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忘了我写过这些
我不记得第一次发现自己失忆是什么时候了。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但我读了两遍才开始笑,然后意识到自己有多荒谬。虽说荒谬得不得了,但你们当中应该会有不少人对我这句话点头认同,对你们来说,这句话相当真实。对了,现在我要提醒你们当中一半的人,你们之所以点头是因为我在说关于失忆的事情。如果你还回过头去看了本段第一句话来确认,因为你不相信我们真的在谈论失忆,那你显然是了解了我的痛苦。
我确实可以把一部分原因归咎于我的注意力缺陷障碍[1],它让我的注意力比不过一只磕了可卡因的小猫。前一分钟我刚有个绝佳的想法(比方说想知道平胸女人的胸部会不会有汗味,因为她们的胸部还挺宽敞的),接着我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打开的冰箱前,想着:我为什么在这里?但并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生活的目的是什么?而是在问:我为什么在厨房里?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如果我乳糖不耐受,那为什么冰箱里还有牛奶?这房子到底是谁的?然后我想起来我和其他人住在一起,牛奶可能是他们买的。但接着我又开始想:牛奶的颜色一直是这样的吗?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变质了?然后我就在罐子上找保质期,上面写着“11月前饮用”,但它并没有写年份,我不知道是今年11月还是去年11月,所以我还是困惑地站在冰箱前,手里拿着牛奶,想知道它是特别新鲜还是坏到有毒了。维克托走进来说:“给我把冰箱门关上。你拿牛奶干吗?你又不喝牛奶。”我说:“这是哪一年?”他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疯子。可能是因为他没意识到我真正想问的是这牛奶是哪一年的,而不是我们现在生活在哪一年。但随后我开始想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因为我以前搞错过。于是他给了我一个又担心又生气的眼神,主要是因为我把冷气从冰箱里放出来了,而不是因为他觉得我学会了时间旅行——我其实是来自未来的珍妮,刚刚从某种时间循环中穿越回来,我在那边手刃了一个比希特勒更坏的人,但你不会知道他,因为我已经把他给杀了(如果有人问这是哪一年,以上将是我的第一反应,因为我无条件地相信别人,维克托)。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我疯了。但生气主要还是因为冰箱的事,因为他对后面那个原因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跟你实话实说,如果要列举我们夫妻感情中最稳定的几种成分,他这种带着些许困惑的恼怒感肯定榜上有名,我想如果我哪天突然变理智了,他可能会怀疑我被外星人绑架了。
等等,现在我认真想了想,觉得我可能真的被外星人绑架过,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我有段时间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个理由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有时候会在衣柜前想: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些鞋子是谁买的?或者为什么我会惊慌失措地告诉维克托,我找不到我的手机了,而我正用手机和他通话。维克托说这不能解释手机的事。但你怎么知道外星人不会这么做,维克托?他们不大容易捉摸。也许吧,我真不太记得了。但这不是正好证明了我说得没错吗?!
对了!又或许有很多个我生活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上,一个不注意就会沿着时间轴向前或向后滑了那么一下,跑到这个时间维度上的我之所以听起来像个疯子,可能是因为掌握了太多未来才知道的信息,或是对我本该烂熟于心的重要信息一无所知。
我忘记的可不仅是小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一度担心我的记忆力衰退是因为我在努力忘记曾经身处邪教的可怕往事。总有一天我会回想起来的,但显然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个邪教了,这个邪教甚至可能是我自己成立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只不过是记忆里有个洞,漏掉了我度过的整个假期。我忘了我曾去的国家,然后维克托就会拿出我在这些国家拍的照片。我记得那张照片。我记得有只小鸡在我身后跑来跑去,我还记得当时维克托想用西班牙语说“黄油”却叫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但是除了照片,我的记忆全都被浓雾笼罩。这就是我写作的原因。因为我的头脑诡异又难以捉摸,如果没有照片、故事和纪念品,记忆有时就会溜走。我也就和它们一起溜走了。我想知道我到底溜去了哪儿。是不是真有一部分的我被留在了那片寂静的海滩上了?维克托坚持说我曾经躺在海滩上睡着了。又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我,正在反复经历着我生命中那些似乎已经被遗忘的时光呢?
