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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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怀尝

01 此时情绪此时天

1

一整个春天,我在深居简出中度过。从早到晚,手不释卷,日光倏忽而过,常于夜幕四合、神思归拢之际,脑中掠过一句,“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间移”。

过去十多年,被诸多事务性的工作纠缠,去年底下狠心斩断,只求将过去累积的众多世俗标签剥落,想要清清静静做几年探究学问的读书人。

白日里,偶自书中画中抽思而出,坐觉苍茫万古意,听到窗外的人声车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入夜,卧看明河月满空,斗挂苍山顶。

想起学生时代看到戴望舒描写寂寞:“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1]觉得这么自足,又算哪门子寂寞?

当我也沉浸在这独对天地的寂寞中,懂得了寂寞是真寂寞,可也真快活。移居此地三年,直至如今,才觉与其气韵真正相合,全赖所有神思均收拢于“此时、此地、此心”。

遂想起十几年前与好友自学校分别,我北上,她南下,说起去路,她考中最热门职位的公务员,却说自己胸无大志,只想做个淡然的读书吏,即便官场消磨,也望能以学问见长,而本心不失。

当时的我说,不知何日,能没有了现实的后顾之忧,可投入纯粹的精神世界,实现一种自小便心心念念的淡泊宁静旨趣。说完后,我俩其实都没觉得可以实现,毕竟现实茫茫,先图立世已属不易。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回头看看,这十几年,我和她都算样样皆可胜任的人,打工时是个好员工,创业后是个好老板,家事一肩挑,孩子亲自带,提笔也算能以文载道、“蛊惑”人心,一朝远离人群,也能耐得住寂寞,与山水明月把酒言欢。似是怎么着都能过得不错,却是怎么着,也不是真心想要的那个不错。

样样胜任,最易奔波不停。因你能干,总有一堆事追着你干,刚刚结束一个项目,马上会有朋友问你,想不想一起做另一个。做了一件又一件事,跟这个合伙,跟那个搭档,红尘中滚得热火朝天,内心却荒凉一片。总有一种被别人需要的幻象,滋味确很撩人。这流水十年,就这么过来了。

当年与好友阔别时,各自向往的从心所欲与淡泊宁静,成了梦中清影。甚至时常怀疑,心心念念的那种如倪瓒画中简净澹泊的状态,是不是水中望月,是不是压根儿不可能存活于当今世间。

好在时也命也,三年前搬来大理,并不知这处山水会指引我走向哪里,却在这三年间,有幸被它慢慢浸润,打磨,与曾经熟悉的奔忙气场逐渐远隔,与此处的逍遥宁谧逐渐契合。

然后就有了这一整个春天,深居简出的独自狂欢。

宋代《梅品》中记录有二十六宜,从前常常翻看——

澹阴。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戴。[2]

每一样都能想象,或找出前人画作完善脑中景致,却也总是隔着点什么。隔着什么呢?

研究中国艺术史的已故美国学者高居翰,论及山水画中一种普遍的“理想叙事”时,写道:

这种理想就是:在自然中隐居生活;到山间漫游,寻找诗意,或驻足体验某种景色声响,品味它们所激起的感受;返回安全的隐居之所。[3]

由此观之,诸如“二十六宜”这样的唯美意象,美不在其本身,而在“驻足体验”继而引起的激荡,和诗意的感受。我曾只知其美,而无感发,隔着什么,就隔着“此时、此地、此心”的融合。所以,朱光潜总结:“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4]

本色的生活,是需身心境融合无二的。如今甚嚣尘上的生活美学,我仔细围观了这些年,经久耐看的生活美学家没几位,美学的表达要么流于甜腻,要么将一些美学元素做程式化的组合,流于冷峻刻板,真正缺的或许就是生活的本色吧。

只有生活没有美感,是俗人;不知生活的本色而谈生活美学,是伪君子。俗人不可憎,而伪君子可憎。我也就更理解了戴望舒“寂寞”的内涵和层次,不是忍耐,是以此心沉浸于此时此地,待丝丝欢喜泛起,然后感发,然后“悟得”。

宋人周邦彦有词句描写这种心境:“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古人诚不我欺。

2

某天早晨,和女儿坐在窗前吃早饭。窗外春雨潇潇,渲染得绿意蒙蒙,时不时有几只雀扑簌簌地飞起落下,于细雨中啾啾几声,更添静气。

平常很多个早晨,过得兵荒马乱,在一劲儿催促中匆匆出门。像这样偶然一天,起个大早慢慢吃个早饭的日子,实属凤毛麟角。

我俩静静看着窗外,半晌无话。女儿悠悠然来了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心中一荡,她接着问:“就是这样子的,是吧?”

没头没脑的一问,我竟瞬间懂了,一时只觉任何解释都属多余,于是:

“嗯,就是这样子的。”

有诗句加持,再看眼前微雨飘飘,绿竹临风,真是极美。

她像接通了一片灵光,开始连环发问:

“那到了晚上雨还在下呢,可以说什么?”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一会儿雨停了呢?”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下雪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停了呢?”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她手一指:“那山上有很多云呢?”

“雾气因山见,波痕到岸消。”

“我喜欢的很多很多花开了呢?”

“这个季节的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你喜欢的是什么呢?”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又一想这她如何能懂,遂改口: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这句她听懂了,骤然眉开眼笑:

“啊?好弟兄,哈哈哈哈,妈妈,你可是女生——”

一下子,诗情画意荡然无存。

我后来细细回味,心中激荡久不能平,一个最普通的早晨,我看到庸常的现实如何归于审美。能在人生的诸般境况中寻出欢喜,大概是作为人最具实际益处的一个品质。这品质,便有赖于此时此地此心的融合。

苏东坡能自嘲一生功绩不过三处贬谪之地“黄州、惠州、儋州”,在于他有将一切遭遇归于审美的能耐——诗书画的艺术修养、心量——不懈地悟道,以及时时处处将身心与境遇相融——这点有赖豁达的心性。如此,甜有甜的余韵,苦有苦的乐趣,愁有愁的美感。

千年以降,在星光熠熠的大师群列中,天赋、才干、名望、信念,俱不足以使其自身感到欢喜,然这点欢喜有多重要?即便刚烈如斗士的鲁迅,也会写出“唯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5]

除了宋人的二十六宜,除了自然中流动不歇的景致,还有一代代人将现实归于审美后的表达,也创造了这种欢喜的片刻。

有时一日春光就在看画中沉沉隐去,由画中传递出阵阵欢喜,最近沉迷不已的几幅,吴镇《渔父图》、董源《潇湘图》、倪瓒《紫芝山房图》、赵孟頫《鹊华秋色》等,都让这个春天变得注定难忘。

澹阴、晓日、细雨、轻烟,人人见过,然其意趣,却非以此时此地此心去浸润寂寞而不可得。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1] 戴望舒:《寂寞》,《戴望舒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95页。

[2] 周密:《玉照堂梅品》,《齐东野语》,黄益元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8页。

[3] 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洪再新、高昕丹、高士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导论第6页。

[4] 朱光潜:《“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92页。

[5] 鲁迅:《二十四孝图》,《朝花夕拾》,《鲁迅全集》第一卷,中国人事出版社,1998年,第2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