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
(一九三八年九月)
这是今年集市一个清朗日子,我早早攀上费里斯转轮(1),体会它的运转,兜一兜风。这些天里光顾费里斯转轮是值得的:留心一下业务量,大致就可以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哪一方领先——上天遨游的自由人,是否多过拘在地面的奴隶。眼见得集市上还有那么几位,更喜欢腾云驾雾,八面来风的不安全感,不甘心脚踏实地,确实鼓舞人心。我很惊讶我的朋友希利拒绝升空,不过,他本是个格外谨慎的人——他的帽子甚至也要保险。
我喜欢观察那些乍着胆子、渴望飞腾的人的面孔。你能在游乐园的售票亭前,或机场的候机室中看到他们。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两种矛盾的念头在较量——渴望安全,又想潇洒走一回。我的《大英百科全书》没提到G·W·G·费里斯,但他是个不朽的人。我坐在转轮上方一个小男孩身旁,清风扑面,浮想联翩,俯瞰下面的集市,一时间欢喜不尽。我们下方,上了年纪的挽车驭手,吆喝他们的赛马绕渣土跑道奔竞,他们的腿仍然拢了马的臀部僵直地伸出。从评判席上方一组高音喇叭里,传来歌曲“印第安爱的呼唤”(2),让天与地沐浴在一片温馨中。
我很快发现,这个为自由而缓缓旋动的银色转轮,刚刚停了下来;再向游乐园深入些,一处帐篷摊位里,刺青师忙得正欢,图案不是铁锚、旗帜或美人鱼,而是社会保障号码,用电针整齐地刺在人的前臂上。他的主顾很多,温和的男人,面色苍白,阴沉沉地要求留下涂抹不掉的污秽记号,那一度是专门用于囚犯和菜牛的。乏味的时代,自大狂和暴露癖都不再刺青,它如今不过像是给牲口打个烙印。但愿能描摹悉尼鸟瞰图的这门手艺不致从此失传,沦为给那些担心老之将至的人标记序列号。
这番景象本会让我沮丧,幸好我很快用三个球击倒三只猫,赢得一根藤杖。在游乐园中,摇摆着赢来的藤杖闲荡,再没有哪个时刻比这更惬意了。
华莱士部长(3)认为,今年的农业收入将达到大约七十五亿美元,比一九三二年增长一倍,但即使如此,我搭出的功夫怕是也不划算。自从靠土地谋生以来,我对所有此类报告都很关注。根据我对农耕的有限经验,应当说,在十几个州中,七十五亿美元实不足以让农民受益。我的估计是,不管有没有作物管制,农业收入应当百倍于这个数字,人们才值得耕田务农。
例如,不妨想想我那只孑身的火鸡。她是一窝六只火鸡中的硕果仅存者。三只火鸡死于肝病,两只遭到鼬鼠的偷袭。这只活下来的家禽,我要想有利可图,必须卖到周边什么地方,开价四百五十美元。这是我当下该标出的一个保守数字。我一直为家禽记账,不是随口胡说。当然,我的火鸡,还有我本人构成农业的一支,不一定在农业部长的考虑之列,也不一定进入他的国家计划或成本核算。然而,我们是当今农村景观的一部分,我们这类人不断增加,终归得给予考虑。我猜我们在华莱士先生眼中算不上农民,而是人到中年的怪物,但我们毕竟存在。今日耕作美国土地者,并非人人讲求实际,凭理智做事。
火鸡是六月十九日孵化的,属于波本红火鸡(4)一系,是那类漂亮的深褐色家禽,有白色的尾羽和对灾祸的敏锐感觉。这只火鸡就她的岁数而言不免孱弱,因为今年夏天我很忙,顾不上催肥她。她的会计账大致如下:
