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
1
大理樱花正漫山遍野放肆的时节,我在苏州的园林里泡了一周。
这已是一周里第二次遇见这位陌生的少年。第一次,是前天在芙蓉榭。下午三点后,游客逐渐稀疏,三三两两择亭默坐。我原路返回东园,稍近些,就见亭中有一少年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十六七岁的样子,有着一副肃然沉静的面容,我忍不住好奇。
此时再遇到,是在这著名的沧浪亭中。沧浪亭初建于宋代,园中竹林出色,游客不比拙政园、狮子林稠密,安坐之下,十分宁谧,不觉我已从正午坐到即将闭园。
那少年在亭中石凳上也已枯坐一下午,时而闭目小憩,时而起身走动、凝神思索。细看他穿着,麻色对襟及膝棉衫,略长的碎发于脑后扎成松松的丸状,鼻上架一副黑框圆眼镜,戴着无线耳机,既年轻又苍老。
昏昏的日光落下,四周忽起风来,一侧传出风穿竹林的唰唰声,动静极大,平添几分苍凉古意。不难想象夜晚的沧浪亭,当如《项脊轩志》所述:“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少年于寂寂风声中,察觉到我在亭外盯他许久的目光,摘下耳机。
我只好没话找话:“常来?”
“嗯。”他点点头。
“前天在拙政园也碰见你了,不用上学吗?”
“我高三,申请了国外的学校,秋季开学,所以这段有空。”
“哦,出去学什么专业?”
“艺术史。”
“喜欢园林?”
“嗯,喜欢古的东西。”
“你是〇〇后?”
“对。”
“那出国去,好多古物都看不到了。”
“还好,很多东西都在外面的博物馆。”
“那倒是。”
门卫来催促,要关园了。我俩起身往外走。我提起昆山人归震川,少年说语文课学过他的《项脊轩志》,少年时居于项脊轩中,写“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他说近来每日独坐亭中,终于体会到类似心境,“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我叹气,何尝不能明白这丝丝缕缕的悲与喜。古国文化传至今日,我们都是家道中落的孩子。
告别时,我笑说看到这么多小朋友思古慕古,让人心生希望。他默然片刻,说,只是怀良辰以孤往。听得我心下戚戚,却仍要倔强一句,可别为赋新词强说愁,没这么悲观的。少年客气一笑,说了句“但愿吧”,摆摆手转身离去,没一瞬,身影混入纷扰的人群。
我一时愣怔,在园外水岸边坐了会儿,眼前人来人往,刚才情景,犹觉像一个梦。七百多年前,也有两人于此处徘徊后心绪难平,写道:“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1]
2
鱼山在《造境记》中写,中国人处理园林也好,处理山水也好,都是在处理一件事:人如何与自然诗意地生活在一起。当代西方建筑处理与自然的关系,许多都是开特别大特别干净的玻璃,其实身体还是隔开的;日本的枯山水是不让人进入的,只是坐着静观冥想;但我们的方式是把内外交织在一起。最后这种对待自然的态度,成为我们的审美。[2]
“我们的审美”,细品这几个字,有丝丝清冽浮起,眼前飘过宋人的天青色,飘过米氏云山,飘过空灵的八大,和潇散的倪云林,以及一句“望峰息心”。
我们的审美,是以我心映照天地之心,观万物历历,心思渊静。是韦羲总结的,“高级的朴素必含有精致,真正的简洁必含有深邃”[3]。
苏州园林里,常在厅堂窗前或墙洞外,植一株梅树,此时虽然时节已过,还能看到零星一两枝绽放。梅枝与明窗交映,又被日影晃至暗浮苔痕的白墙上。
我一天天地细细端详,渐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古树、哪些是新植。
花窗前、月洞外、墙角处,或一方逼仄旮旯,只一株枝条简净、姿形奇绝又克制收敛的梅树,必是前人所植。那漏窗必挡掉梅树大半,只余数枝供人隔窗观赏,便是一幅经意布局又浑自天然的边角画。
因园林的设计常常遵循绘画的原则。明代重要的造园家,几乎都精通绘画。一园落成,又有诸多画家以园景入画,如沈周《东庄图册》、倪瓒《狮子林图》、文明《拙政园图册》。
宋人山水画的理想,是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这同样是一座园林的理想。
游园时那种使人欲罢不能的乐趣,便是既处于真实世界,又畅游于画境之中。
而如可园、西园中那一排齐齐整整靠墙而立的梅树,必是新植。它们株株招摇,树冠硕大,枝条旁逸斜出毫无章法,又一栽就是齐齐一整排;树前无明窗,无影壁,无墙角,树下亦无石。又无遮无挡的日光倾泻而下,白墙无苔痕,墙上更无半丝疏影,也是太过大剌剌。刚迈入这方新修复的小园,便觉无处下脚,无景可看,身体先一步表达不适,急急收回的脚步,差点绊了自己一跤。
回头想想,那些梅树何辜,每一株单独拿出来看,稍加修剪,与那些骨骼清奇可堪入画的梅树,也并非霄壤之别。可一旦大家混迹一处,便株株面目模糊,再也清奇不起来。
想起刚分别的那位说自己“怀良辰以孤往”的少年,何尝不是因孤往而得赏良辰啊。
苏州博物馆的出口,须穿行忠王府,园林景致平淡,唯一株四百年前文明亲手植下的紫藤,仍生机盎然。一时兴尽,感慨频出,又觉所有心绪都被前人一言囊尽,苏子写“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念及此,觉得自己所有感发都属造作,便再也无叹可兴了。
这一周徘徊于旧园中,时常感到青春不再的好处,我在中学以及二十几岁都曾来苏州逛过园林,却非得等到今天才食髓知味。那些随处可见被造园者交付心意的竹石组合、花窗树影,过去轻易被我一眼扫过,如今轻易地,就让我心神摇动又暗自神伤。
前人早将一生沉浮心境凝练成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已能领略壮年客舟听雨的心境,竟也不觉得有一天鬓发斑白“听雨僧庐下”,有多么冷寂难耐。人皆怕老,可若老有所守,守着心中一个明月山间疏影横斜的天地,那么老去也是一件值得陶醉的事。
回到大理,樱花未谢,游人如织,刚从一个旧世界抽身回转,又像陷入一个无底深坑,重新拥有十几岁浑蒙无知时,陷入一本好小说迟迟出不来的惆怅感。正郁郁不得解,忽收到书画家蒙中发来新作,起头便是:
“这十几位画家,用作品伴我三十年时光,从一个懵懂少年学画开始,直到如今年过不惑。三十年,青春岁月最精华的时间,居然大半都在和这些作古的人厮混。”
原来,有许多人在那个世界中沉溺流连,从来没打算抽身。个中滋味,或如周作人形容中国文学的风致——
“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4]
[1] 吴文英:《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梦窗词集校笺》第五册,孙虹、谭学纯校笺,中华书局,2014年,第1691页。
[2] 鱼山(曾仁臻):《造境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61页。
[3] 韦羲:《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台海出版社,2017年,第405页。
[4] 周作人:《杂拌儿题记(代跋)》,俞平伯《杂拌儿之一》,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