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善行有善报
言者若无其事,闻者倒是心慌意乱。面红耳赤的楚福临怕再喝下去这个风流成性的老同学更会肆无忌惮,于是不管景梦喜怎么挽留,楚福临执意告辞了。可是回到了自己在店里的独眠处,一时竟然难以入睡,耳畔总是回荡着景梦喜色彩浓郁的挑逗性极强的话语,禁不住心思乱哄哄的,想入非非。不过胡思乱想到最后,楚福临到底是理智了起来,一味地暗责着自己不该滋生出正人君子不应有的非分之想。
以后几天碰到景梦喜时,楚福临难免感到尴尬难为情,没想到这位老同学只字不提,好像并没有这回事似的。楚福临忽然间恍然大悟了:人家只不过是趁着酒兴同老同学调侃而已,自己倒是信以为真了!简直是莫名其妙!蓦然间,楚福临觉得有些好笑:莫非自己在无意中滋生出了跃跃欲试的不安分?难道这是正人君子所为吗?楚福临很快就驱除掉了这种贸然冒起的杂念。
可是,楚福临哪里知道这不过是景梦喜颇有心计的招数——欲擒故纵之招也。
显然,景梦喜是不会轻易放弃自以为得意的妙招的,只是他尚未找到迂迴战术的机会。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机会常会不请自来的。这天下班后,他摸摸口袋里还有着一点寻欢之资,便按不住寂寞,兴冲冲地到小桂香那里去销魂了。
门虚掩着,熟门熟路的景梦喜径直推门而进,料想不到小桂香正在陪一位比她还要年轻、还要丰姿绰约的女子说话。这让他颇觉意外地说:“没想到你桂香姐有客人,那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小桂香一步抢上来不避嫌地双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亲热地说:“真是说人脚底痒。我的这位妹子是慕名而来求你帮忙的。我已经满口话说在妹子前头了,可不许你借口推脱弄得我没面子……”
这倒搞得景梦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你桂姐不要弄得我一头雾水好不好?到底是什么事呀?只要我力所能及的,小弟怎么会不肯为你这貌美如仙的妹子效劳?”
小桂香说:“对你说来还不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一桩?我妹子她儿子已八岁了,但进校无门路,望子成龙的她急得团团转,想求你成人之美,看在你与我的交情分上,我想你大少爷不会袖手旁观吧?!”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只要我开口同小老兄打个招呼,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的易事?
然而,正当他准备拍胸膛打包票时,突然间却疑窦顿生了:桂姐这么年轻的妹子会有这么大的儿子?瞧她妹子的模样不过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怎么生得出八岁大的儿子?桂姐会不会在张冠李戴蒙骗自己?景梦喜终于憋不住地脱口而出了心中的疑窦。
像是被人窥透了心中隐藏着的秘密似的,小桂香的干妹郦丽兰粉嫩白皙的两腮上,顿时浮上了两片红晕。但是,只见她很快地平静着情绪,力图掩饰骤然而起的窘迫。小桂香识巧地抢着为干妹子开脱:“大少爷你说笑了,这世上爹是谁可能搞不清楚,娘肚子里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假的?”
一句合情合理的回答,一下子把景梦喜噎住了,尽管疑窦尚存,但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了。
小桂香见到他吞吞吐吐地不肯爽快答应,仿佛是在干妹子前失了面子似的说:“答应不答应爽快一点好不好?何必还要在鸡蛋里挑骨头无事生非?”
