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惧失去,不负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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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去”了父亲

一直以来,我都对死亡的委婉说法抱有抵触情绪。“去世”“返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已故”:尽管这样的语言充满了善意,却从未能带给我任何慰藉。出于得体,它摒弃了死亡令人震惊的直率;出于安慰,它选择了安全、熟悉,舍弃了美妙或者勾人回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逃避,好似一种语言上的“视线转移”。可因为死亡是如此不可避免——这是它最基本的特性,闪烁其词就成了一种误导。正如诗人罗伯特·洛威尔所写的那样:“为什么不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我的偏好因为父亲而破例。“我失去了父亲”:在他离世的第十天,我第一次听见自己使用了这样的表述。我在医院陪伴父亲缠绵病榻数周后,他走了。追悼会结束后,我再次回到家中,重新投入与离家前完全一样的生活。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切井然有序。在悲痛的煎熬下,世俗义务令人疲惫不堪。我频繁地把手机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我的父亲住过心脏监护病房,也被转移至重症监护室,最后他在临终关怀中心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此期间,我接到了一连串语音信息,它们来自我就职的杂志社。电话通知我:如果再不修改密码,我的电子邮箱就会被锁定。提醒有规律地接踵而至:我的访问权限将在10天、9天、8天、7天内到期。寻常与存在无休无止的纠缠令人震惊,就好像在一本残破不堪的旧书里,一页上的字已经粘到了另一页上。我根本没有心情解决密码的问题。后来我的确登录不上邮箱,也没法自己搞定它。所以,父亲去世后,我就一直在和客服打电话,向那人解释我为什么没能及时解决这个问题,尽管此举完全没有必要。

上周,我失去了父亲。也许是因为我尚处于哀悼初期扭曲失真的阶段,当曾经熟悉的世界变得如此陌生且难以接近,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被这句话带来的陌生感所击中。显然,父亲既不像野餐时与大人走散的学步孩童,也不像在乱糟糟的办公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重要文件。然而,与其他间接谈论死亡的方式不同,“失去”这个说法看起来既不遮遮掩掩,也不空空荡荡。它直白、哀婉、孤独,恰似悲凉的底色。正如那天我在电话里第一次所说的那样,它可以为我所用,就像是人们使用的铲子或者拉铃索:冰冷、响亮,夹杂着绝望与无奈,精准地表达出丧亲之痛导致的混乱与悲哀。

后来,我特意查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对“失去”如此敏感的原因。我一直以为,如果说失去的对象是死者的话,这就是一种象征性的使用——被服丧之人据为己有后,其含义已远远超出了原有的范围。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动词“失去”的词根是悲伤,它与“孤独”中的“孤寂”密切相关。它来自一个意为“湮灭”的古英语单词,该词的词源更加古老,寓意“分开”或者“割裂”。直到13世纪才出现现代意义上的“错放”;此后一百年,“失去”又有了“失败”的含义。16世纪,我们开始失去理智;17世纪,我们迷失内心。换句话说,我们可能失去之物的圈子始于自己的生命,延展至身外之物,此后一直在稳步扩展。

这就是父亲去世后我对“失去”的感受:它是一股逐渐膨胀且范围日益扩大的力量,正在侵蚀我的生活。最后,由于我的脑海中不断涌现出其他所有随风而逝的东西,我干脆给它们列了一份清单。童年的玩具、儿时的伙伴、那只某天跑出门就再也没回来的猫咪、大学毕业时祖母写给我的信、一件破旧却合身的蓝格衬衫、一本记录了我五年青春的日记:清单越写越长,却像是一种“反收藏”的行为;这是一份令人悲伤的目录,上面记载了我失去的一切。

人人都有一份诸如此类的清单,它能迅速地显示出“失去”这一类别的奇特之处:它们是那么庞大、令人不适,内容上却鲜有共通之处。我初次思考这个问题时,很惊讶地意识到,某些失去其实是积极的。比如,我们可以失去自我意识和恐惧,虽然在荒野中迷失令人心惊胆战,但在思考、阅读或者交谈中“沉醉不知归路”却妙不可言。与人类经历的其他困难相比,这些堪称幸福的例外;从很大限度上来说,失去在精神上更接近于父亲的死亡,因为它们缩短了我们的生命。我们可能会弄丢信用卡、驾照、退货收据,也可能失去美名、毕生积蓄和养家糊口的工作,甚至可能失去信心、希望以及孩子的监护权。许多心碎的体验都属于这一类,因为在被动的分手或者离婚中,我们不仅要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还要忍受与熟悉的日常和珍视的未来挥手作别的失落。同样,严重的疾病和伤害也会导致我们失去包括基础体能和基本身份在内的一切。其中就涵盖了一些人类最私密的体验,小到准妈妈的意外流产,大到令人震惊的大型公共历史事件,比如战争、饥荒、恐怖行动、自然灾害、全球性流行病——所有可怕的集体悲剧为可能失去之物划定了最大的范围。

这就是失去的核心及其贪婪的本质:它毫无区别地囊括了琐碎的小事与重大的结果、抽象的概念与具体的实物、暂时的错位与永久的逝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经常会忽略它真实的范围,但在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世界不停地在我面前显露出它的真正面目,我目之所及皆是曾经拥有的证据和即将到来的失去。这并非因为他的死亡是一场悲剧——74岁的他走得很平静,在生命最后的几周里,围绕在身边的都是他最深爱的人——而是因为他的死亡不是一场悲剧;让我震惊的是,如此悲伤的事情居然正是事物最稀松平常的状态。它造成的后果是:每个个体稍纵即逝的生命中都似乎包含了太多的心碎。一直以来,我对历史情有独钟,即使它沉默不语、神秘莫测。突然间,历史只不过是一场史诗级的关于失去的记录,尤其是关于某些事情,它根本无法提供任何记录。世间万物转瞬即逝,冰川、物种和自然生态系统都在消失,变化的节奏如同延时摄影般迅速,好似如今的我们可以用横眉冷对的永恒视角来静静地围观它。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失去的念头笼罩在我周围,它像一种只在悲伤面前才现形的隐藏秩序。

但这种冷酷无情的消失并非生活的真相,它甚至也不是本书的全部。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周和几个月里,我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件事,部分是因为很有必要理解所有失去之间的关系,部分是因为理解它们与我的关系似乎也同样重要。丢失的钱包、失去的珍宝、逝世的父亲、绝迹的物种,尽管它们各不相同,却和其他所有遗失的东西一起在突然间构成了生活的基本问题,并且以消失来反衬出“生活在此处”的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