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派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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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春新体验

周雯静说,一个艺术家拥有的最大权力就是对世界的诠释权。

她用作品拯救了2000万个妈妈
——对谈青年艺术家

1

去年,周雯静突然火了。

你可能没听过她的名字,但你一定在网上刷到过《女人系列·节育环》这个作品。

300个铜质节育环,被整整齐齐、装扮精美地悬挂在蓝色丝绒墙面上,在灯光下绚烂闪烁。如果你不知道“节育环”是什么,远远看去甚至以为是女性的某种首饰。

是的,它也可以是“首饰”,但不是华美的代表,而是残忍的真相,装点在女性隐秘的部位,可能曾经就在你妈妈的子宫里。

这些形态各异的节育环,参照历史真实形状,按照原比例大小制作而成。

你看到多少个节育环,背后就有多少个女性。

世界卫生组织有这样一个数据:全世界佩戴节育环的女性有2/3在中国。国家卫健委历年统计年鉴数据表明,近50年中,有5.4亿人次女性曾安装金属节育器。

很难想象,冰冷的金属,是如何被嵌在女性温暖柔软的子宫里的。

有网友形容,就像是在肚子里突然挂了一个鱼钩,令人不寒而栗。

我在第一次看到这个展览的时候大为震撼,在网上搜索过后,得知背后创作人是一位青年女性艺术家。彼时周雯静已被很多知名媒体采访过了,但今天,我想以一个女孩的身份来对话另一个女孩。

 

我们在北京的一个冬夜相遇,穿过窄窄的西四老胡同,抵达一家还亮着灯的咖啡馆。

她很瘦,穿一件呢子大衣,一双柳叶眼,在橙黄色台灯的映射下清亮又温柔。她形容自己“很宅”,不擅长社交,也不喜欢出门,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家里看书、看电影、睡觉。

日子简单,灵魂澎湃。

我对眼前这个女孩莫名有些好奇,也许是生活中接触到的“艺术家”不多,摘掉互联网名片和名校标签,我更想了解她的过去,想知道她为什么做《女人系列·节育环》这个作品,她成长在怎样的环境里,作为一个普通女性,她又是如何看待女性当下的处境的。

很多人并不清楚,作为社交媒体话题中心的“节育环作品”其实并不是周雯静近两年创作的,而是要追溯到更早。

2011年,周雯静刚从四川美术学院本科毕业,升入同校的研究生院,她学的是舞台美术设计。

学校工作室常提供实践项目,需要外出到剧场工作,学校离市区很远,每天往返在剧场和宿舍的她并不知道,就在那个冬天,在老家湖南株洲的妈妈也时常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

彼时周妈妈刚绝经,想起佩戴了20多年的节育环还在子宫里,决定去医院拿掉。

没有想到的是,“取环”经历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由于佩戴时间过长,铜环已嵌到身体里了,医生说需切掉一小块肉才能取出。

手术过程很煎熬,虽然医生成功把节育环取出,却引发了周妈妈的大出血。

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周妈妈节育环长期不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这些都是节育环的并发症,主要是佩戴时间过久,且没做过定期检查。”周雯静皱眉道,“这些细节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做取环手术,只有爸爸陪在她身边。”

周雯静的爸爸是军人,很典型的中国男人,正气凛然又规规矩矩。

周妈妈则是在青年时期就喜欢西方文化的民主女性,喜欢读《安娜·卡列尼娜》,对自己的生活有要求,是要在亮晶晶的日子里保持仪式感,在清汤寡水的日子里也能过得有滋有味的女性。

说实话,周雯静家已经算比较开明的家庭了,可即便如此,“性”这个词,在她家里依然讳莫如深。

在中国绝大部分家庭里,生育、避孕、男女器官都是不被允许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不只是周妈妈一家,我们身边的家庭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些羞于表达的身体符号,最终的呈现方式只能变成体检报告。

周雯静说:“如果不是这场手术,我和妈妈可能永远都不会聊起节育环,我甚至都不会知道这个东西。做完手术赶上春节,医院的门诊紧张,病情又被耽误了一阵。从那开始,我妈妈的身体状况就不太稳定,现在虽然恢复了,但仍需要定期去医院做检查和一些小的治疗,可以说,节育环带给她的伤害永远无法彻底抚平。”

