香之园》(按:今译《香园》)
里所说的罢?这些在中国的成年人大抵都知道,也可以不必再同老兄絮说了。(《关于接吻》,原题《周作人先生来函》;此据锺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五册第180页)
以周作人的阅历,他的意见是可以信任的。
稍后叶灵凤更说道:
对于接吻,东方人是比西方人更了解的。接吻在东方人的心目中完全是一种享受,丝毫没有“礼貌”的意味。法国曾有部《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接吻》(Le Baiser en Europe et en Chine)将东西的接吻观念加以比较,说西方的接吻风俗,完全是吃人肉的习惯残留而已。
霭理斯曾写过《接吻考》,说原始的接吻与触觉和嗅觉有关,是吮吸和口咬的进步,这完全是从低级动物遗传来的;……
也许因为嘴唇的形状和色泽都与生殖器相似,因此嘴唇的接触不仅是爱的表现,而且更是“性”的满足。接吻实在是介乎性与爱之间的。德国人相信一个女子肯让你接吻,她不久就可以允许你更进一步的动作。法国女子更将接吻当作性交一般重要。至于东方人,是最能了解接吻艺术的,当然更不用说了。(《接吻种种》,张伟编《书淫艳异录》[甲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70—271页)
比之张竞生,叶灵凤则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东方人比西方人更了解接吻。这就未免过犹不及了。
至于叶灵凤提到的法国人《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接吻》一书,潘光旦后来依据霭理士《接吻的起源》一文(《性心理学研究录》第四辑附录)
做过简单介绍。其书著者为唐汝洼(Paul d’Enjoy),他认为中国式的接吻偏重嗅觉,分为三个步骤:一是把鼻子放在所爱者的颊上;二是一度深呼吸,同时上眼皮向下关闭;三是上下唇翕而忽张,作一种轻而尖锐的声音,好像是领略着一种美味似的(《性心理学》第二章注[45],第87页)
。另外,潘氏还指出,法国式的舌吻在中国古代也是有的,见辽王鼎《焚椒录》所载的《十香词》之五(《性心理学》第二章注[44]、[60],第87页、第89—90页)
。——这个例子,具体在下文再作介绍和讨论。
我还见到有位台湾作者专门讨论接吻问题:
有人说:接吻是舶来的。这更错误得完全没有纠正的余地。
接吻不是西方人的特有产物,东方人何尝无嘴?既然有嘴,除了食物、讲话、唱歌而外,自必也会用以相亲。
人类发源于东方,人类文化要从“昆仑之丘”说起,所以,我们世居东方的中华民族,当然要比任何流徙的西方民族早一点晓得亲嘴,只是,我们向来不叫作吻或接吻而已。
唯一的差别,是我们东方人,从老祖宗算起,接吻都喜欢在巢上,在洞里,在黑暗中或者在暗无旁人的花前月下,是秘密不公开的,小孩子当然看不见;尤其是自周公制礼以后,接吻更要在房内、在被窝中,连大孩子也不容易看得见了。不像他们西方人,在大场广众亲嘴,在小说中描写,在杂志、画报甚至于电影、电视上映现特定镜头。(陈香《谈吻》,《笔余十谈》,1976年刊本)
作者并没有可靠的历史依据,所谓“人类文化要从‘昆仑之丘’说起”云云更是民科的说法,但他断言中国人本知道接吻,只是不像西方人那样公开接吻,这一大旨却是很确当的。
还有,专攻中国绘画史的陈传席也有短章辨析此问题,篇幅无多,全录如下:
吾国以古人为题材之小说、戏剧、电影、电视之类,状男女相爱者,绝无接吻之例,以为不合史实。盖作者以为接吻(Kiss)为洋人故事,非吾国所固有者也。然《西厢记》已有“檀口揾(吻也)
香腮”之说,言张生吻莺莺也。《红楼梦》中亦有“亲嘴儿”之记。近数年,余遍游全国各地,察出土之汉代雕塑图画中,男女拥抱接吻之像,屡见不鲜。故宫博物院亦有陈列,石雕男女拥抱接吻与今之男女相吻完全无异。四川彭山县汉墓出土石雕竟有一对男女裸体拥抱接吻,其男搂女,其女偎男,面唇相亲紧贴,亦与今人之男女亲吻无异。是知汉代早有男女接吻先例。奈写作家不知,不敢写入故事之中,致使再现古之男女相恋、忸怩之态,不得尽致也。(《汉代已有男女接吻先例》,《悔晚斋臆语》,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2页;按:注释有谓:“台湾《皇冠》杂志所刊山东莒县龙王库乡汉墓中出土之男女接吻图,仅属一例。余见数十例真迹,其男女亲吻之雕塑更加典型。”)
出土文物中的接吻图像,当然是最直观的证据。具体例子也将在下文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