没想到小桂香充当了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角色,知道心直口快的桂姐是在怪怨自己的不爽快了,景梦喜马上说:“这区区小事包在我身上得了……我景某是不会做令你桂姐没面子的事的。”
小桂香得意地晃着头,把整个身体依偎到了他的身上,媚气十足地说:“那还差不多!”紧接着她马上转向丽兰妹子说,“有恩不谢非君子,你还不快点谢谢景大恩人。”
郦丽兰言听计从地站起身,真诚地向景梦喜躬下身深深地道了个万福。
小桂香意识到入这一行不久的小丽兰还嫩着呢不敢旁若无人地放肆,怕弄僵了反而会适得其反,故而赶紧自圆其说地打起了过门:“等到景大少为你解决了后顾之忧,我可不许妹子忘了人家的恩德。”
郦丽兰如获大赦似的点着头,连声道谢了之后,便知趣地告辞了。这一夜,小桂香自然是要更为柔情似水、更为热情似火地对这位给了自己面子的小情郎倾心相待了。
苦于一时寻不到采取迂迴之法机会的景梦喜,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何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做做文章呢?假如唆使这个貌美的小女人联手上演一出“仙人跳”的好戏,那不是可叫楚福临破了财又有苦说不出吗?想得美气,景梦喜得意地晃起了头。
景梦喜谙熟老同学的性格,知道只要不露声色地假借相求小孩读书之事起兴,然后一步步地诱他入港,不相信这个书呆子气十足的家伙不上钩。景梦喜坦率地把自己相好大嫂干妹子小孩想读书的事同楚福临一说,一向有着同情心的楚校长,二话不说不仅一口答应小孩插班进来,而且还爽快地说看在老同学的面上,免除了应交的学杂费。
等到下课上门去报喜的时候,郦丽兰早已在桂姐那里翘首以盼了。景梦喜得意地把楚校长爽快答应的经过一说,小丽兰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后,免不了激动地连连向帮了大忙的“干姐夫”道着万福谢声不断了。连得小桂香也在一边拍手叫好了:“素昧平生的,想不到这位同窗校长这么爽气肯帮大忙,看来一定是个少有的大善人、大好人了!”
“这还用说吗?我这个同窗好友,不仅长得相貌堂堂,而且还是个实力雄厚的少东家,如果哪位能够傍上做他的相好大嫂,那么就是这位小大姐前世修来的福气了。”景梦喜说完,有意将目光移向小丽兰,观察着她的反应。
小桂香急吼吼地说:“那你景大少爷何不成人之美,让我走得上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妹子做他的相好大嫂好了。”
景梦喜见到小丽兰羞答答地忸怩着,脸上呈现出来的倒是没有一丝不赞成的意味,便是心知肚明,知道这出戏唱得下去了。他趁机抓住桂姐的话头说:“我是有着成人之美意愿的,只是我的这位老同学样样都好,就是古板得没办法形容,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若要想成就好事,那是需要动点脑筋想点办法的,也需要你妹子放出些迷人的手段到他身上的……这样嘛,无论怎么刀枪不入的男人,都会挡不住醉人的花功一醉如泥、醉不自胜的。”
小桂香说:“这还用得你景大少爷教吗?只要你景大少爷不要给她吃空心汤团就行了,其他的就看她自己的噱头了。我相信她自有一套使他走不动路的独到功夫。”
“那不是可以抓住他解决了小孩读书的机会,略备薄酒以示感谢吗?我负责把大贵人请到,关键是要由丽兰妹子逗诱得他乐不思蜀,我保证让这个富得流得出油的大少爷乖乖地出一次大血。反正后面的事有我呢!得了好处大家有份——三三分账。”
小桂香听到有外快进账,高兴得连连拍手叫好。她不等低了头微皱着眉头的干妹子答应不答应,立时自作主张热粢饭热手断,拍板了宴请的时间。
景梦喜故意等到放学才跟楚福临说了这件事。料想不到楚福临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区区小事,何必要多此一举?”