这时起,周雯静开始意识到,这不是她们一个家庭的故事,而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缩影。

 

于是周雯静着手研究节育环,直到2014年创作出《女人系列·节育环》,使用了与早期节育环相同材料的“铜”,按照原比例大小制作而成,这是周雯静研究生时期的毕业作品,也是她的第一件当代艺术作品。

她以一个年轻人的视角,将两代女性对节育与避孕问题的讨论公开透明化,她不仅从一个艺术的角度出发,更是从人类学、社会学的视角去回顾“母亲们的一生”,探讨她们作为女性的权利与牺牲。

从2014年的毕业展到现在,“节育环”这个话题被彻底扯下遮羞布,成为大众讨论的一个话题。

随着新媒体发展和女性意识崛起,这个话题在这两年达到空前热度,周雯静的作品再次成为“引爆点”,带着尘封的被压抑的女性故事杀回我们眼前。

2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它突然就火了。”周雯静喝了口咖啡,摇摇头,“我开始意识到在今天艺术介入社会的可能性。”

铺天盖地的媒体采访使得周雯静收到成千上万条私信,来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主动和她分享关于节育环的故事(佩环和取环都有),有大龄母亲,也有心疼妈妈的女儿,还有主动关心身边女性朋友和家人的男生,他们口中这些触目惊心的真实故事比电影更有冲击力。

很多年轻人因关注到节育环而开始和母亲有了第一次深入交流。

仅B站一条视频里,就有4000多人在弹幕上说他们的母亲也佩戴了节育环,还有人在微博上发起了“带妈妈取环”的话题。

截至我写稿子的这一刻,微博话题已过2445万的阅读量,有超2000万个真实的年轻人带着自己妈妈去取环。我随便翻了翻,就看到很多人分享出的细节,如因佩戴时间过久,很多妈妈的子宫发炎却不自知,长年佩戴导致子宫下坠造成腰疼,更有甚者诱发子宫肌瘤、子宫癌,许多妈妈到了医院才知道。

周雯静说:“节育环本身是中性存在,但必须佩戴科学、谨慎注意佩戴时间、定时体检。任何工具的使用都是有规则方法的,但在过往的文化语境中缺失了这部分,才会导致一个又一个悲剧。”

山西太原人张雨,1992年上环。但是因为她的宫口过于小,国内最小的环她都戴不上,于是她选择了一个进口的T字形的环。

可是佩环的几年,她一直不停地出血,时常从家里的卧室走到厕所就会滴一地的血。在此期间她不断地就医,可是医生给她的医嘱仅仅是——你再忍一忍,等到40多岁你停经了,子宫萎缩了,就不会出血了。

可是这一忍就是20多年。医生对她说,因为你的身体里有异物,所以你的身体一直出现排异反应,你的子宫内膜在不断地增生。终于在她55岁的时候,医生对她说,你需要摘除整个子宫。

以上这个案例,来自周雯静在App“全现在”与《财新》媒体采访中的自述。

有人说,被遗忘的节育环,犹如长进肉里的“定时炸弹”。

庆幸的是,在节育环话题被推到风口浪尖后,越来越多医生和学者开始在网络上科普,甚至还有人开始号召节育工具和技术手段革新。

 

在女人的一生中,子宫和脸一样重要。

和周雯静从节育环聊到女性的真实处境,其间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的脑袋是空白的,突然接不上话了。因为我发现,这个议题“太大”了。这个背后有太多值得研究的东西——节育环是怎么诞生的?它为什么存在?从妈妈辈到90后、95后这一代经过几个流行阶段?现在它的使用方法被科学地普及了吗……

作为孩子,我们应该关心妈妈;作为女性,我们应该关注自己。同时,整个社会对于女性问题的关注度也应该提上日程。

而作为一个存在主义作家呢?

波伏娃在她的写作中提到,只有当女性能将自身置于两性差别之外,只有她对世界采取一种更广阔、更无私的态度,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创造者。

 

2011年的周雯静只是记录,2014年的周雯静在表达。

到今天,我再问她为什么做这件事,她的回答是:“比起宏大的艺术概念,我更关注真实的人、具体的人。”

3

周雯静不会给自己下任何定义。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制造话题的人,她的“火”,本质在于对生活的洞察力。

生活中的她甚至有一丝清冷感,对娱乐八卦和时下年轻人流行的东西不太感冒,理性、谦虚、温柔、有主见,在喜欢的领域里像鱼一样自在地游来游去。

2018年11月,周雯静的《红色系列》作品第一次在国内展出,她给展览取名为“拒绝永恒”。

我下意识反问:“艺术家们不是都喜欢谈永恒吗?”

