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不是想象,它就是我们的生活。
科幻是最初的元宇宙
——采访90后科幻作家
1
如果在中国所有城市里选出一座最“科幻”的城市,你会选什么?
段子期的回答是,重庆。
站在洪崖洞下,人们仿佛置身于宫崎骏笔下的动漫《千与千寻》中,转身迎向嘉陵江的晚风,坐上穿过大楼的轻轨,重叠错落的楼房与立交桥如同儿时垒砌的乐高。铺陈在我们眼前的重庆是立体的、迷人的,老火锅的红油溅出时间的火炉,使这座城市更添了一份“不服输”的劲头。
在电影《疯狂的石头》的片尾曲里还流唱着这样一段rap: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城,城头没得神,住了一群重庆人,男的黑耿直,女的黑巴适,火锅没得海椒他们从来不得吃。
小儿提酒浪荡,街上华灯初上;江水万里铺开,十八楼下流传着偶像传说。
90后科幻女作家段子期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直爽的性格与笔下略带潮湿和侵略性的文字形成一股奇异的美感,和这座“赛伯朋克式”的城市一样,段子期本人,也显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在生活中,段子期很随性,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喜欢追剧、看电影,但在写小说这件事上,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她从小就特别爱幻想,脑子里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像一个毛线团一样,扯开了就收不住。
“小时候家里有很多佛经和其他书籍,我可以随便翻看。我还曾经问我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句话要反复说四遍。因为在小孩的世界里,一个道理说一遍就够了啊。很感谢我爸没有粗暴打断我的提问,也没有敷衍我,而是很认真地给我解释了一些,类似‘有象的物质世界和空性的存在是相对的……’,虽然我听不懂,但会产生好奇:咦,怎么空的东西也可以生发出物质世界?有点意思。”
段子期的爸爸是内敛君子型,喜欢读书;妈妈性格浪漫外放,一直在做生意。父母对她的学习成绩不会有严苛要求,而且很包容女儿的胡思乱想,鼓励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青春期的她,偶尔会写一些零散的、漫无边际的东西,爸爸还会和她就某些“特定情节”展开热烈的讨论,父女两人好不快意。
“我对幻想类题材的故事和电影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小学时,我几乎把迪士尼动画片看了个遍,完全沉醉在他们的想象力中。再大一些,我开始迷恋科幻电影。”
段子期看过并大为震撼的科幻电影很多,她说自己最喜欢《云图》,原著是她认真看完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有400多页,电影也看过5遍了。《云图》让她感觉到这个世界好像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但又真实存在的东西,她发现科幻不仅能够带来感官上的刺激,也会给人们一些深入骨髓的启发。
比起纯商业的科幻片,那种融合多元价值观的科幻片更能打动段子期,就像《超体》《降临》,还有名气不大的《珍爱泉源》《无姓之人》《未来学大会》等。
她喜欢收集科幻片中天马行空的设定,也会根据自己的想法,在创作中实现大胆的触碰。
在聊天过程中,她不止一次提到:“我所理解的科幻是一种思维方式,它是具备穿越性、体验性的,我们在构建科幻的同时,也在悄然改变未来。”
在我看来,科幻也许就是最初的元宇宙。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建立并进入自己的元宇宙,它可以是一篇小说、一次幻想、一场白日梦,也可以是一种美好的阅读体验——沉浸于某段文字中,完全抛开现实的存在。
科幻不是想象,它就是我们的生活。
很多科幻作家看似是在幻想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事实上,真实的宇宙远远超乎人类的想象——那些超乎寻常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是科幻,对宇宙来说或许就是真实。
今天我们点外卖、直播、驾驶无人机,又何尝不是过去科幻小说所构思的那样?
科幻是具备预言性的。也许人类的未来,正在朝着科幻的方向一点点驶去。
段子期在创作自己的小说时,追求一种极度的真,就像她笔下的《重庆提喻法》,将重庆设定为一部科幻电影的拍摄地,主人公在追寻一卷残破的电影胶片的过程中,解开了一段折叠在历史时空中的抗战谜团。
为什么是重庆而不是其他城市?仅仅是因为段子期熟悉重庆吗?