这一来倒是将始料不及的景梦喜急傻了眼,无法可想之下,景梦喜只能是像牛皮糖一样地粘住他了:“人家对你感激不尽,要表示一下感恩之意,我已代你答应了,你老兄不肯赏光,岂不令我没有一点面子了吗?今天你不去,我拖也要把你老兄拖去。”
楚福临看到老同学面露出了不快,觉得让他过分尴尬了也不妥,心生了芥蒂今后不利相处,因而就不再固执己见,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景梦喜见他点起了头,马上高兴得拉起他就走。
郦丽兰的住处与小桂香家仅是咫尺之遥。景梦喜领着楚老兄到达的时候,头发梳得光亮、上面插着一朵绢花的小桂香抢步迎了上来:“哟,这位就是我妹子的大恩人吧?大名鼎鼎的楚大少爷肯屈尊光临,可令我妹子的寒舍蓬荜生辉呀!快快里面请。”
早已准备妥当,在小桂香的巧手帮衬下打扮得楚楚动人的郦丽兰,倚靠在门框边冷眼偷窥着这位被“景姐夫”夸耀得花好稻好的大少爷: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头发乌黑油亮,两道眉毛浓密英挺,两只双眼皮大眼睛炯炯有神,两片嘴唇厚薄相宜,称得上相貌堂堂的。他的身材高大,具有着一种特别吸引人的阳刚之气,简直是英俊中夹杂着一种格外诱人的温柔,而温柔中又夹杂着一种和善的洒脱。自从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步入了这风月一行后,小丽兰所接触到的寻欢客人几乎都是一些令人隔夜饭呕得出的歪瓜裂枣,第一次遇到这么一表人才又这么斯文相的年轻人,心中当然是欢喜不尽了。她见到桂姐已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进屋了,也就识巧地从门旁旋了出来,对着楚福临深深地道了个万福,然后彬彬有礼地摆出了“请”的姿势。
景梦喜连劝带拖,才算把老同学拽到一张杉木的八仙桌前按坐了下来。然而楚福临低垂着头,不好意思再打量小丽兰一眼了。在桂姐的催促下,郦丽兰端起酒盅敬他酒时,楚福临的双眼都不敢同之相接,而是闷着头一盅盅地往嘴里倒着。这当然要令郦丽兰暗自感慨了:真没想到楚大少爷竟然是一个如此怕难为情的人,心头油然涌上了一丝丝的好感。
酒量本身就不能同景梦喜匹敌而且又处于心慌意乱中的楚福临,面对着三个人接连不断地敬酒,不喝怕却之不恭,只能勉为其难地一盅盅下肚。没过多久,楚福临感到满脸发烫,浑身燥热难受,臂弯撑到了桌子上双手捧住了双颊,上下嘴唇不停地啧动着。轧得出苗头的景梦喜禁不住得意地偷笑着朝桂姐眨着眼睛。八面玲珑的小桂香当然知道景情郎眨眼睛的意思:配角该识相,应由主角上场表演了。她站起身也朝着丽兰妹妹挤弄着眼睛。不言自明,郦丽兰会不理解桂姐的意思吗?她的心里是不满意桂姐与景少爷的心怀叵测的,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了。景梦喜怕她犹豫了“好事成黄”,马上冲着小丽兰意味深长地敲了一记木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酒醉了正好下手!”
神志尚未完全糊涂的楚福临,见着景梦喜要走,也想站起来跟着告辞,料不到一阵眩晕眼花竟使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凳子上一头趴到桌子上动弹不了。刚把桂香两人送出门的郦丽兰,一见楚大少爷这副卖相,赶紧一个箭步抢过去,双手搭到他的肩上着急地问:“楚少爷你怎么啦?”
“我……我……头晕得难受……”
虽说认识他的时间短暂,但郦丽兰感觉到楚少爷是个好心的实在人,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捉弄老实人,她深感是不作兴的恩将仇报之举,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乘人之危照着别人的馊主意做,而是应该实心实意地照料好他:“你酒量不济为啥要打肿了脸充胖子?不过没关系,我扶你到里边床上躺一会吧!”