“是呀,”周雯静点点头,继而露出少见的俏皮笑容,“我偏不,人就应该热烈地活在当下。”

周雯静形容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反叛意识”比较强的人,上幼儿园就对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判断”,小到一个书包、一个杯子,都有自己的审美和要求。

“晓雨,你问过这种‘傻问题’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缠着爸爸妈妈,问我是从哪来的。我妈就会开玩笑说,从垃圾堆捡的、从肚脐眼里蹦出来的。”

我使劲儿点头:“哈哈哈,全世界小朋友都是从一个垃圾堆里捡的。”

“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小孩问这个问题,并不是想知道物理上自己的来源(生孩子),”周雯静指指自己的肚子,“他们或许是想问:这个世界上怎么突然多了‘我’的存在?我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但是大人们听不懂,搪塞过去。长大以后我终于懂了,原来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找这个答案——我是谁。”

艺术也是一样,它有一个源头,那就是“我”的存在。

没有自我的人是不真实的。

没有自我的创作也是不完整的。

 

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后,周雯静前往法国求学,在那边又待了7年,站在更多元的视角去理解过世界后,她似乎更明白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

在茫然的世界里,保持绝望,却不颓废。不用太纠结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关注正在发生的具体事件。

2020年11月,经过各种折腾,周雯静从巴黎艰难地回到上海酒店进行隔离,期间她回顾起疫情以来整个世界的兵荒马乱,大到经济危机,小到我们可能隔三岔五就要去做核酸,到处充斥着魔幻却被大众日渐习以为常的画面。

她把自己的经历串联起来,创作出新作品——《这个世界在燃烧》。

新作完成的那天,周雯静一个人走在北京深秋的街道,脑袋里不断冒出那个经常被大众问到的问题——“艺术到底有什么用?”

秋风吹过,她不自觉裹紧大衣,停下来抬头看向深邃的黑色天空,轻声默念出莱布尼茨在18世纪说的那段话:“无所事事使人愚笨,一个人应当总是找事情去做,去思考,去规划,同时心怀社会大众与人类个体。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我们的愿望得以实现,我们满心欢喜;如果没有,我们也不必悲伤。”

她说给我听的同时,仿佛也在说给自己听。

 

采访快结束时,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是《奇葩说》上的一个经典辩题:“美术馆着火了,你是先救画,还是先救猫?”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

“又或者哪个离得近救哪个吧。但更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哪个都来不及救,只能努力先跑出去。”周雯静真诚地笑笑,“其实人生很多时候都在为‘伪命题’而陷入争吵。就像女孩问老公,你妈和我落水先救谁?我们总在为一些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事而掉入陷阱。也许,当有一天,我们不再为‘人生无意义’的伪命题而去焦虑,专注在当下,才能活得清醒又有力。”

 

入夜。

我在Word里写“一个人,拯救了2000万个妈妈”,这句话听起来很标题党,但它是事实——我们在讨论艺术到底有没有意义的时候,有些东西,已经先行。

艺术也好,创作也好,都是一层层递进,将无意义变成有意义,最终回馈或影响到我们真实的生活。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在这本书上市前,我要争取带我妈妈去医院取掉节育环。

采访实录:

Q:《女人系列·节育环》作品诞生以来,遇到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A:很多。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来自这个作品的“互联网反馈”。我比较难忘的是,有一次,一个清洁工阿姨在展厅等了我三天,就为了专门告诉我一些她经历的故事,问一些节育环病理上的问题。通过作品,我真正进入到“她们的世界”。

Q:作品火了以后,会受到争议吗?

A:肯定的,艺术本身就极具讨论性。我喜欢讨论,也接纳批判,但不想理会毫无缘由的发泄。刚开始看到私信谩骂会在意,后来无所谓了。

Q:有没有考虑过以“爱情”为主题的创作?

A:目前为止,我的作品一直关注的都是身体、性别、权利和自我。我本人在感情中是一个过分理性和冷静的人,还没有过类似想法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