但也没那么糟。记忆力差还是有一些好处的。比如我一直缠着维克托说,我发现了一部关于连环杀手的纪录片,我们应该一起去看,结果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提醒我说我们六个月前才刚刚看过。然后我就说他疯了,我还会生气地自己去看,因为我知道他其实是想看纳斯卡比赛[2]。但等把纪录片看了一半,我就会意识到他是对的,因为有些内容看起来似曾相识。再过六个月,我会告诉他我特意录下了一部有关连环杀手的纪录片,我们可以一起看。他会盯着我说,我不仅看了很多遍,还和他争论了很多次我到底有没有看过。于是我就会用看疯子的眼光看着他,因为我自认绝对没看过这部片子,所以我说:“你说你不想看就得了,也不必对我使用煤气灯效应[3]吧!”但是真当我再看一遍时,我才记起来我以前的确看过,而且上次我也是看到同一个地方才反应过来我看过的。于是我不得不告诉维克托他可能说对了,但我还是把纪录片看完了,因为我不记得结局了。这挺好的,因为我每次看都能有些新鲜感。
书也是一样。即使是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的书,它的结局对我来说也是全新的。我从来都不记得凶手是不是管家,或者爱丽丝是不是逃离了仙境。我原以为我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粉丝,但其实我只是反复读了那本《东方快车谋杀案》,而且每次我都对她有点儿失望,因为我通常都会在书结尾之前就找出谁是凶手,但这可能只是因为我把这个故事读了上千遍吧。用电子阅读器就更难堪了,因为每当我要买点儿书,我的电子阅读器就会说:“这本书你已经有了,蠢货!”我才不信呢,非要把书下载下来,结果我就发现书的某些段落已经被我标亮了,就是那些我一读就一定会标亮的地方。我还能在书页上读到我之前写下的奇思妙想,可能有些人会对这感觉不舒服,的确可能不舒服,但其实还挺不错的。每当我读一本新书,我都可以和我的读书俱乐部(基本上由所有曾经读过这本书的“我”组成,且都在书的边缘上留下了奇奇怪怪的读书笔记)讨论。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的读书俱乐部很了不得,它可能是我参加过人数最多的团体了(即使这些人都是被我遗忘的“我”)。她们特别有趣,每当我读到她们的笔记时,我就会大喊:“是的!我非常同意!……我以为就我会这么想呢。”这么说应该也没错,因为本来就只有我,读书笔记本来就是我写的,但是,读到它们仍然令我倍感安心,尤其在我忘记我已经把一本书读了上千遍之后,这些文字给我带来了非常必要的安慰。
记性不好还有很多好处,最大的好处是它帮我维系了二十多年的婚姻。我会和维克托吵架,我会为他做过的破事愤怒至极,但经常是我吵着吵着就忘了我们在为什么吵架,这让我很难取胜,尽管我知道我是对的,他应该信任我,向我道歉,还应该给我买只雪貂。但是维克托的记性很好,所以我总是提醒自己要去买一台录音机来录下吵架的内容,这样我就可以在忘词的时候停下来,重听一下我们到底在吵什么,但我从来都不记得去买。事实上,写到这儿我才想到录音机可能已经不卖了,因为我已经快20年没见过录音机了。接着我想起来,我用随身听淘汰了我最后一台录音机。那是我还记得要去锻炼的时候,只不过那台随身听有点儿难伺候,不把它端平就放不出声音。所以在小区里快走时,我必须用双手把它平举在胸前,好像我急着要把一个小华夫饼机送给拐角处的什么人一样。现在我忘了我刚刚究竟在写什么,我不得不倒回去看,才记起来我写的是有关我忘记了我和维克托吵架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对维克托很生气,因为严格来讲一切都是他造的孽。
与维克托的争吵通常会在我的大喊大叫中落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脑子里有个洞!我的记忆都从洞里漏走了!我只是说不出来你为什么错了,但这并不代表你没错!”维克托会说:“完全没办法跟你讲道理。”我同意,但主要是因为我确信他也知道是自己错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做错什么事,那我就不会生气。更糟糕的是我连我们吵的架都记不住。总之我认为,在吵架的时候维克托就应该像打高尔夫球那样让我几杆,但维克托说没有吵架让嘴这回事,于是我就放弃了。