面对我的疑问,段子期的回答很中肯:
“重庆的‘赛伯朋克’绝不是流于表面的高楼错落。
“重庆这座城市的市井气与科技感满布在各个角落,它既有历史悠久的古建筑,也有造型新潮的重庆大剧院,它的豪爽、泼辣与现代的嘻哈、时尚交融;
“电影里重庆的潮湿复古色调的背后充满了物理原理,整座城四面环山,长江和嘉陵江在此交汇,江水蒸发出的大量水汽凝结在此,才有了这若隐若现的‘雾都’;
“而在重庆的社会文化里,虽然科技在进步,但它依然有着另一面对比强烈的‘低生活区’,这些层层叠叠的细节构成了这座‘中国科幻之都’。对小说创作来说,故事是虚构的,但带给读者的情感必须是真挚的。”
段子期说到这里时,提到:“有重庆读者给我留言说,在我的小说《重庆提喻法》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故乡,那种文字的潮湿感就像山城的大雾一样,久久弥散不开,太有共鸣了。”
这篇小说最终获得华语科幻星云奖银奖。
星辰大海的发射基地必须足够安全踏实,我们的故事才能安全着陆,也正是有了对细节的反复打磨,段子期的科幻小说才能在这个文学驳杂的时代,给人一种强烈的记忆点。
2
谈到如何成为一名科幻作家,段子期的反应很可爱:“太多人把科幻想得过于宏大,却忽略掉科幻其实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拥有的幻想能力。”
她敲敲自己的脑袋,比画了个一休的标志性手势。
在写作道路上,她受到了家人的鼓励,但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朝着“科幻作家”这个方向努力的。她的科幻之路,是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大学期间,段子期是学校里“行走的电影资料库”,周末一天最多可以看五六部电影,只是当时的她,并未想过去从事专业写作。
“那个时候我完全不觉得以后自己能当作家、编剧,纯粹是爱好罢了。大三那年,有门课程要求我们创作话剧剧本,我尝试了人生中第一次‘创作’,写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故事,在结业演出上作为压轴节目出场。当时看到演员们在舞台上念着我写的台词,我感觉特别幸福。”
一次无意中的尝试,令段子期感受到创作的乐趣和成就。
毕业后,她来到了北京,刚开始在一家电影营销公司上班,负责宣发工作。
段子期甩甩自己的短发,笑得很干净:“老实说,我当时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职业规划,虽然想当编剧,但没有功底,做制片也没有人脉,当时国内的电影宣传行业刚好在发展期,我就想,先做着再说。”
那段时间,段子期在创作的边缘疯狂试探。
她每天都关注行业新闻,关注电影票房,关注她喜欢的那些导演的近况,还会经常做笔记,但不是站在“创作”的角度,而是从一个产品宣发的角度。
积累了一些经验后,段子期换了份离“创作”更近的工作,接触到一些剧本。
“当时我负责‘评估剧本’,其实看剧本是一门技术活,你要先会看,才懂写。刚开始我没有概念,说不出好坏,也提不出意见,有位关系不错的同事鼓励我去写一下自己的东西,找找感觉。从那之后,我就把‘写作’当成了一个业余爱好,开始有事没事就拉着身边的朋友进行头脑风暴,想点子、想故事,也开始学着自己动笔写梗概、大纲、人物小传,再到完整的剧本。有时也会迷茫,不确定自己能做成什么样子,不确定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写出好作品,但我知道,只有尝试了,才知道合适不合适。”
2017年,段子期看到中国新编剧大赛的消息,刚好手边写了一本名为《破冰者》的剧本,就抱着尝试的心态投了稿。
段子期摆摆手:“当时真没想那么多。投完稿,我就忙去了,因为自己是新人嘛,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几个月后,她接到电话,她的科幻剧本《破冰者》不仅顺利通过初选,还获得了“中国新编剧”季度赛冠军。
“还是蛮激动的。我很早就确定我喜欢电影,但写剧本是第一次,没想到自己的爱好可以顺理成章变成事业,之后我才真正进入了科幻小说的创作。”
接下来几年,段子期这个新人的名字在各大科幻杂志上崭露头角,还收获了不少主流文学奖项。
当然,她也会有新的困惑,比如不少读者看完她的作品会去微博给她留言说看不懂。再比如她最满意的作品《永恒辩》,讲述了一个用电影拯救宇宙的故事。当时投了许多杂志都被拒绝了,编辑们觉得对高中生和大学生而言,这篇小说过于“深奥”和“意识流”。
段子期对此有自己的看法:“科幻的本质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宇宙,每个人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任何作品都会有人喜欢或不喜欢,如果能够轻易被改变,只能说明创作者的内里是缺乏‘自我’的。”
我问:“没想过写一些简单的、日常的题材?”