深感过意不去的郦丽兰意欲把他拉起来。谁知道不动没啥,一动立时不好:只见他的脸色霎时由通红变得煞白了。郦丽兰刚把他的一只胳膊环到自己的肩上准备扶起他时,头晕得自持不住的楚福临“哇”的一声大呕了起来。猝不及防之下,不要说是楚福临的衣衫上了,就是连郦丽兰的衣裤上也沾满了污秽物,一阵阵的酸臭味直往鼻孔里冲。郦丽兰吸住鼻子屏住气,待他吐完了,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之扶到了床边。她帮他脱去了外面的脏衣,扶他躺倒在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上。随之去舀了一盆洗脸水,仔细地替他揩去了残留在嘴边的脏物。手瘫脚软的酒醉之人任由她清洗着。等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才脱下了被他吐上了污秽物的衣裙,将两人的脏衣一并放到脚盆里洗净拧干晾到了竹竿上。郦丽兰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竟然毫无怨言,而是心甘情愿地为他操持着,甚至怕他醒来干渴难忍,还特意去泡了一大壶茶水凉着。然后搬了一把竹椅到床边陪伴着他。其间,她一会儿喂他喝水,一会儿替他轻揉着太阳穴,几乎一夜都不敢合上眼。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楚福临方算从酣睡中醒来,依然头昏脑涨。当他朝外翻转身瞥见坐在竹椅上趴倒在床沿上的郦丽兰时,方才隐约感觉到自己一定是酒醉如泥出了洋相!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睡到了素昧平生女人的床上?顿时面红耳赤,床上如同是突然间长出了无数针刺似的,使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顾不上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一骨碌地打挺而起。用力过猛,自然是将郦丽兰从迷糊中惊醒,看到一脸尴尬的楚少爷想起床,便关心体贴地说:“酒醉了伤身体,以后可不要再不自量力了。”
“我出足了洋相,打扰了你郦姐一夜,实在不好意思……”楚福临面露愧色地说着,忽然间感到了一阵头晕,连忙双手抱住了头。
郦丽兰毫无怨言地婉言劝说:“残留的酒精还在体内作怪呢,你大少再躺一会吧!不要不好意思,不碍事的。”
可是,楚福临深感自己已经是大逆不道了,还好意思把人家的客气当福气吗?况且,当他一想到上午的两节兼课,叫他怎么再待得下去?他硬撑着下床,开始找寻衣服。郦丽兰和颜悦色地说:“你的衣服弄脏了,昨夜帮你洗掉了。我去给你从竹竿上收来,如果还来不及干的话,那我用铁熨斗给熨一下。”
幸亏煤球炉用压板盖着没熄掉,郦丽兰将铁熨斗放到炉子上,把尚未干透的衣服摊平到房间的小圆桌上,随手拎起铁熨斗专心致志地熨烫了起来。
总不能穿了湿的衣服去上课吧?虽说心里是充满了愧疚之意,但楚福临只能是不好意思也要好意思了。端坐在床沿上的他,闲着没事,两只眼睛便随着郦丽兰灵巧的纤纤玉指转动着:她对人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远胜于家里那位大小姐出身的内人啊!不知不觉地感叹之下,双眼不由自主地从侧面打量起昨晚不敢仔细打量的这位小大姐来了:完完全全是一位体态轻盈的女子,只不过给人的印象,是在表面的洋气时髦中仍夹杂着一种乡下女人身上特有的纯朴韵味。正在他禁不住暗自啧嘴不已的时候,她转到了桌子面对着床边的一面,使他目睹到了秀气靓丽无比的面容:一张不笑也带着笑意的鹅蛋脸,一对柳眉下的双眼皮大眼睛清澈生辉,一只樱桃小嘴两边的两颗小酒窝更是生动诱人。浑身上下透溢出着一种令人着迷的青春活力,诱使得楚福临暗暗称羡之下免不了有点纳闷:瞧她还完全是个妙龄姑娘模样的人,孩子怎么已经八岁了呢?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呀?
熨好了衣服,郦丽兰随手将一锅半夜里搁在炉子上熬着的粥重新端到了炉子上。然后拿起衣服轻移莲步到楚福临的跟前,先把裤子递给了他。楚福临朝她感激地笑笑便慌乱穿上站了起来,正想从她手上接过上衣时,郦丽兰却是柔情地嫣然一笑,旋到了他的身后要替他穿上。体贴入微的做派,简直是如同内人服侍着官人的殷勤。这种承受不起的体贴,倒是使刚才还萦绕着的头昏眼花一下子消失殆尽了。穿戴妥当,于心不安的楚福临急于想摆脱尴尬。可没想到,郦丽兰却是一把拖住了他:“你肚子里的东西昨夜吐光了,空着肚子去上课不好,我去盛碗热粥让你喝了养养胃。”如此这般的关切,却之不妥,楚福临只能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在不知不觉之中,油然升起了“有恩不报非君子”的想法:下次找个机会上门来报答她,也算是向她这个好心的年轻女人负荆请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