事实上,我怀疑我已经和维克托离过好几次婚了,但每次当我收拾完行李准备离开时,他都会把自己的旅行箱也扔进车里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同意去(在这里插入一个海滩的名字,就是我已经忘了名字的那个)。”我可能会说:“等等,怎么回事?”然后他就会说:“别再假装你又把什么事都给忘了。你同意去(在这里插入一个有照片为证但我什么也不记得的事),我们会玩得特别开心的!”接着,我会再一次怀疑我的智商,我干吗要带盘子去海滩?维克托就会说:“是啊,你真奇怪。”我耸耸肩,然后我们就去度了个我马上就会忘记的意外假期,而不是去离婚。总的来说,婚姻长久的秘诀是失忆、善意的谎言和沙滩上的玛格丽特酒。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失忆的情况变得更加严重,可能是我服用的抗焦虑药物的副作用,也可能只是我变老了,或者是因为我的脑子变得和其他身体部位一样懒惰了。失忆让我困扰的时候不多,但偶尔让我感到不安,比如读过我博客或书的人有时会提醒我一些我做过的事情,但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偶尔他们会让我在书上签一句书中的话,我会说:“哦,写得真好。谁写的?”他们会打量我一会儿,看我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说:“你写的。”还真的是我写的,或者说是另一个“我”写的,是很多个“我”中的某一个“我”写了它。我想这才是最重要的,即使这情形让我有些不安。倘若我就这么一直失忆下去,我也会欣然接受,因为我通常会不记得这是一个问题。失忆还会带来令人愉悦的惊喜,比如收到已经忘记曾给自己买过的东西时,或者是找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物品,却对它们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时。其实这还是有点儿吓人的。
痴呆症在我的家族中很常见。我的医生认为我还没得这种病,仅是还没,但如果我活得够久的话,很可能也会得的。我奶奶就得了,我记得当她父母痴呆的时候,她开玩笑说她可能也会得。现在,我妈妈开着这个玩笑,我也开着这个玩笑,因为你不笑的话,就只能哭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仅笑,也哭。我们祈祷,希望即使痴呆找上我们,我们也能像我奶奶一样幸福与快乐,即使她都认不清人了。她每周都会翻开同一本斯蒂芬·金小说的第一章,说着她有多喜欢这本书。她忘了自己读过它,然后再从头开始读,再爱上一遍。这是这种可怕的疾病给我们的一个启示,也是提醒: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们的大脑是脆弱、奇妙而不可靠的东西。尤其是对我们中的某一群人而言。
我见过我的家人丢失了自己,并为他们看着我却认不出而感到悲伤,但我后来也发现他们把每件事都记得很好,所有的记忆都在,只是被锁起来了,也许是想要妥善保管才锁的。这是一个令人心安的想法,我已经可以把它套用在自己身上了。我的脑子里有个洞,我掉进了这个洞里。我怀疑我的记忆都在这个洞里。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我的记忆被锁在一个百宝箱里。我只是不记得了,但并不意味着它没发生过。如果有一天,我看着你,却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得知道,从过去到现在,你都对我无比重要,它的真实性从未减少过哪怕一分一毫;你得知道,有关你的记忆被锁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得知道,那个爱着你的我仍然坐在沙滩上,永远享受着阳光;你得知道,我并不介意现在这个什么也不记得的我,因为有另一个“我”正在紧紧抓住这记忆,护它周全,让它熠熠生辉。她爱你,我也是。
记住这一点。
为我记住。
[1] 其主要表现为注意集中困难、注意持续时间短暂等。
[2] 全美运动汽车竞赛的缩写。
[3] “煤气灯效应”源于悬疑电影《煤气灯下》,指用心理手段操纵某人,使其质疑自己的记忆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