段子期摇摇头:“我们关注的东西都太现实、太日常了,既然已经写科幻小说了,为什么不能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
3
看了段子期的小说,同样身为“文字创作者”,真的会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但我没有想到采访的过程会逐渐变成“表白”的过程。
和我想象中的科幻作家不同,她的文字极具东方美学与精神觉悟。她的小说融入了大量古典诗词、宗教、艺术和文学,她的文字是有韵律的,有庄周梦蝶的戏剧与梦幻,亦有老子的道法自然,读她的小说就像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时空穿越。
我曾坐在书桌前,一口气读完她的作品,然后忍不住给她发微信:“你真的太厉害了,你把我日常感兴趣但不懂的很多东西,用文学的浪漫和极致的脑洞写成了这么好看的小说,不是西方那种硬邦邦的科幻,而是把东方文化的哲思掰开、揉碎,编织出这么柔软的故事。科幻原来还可以这样。”
采访中我一直很好奇:作为一个文科生,她是怎么写出“硬核科幻”的?
听到我的问题,段子期顿了顿,回答:“其实要成为一个科幻作家,最重要的不是知识理论。只要我们保持一个基础的科学素养,就能通过脑洞设计,将所有剧情的‘不可思议’圆回去,重要的是,这个故事设定在人性和文化面前,经不经得起拷问。文科生写科幻,某种程度上是占优势的,纯工科创作容易被限制在理论里,而我更在意故事本身。”
段子期另一篇短篇小说《初夏以及更深的呼吸》,讲述了一对父子的故事。小说中的爸爸喜欢数学、科技、物理,一辈子都在研究“时间仪”;而男主人公,也就是小说里的儿子,则是一位语文老师,他喜欢古典文化,热爱诗词。一个理科一个文科,对镜映照,将文学与科学紧密结合,两人一辈子都不理解对方,却通过无意中解开的“秘密”达成和解。
先有故事,才有科幻。
这是段子期的小说最大的特点。
在谈到具体的创作方法时,她坦言:“我习惯先从‘人’切入,通过‘人’本身的困境来与观众达成共鸣,我认为这才是创作的根本。抛开这些,一味追求科幻的炫酷与大胆,可能就会变成科幻界的爆米花电影。”
这篇小说正是如此。父亲一直研究的“时间仪”始终差一个公式,儿子一直不理解他那木讷的父亲。直到小说结尾,儿子的两句诗,成为打开平行世界的钥匙,完美结合做出了一个人造虫洞。
文学有平平仄仄,有节奏,有韵律,和数学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段子期把这些融合进小说里,恰恰代表着父与子的关系。
在小说最后,段子期写道:“宇宙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个秘密,解开它的过程不过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对故事里的父亲来说,这个秘密是他的钟表,对作曲家来说是音乐,对画家来说是画作,仅此而已。”
我:“那对你来说,这个‘宇宙的秘密’是什么呢?”
