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身在不确定的时代
1973年夏天,我满脑子都是“水门事件”曝光这件事,有一天突然接到来自伦敦BBC电视台艾德里安·马龙的电话,他问我是否可以就经济或社会思想史的非特定内容做一系列电视节目。
这个电话来得恰是时候。哈佛大学有一项传统由来已久——教授必须向求学者表明自己有多么热爱教学事业。即便是那些上课写着密密麻麻板书、讲课让人困顿无聊的教授,也会在伯克利教授俱乐部发言说自己对这份热爱的工作如何奋不顾身地投入。我越来越觉得演这出戏好难,曾经有那么几次,我看着一排排年轻而充满激情的面孔,却很难摆出一副好脸色,这太可怕了,我当时真想退休。何不就此退休,把广大荧屏前的电视观众当作学生?据说这样就不用一直听到下面学生的动静,不用担心谁睡着了,或是哪对情侣又离场了,也许那个睡着的人只是今天累得够呛,也许那对情侣也会说出他们爱的借口,但我都不可能知道。所以我没怎么犹豫,就决定接受拍纪录片的邀约。我和艾德里安·马龙、迪克·吉林、米克·杰克逊以及戴维·肯纳德一起努力了三年的时间,这期间他们一直是常伴在我身旁的可敬伙伴。
我们很早就将这一系列片子命名为《不确定的时代》,听上去很像一回事,也会让人有很多联想,同时亦表明了本片的主题——对比19世纪经济学思想理论的确定性和当今时代我们所面临问题的不确定性。19世纪,资本家坚信资本主义将会胜利,社会主义者坚信社会主义将会胜利,帝国主义者坚信殖民统治将会获得成功,统治阶级也坚信自己理所应当享有统治权。但考虑到今天人类所面临问题的复杂性,我们很难再坚信什么。
随着关于本片的讨论渐趋深入,更深层次的主题逐步显现。最初的想法没什么新鲜,就是思想不仅对于其自身很重要,对于解释和阐述社会行为也很重要,一个时代的统治阶级思想无疑会成为人民和政府的指引,继而塑造历史。一旦人们相信市场的力量或者国家统治的危险,就会对颁布和废除法律产生影响,亦会影响人民对政府的要求,以及对市场力量的信任。因此,我们对种种思想的阐述都是按照两步逻辑展开:首先是思想家及其思想,其次是相应的社会影响;先讲亚当·斯密、李嘉图和马尔萨斯,接着阐述他们的思想体系对英国、爱尔兰和美洲新大陆的影响;先介绍经济思想的历史,然后讲经济的历史。
我们前期的节目和本书的前几章都是按照这样的逻辑划分的,并且打算接下来的系列都依照此例,从思想家讲到社会影响,从思想本身延展到当下的环境。书中的最后一个经济人物是凯恩斯,放在最后并不是说他最不重要,而是在他之后的经济思想家都还太年轻,但他们也不用气馁,因为电视节目还会长久地拍下去。思想理论及其引致的制度是我们这一系列节目和本书的主要内容,两者缺一不可。
像BBC这样的电视公司都是专业分工很明确的:我负责节目内容,我在BBC的同事负责将其搬上荧屏。但如果生硬地按照这种划分执行,最后的效果会不尽如人意。若要在荧屏上精彩呈现——不论是充满智慧的策划、寻找相关场景或进行拍摄和编排制作,只有他们深入地从专业角度去体会这些思想,才可能做好。最后他们的确是这样做的,而且还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思考,极大地拓展了我的思路,这本书的创作也从中获益。我也反过来在拍摄主题和地点的选取上给予了一些建议,并就如何给意义赋予视觉效果提供了一点想法,尽管这些不那么重要。
我在BBC的合作者并不限于制作人、导演。众所周知,BBC是一家声望卓著的大型机构,在全球范围内专业负责的电视公司行列里绝对排得上号。它的优秀就在于吸引了大量人才,并且台里的工作人员,不论是摄像师、音效师、灯光师、制作助理还是其他人,都秉持着对节目积极负责的态度。
每个和电视节目有所接触的作者都明白,电视节目的表现手法和写作手法差异很大。荧屏对于时间的限制很严格。花一个小时讲卡尔·马克思也许对于一些观众来说就过于冗长,要讲完他漫长、激情、丰富而勤勉的一生,一分钟足矣。这不单是简化的问题,而是要能简洁地用一句话准确而清晰地点出中心思想,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就对不起观众了。时长的限制就需要我们精挑细选,专注于最重要的点,甚至在这些点之间也要有所取舍。作者的选择会带有浓重的个人色彩,他如何阐述亚当·斯密、李嘉图、卡尔·马克思、列宁和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或者为什么选这些人物而不讲其他人物,都不能说是绝对客观、无须修正的。电视节目很难做到面面俱到,我们只能期待最后精选出的内容起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最后必须通过所有可用的公关手段和机智来接受评论家的测试,看是否给观众增加了真实准确的知识,而评论家们往往专业积淀深厚,充满热情,还有着源源不断的深刻观点。
在电视节目中,一部分信息是由图片展现,一部分则用文字表述。出版一本书不可能只有图片而没有文字——也许有人会这么提议,但这种想法应该谨慎对待。现在这个年代,出版商什么都愿意出版。电视节目脚本是不应该直接拿来作为出版物的,电影和电视节目脚本都是有缺陷的,就好像一个没有面部的人。电视节目的设计都是假设观众只有一次机会听到、看到其讲述的知识,也许未来电视节目应该让观众可以自行回看难点,但现在还没有。与此相反,作者在写书的时候,是假设读者会不时返回去再看一遍作者到底在试图说明什么。
我在准备这一系列电视节目的时候,先是就每一个主题写了一篇行文谨慎的文章,作为改写成电视节目脚本的基础稿件。基于这些原始稿件,再加上后来修订的脚本,我写成了这本书。很多时候,书中提到的思想和事件是电视节目中没有的。我非常高兴,写书的时候不用考虑读者必须要在一个小时之内读完一章,书中也有图片,不过只是为了展示书里的故事,文字本身自成体系。经过三年与BBC的合作,我现在对电视节目的崇敬更加深一层,但我也不希望纸质印刷读物被荒弃,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