如此这般,我的火鸡账明明白白。当然,对这些数字不妨存疑,有很多人(例如,像亨利·泰特洛(5)这样的梦想家)可能会吹毛求疵。我让火鸡分摊十分之一的供热和翻修费用,不过是估摸着来。数字似乎有些保守,因为我在这里住下来,显然与火鸡关系甚大。一百六十八点四美元这一栏也是个大概意思,再没有比评估作家的时间、记录他的行止更困难的事情了。有些时候——创作力旺盛的时候,作家的时间很宝贵,也有连续多少小时,作家写不出一个字,他的时间还值不上那张空白稿纸。
这只火鸡,虽然平庸、呆笨,于我却非同小可,是我的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她与一些年幼的矮脚鸡一道奔逐,倘若政府的小册子说得不错,感恩节前,她的头顶可能会变黑,而她就是我博取安全的投注。世界时局,少见地动荡不定,无论是否在乎安全,所有人心中都悄悄滋生出对安全的渴望,青年人也不例外。某日我从报上读到青年人举行聚会,地方在哪儿我忘记了,会上通过的决议,主调之一就是“安全”。这是件新鲜事,恐怕并非吉兆。青年人一向不大操心安全,他们追求的从来都是冒险、浪漫和英雄壮举。现在他们伸出胳膊接受烙铁的印记,让无拘无束的自我屈从于虚幻的确定性。今年五月,我购买几只火鸡鸡蛋时,显然也是寻寻觅觅走向这一难堪的结局。在人头脑的某个深处,沉淀早期殖民者庆贺收获的传统场景——清教徒手中端了枪,从霜红与金黄相间的丛林里猎来一只野火鸡饷客,象征我们的海岸虽然环境严酷,岩礁密布,但日常生活是丰饶的。无疑,我在分剖这只四百五十美元的火鸡时,将会感受自足、兴旺和确定性带来的片刻喜悦,那份愚妄,恰像一个疯狂的加利福尼亚淘金汉,梦想每星期四都会有三十美元的进项。
这个村子的女孩,一般是选择护士为职业,许多人都是如此。但一位中学教师告诉我,今年从他班里毕业的女生,大多数都指望当空姐。(或者,跑长途客车也行:如今许多跨县的公共客车都安排了女乘务员。)这里,仍然是安全与冒险的抵死纠缠。小镇上的女孩子进入客机,就算踏上了人生的金光大道,旅程的终点是婚姻(危险中获得安全,欢乐中获得力量)。统计数字表明,女儿身的空姐,这些在亚同温层上扶老携幼的天使,只能维持短短几个月,随后,就会拣个搭机返回东部职场的分公司经理嫁了。
原有的战争,打得难分难解,新的战争,像鹰隼一样下窥世界,我们两个不信神的良民,研究一番鳞茎目录,订购了一打洁白的大花水仙(六十美分),准备植于一钵砾石中。在妻子开列的订单上,我添加了荷包牡丹的硕大根茎,提醒我们每日不忘那些伤残士兵和受难的犹太人。
我的三十六只小母鸡即将进入产卵棚,所有的小册子都说,我必须严格拣选。我惊讶的是,撰写小册子的联邦工作人员,遣词造句何以如此落伍:他们琢磨的,莫非是“清洗”二字?
顺便说一句,我的农场并不准备实行清洗。我把鸡群整个挪入产卵棚。乐意下蛋的鸡,只管下蛋,其他的鸡,不妨卧在丰盛的美味周围,想唱歌的唱歌,想卖俏的卖俏。
(1) 一种游乐设施,在巨轮上悬挂座椅,垂直转动,十九世纪由美国工程师G·W·G·费里斯发明。
(2) 美国影片《露丝·玛丽》中的插曲。
(3) 即亨利·A·华莱士(1888—1965),时任美国农业部长。
(4) 波本红火鸡,美国常见的火鸡饲养品种之一,原产于肯塔基州波本地区。
(5) 亨利·泰特洛,美国实业家,著有《雅好农耕——且有利可图》一书,一九三八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