段子期:“可能是幻想吧。”
现在的段子期,一边在重庆某所大学当老师,一边潜心创作。闲暇时间,她喜欢弹琴、看电影以及和朋友散步聊天,但在她隐秘的内心世界里,始终潜藏着另外一个平行宇宙。那里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
“我是相信科幻才会写的。我的一位师兄曾提出一个宇宙文明分级制度,还蛮有趣的,他把宇宙文明分为8个梯度:T1是单细胞生物;T2已经有智慧生命出现;T2.5来到工业革命阶段,也就是我们正处的阶段;T3和T4已经可以实现星际旅行;T5是道德纯善的文明;T6的宇宙就已经没有物质,一切以能量形式存在;T7将穿越维度本身;T8甚至可以完全创造新的维度和世界。这些虽然都是设想,但其实,我们个体对生命本质理解的不同,以至于我们所处的世界也不同,是认知决定了层次。我认为,这些文明层级或许同时存在,只是人类自身有太多局限,我们暂时看不见而已。”
就像电影《超体》中的一幕,行走在高速公路上的车辆,能看到前方的风景,却无法知晓更远处会发生什么,但如果处在“公路上方”的视角,便能同时看到过去和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时间,或许就是一场幻觉吧。
若我们这一生只是体验,那最珍贵的就是创作,因为我们能在现有的世界里不断开发自己的“元宇宙”,使得自己的创意、幻想和故事生生不息,存活下去。
在“和100个陌生人吃饭”这个系列里,我最喜欢和段子期聊天。在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完全忘乎所以,置身于另外一重境界。
采访的最后,我大胆地问她:“在未来,你觉得AI是否会抢科幻作家的饭碗?在许多电影和综艺里,这样的设定已经屡见不鲜。”
段子期坦承道:
“不怕。AI可能最先抢占的是快递、外卖等体力劳动岗位。我觉得创作和艺术可能在未来是人机一起联动的模式,但并不能完全取代人类,因为机器人和人类对生命作何理解的反馈、情感是不同的。不过最近我也有点困惑,随着科技越来越发达,到底是人驯化了科技,还是科技在驯化我们——这个关系很暧昧,‘主动权’的掌握是便利又危险的。
“我前两天收到朋友寄给我的一封信,三四页纸,我读起来感觉那些文字是生动的、有温度的,跟我在微信上收到的信息是不一样的。我很喜欢的一首诗《从前慢》,那样的状态大概是永远回不去了。”
我点点头:“是啊,就像今天我们的对话,被印刷成书很幸运。”
但,在未来还会有人读书吗?
我不知道。
采访实录:
Q:科幻是个很“现代”的概念,你是如何用自己的理解方式把东方文化融入科幻创作当中的?
A:西方科幻是起源,但我不想照搬。我个人理解是,东方文明是非常高级的,相较西方文明认知难度更高,只是当下这个时代,古典的东西无人问津,文学的方式比较迂回,但我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去创作。其实许多传统文化都能结合现代创作,比如电子音乐加古风就是很好的方式。大家要有文化自信呀。
Q:我注意到你的许多小说都是用男性视角,为什么?
A:这个问题我和朋友也探讨过。市面上许多女性科幻作家都是以男性视角为切入点,我个人可能是受电影影响,我看了2000多部电影,70%主角都是男性,写作时会不自觉带入。当然,我也写过女性视角的小说,但说实话,以女性视角来写作难度会更高,因为会更考验阅历和对人物拿捏的细致程度。
Q:你觉得自己算是“叛逆”的人吗?
A:不算是,我可以很好地适应规则,同时保持一个质疑态度。
Q:好奇你的作品中为什么会有很多佛学和哲学的东西,是为了保证作品独特性特意为之,还是因为其他?
A:我个人比较喜欢佛教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其实许多佛经中常常探讨宇宙,《楞严经》卷四曰:“云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长宽高的三维空间再加上时间这个维度,佛经中对世界的定义,其实要早于现代科学相对论里提出的“四维时空”。
《起世因本经》中也详细阐述了世界形成的原因和结构。《华严经·华藏世界品》中记载:“彼一切世界种,或有作须弥山形,或作江河形,或作回转形,或作漩流形,或作轮辋形……如是等,若广说者,有世界海微尘数。”这说的不就是各种星系星云的形状么。还有许多佛经常提到的“三千大千世界”,同样是一个无法丈量的宇宙的概念。我一直以为,许多学科到了顶端都是有相通之处的,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从山的不同侧面向上攀登,最后都会到达同一处山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