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傀儡与绿谷镇
1
“阿德先生,你的茶。”
“谢谢你,艾琳。”
“人家不是艾琳,是简哦!”
“好的,艾琳。”
“是简!是简啦!”
“明白了,我下次会记住的,艾琳。”
“阿德,你……”
尽管作为一名早已宣誓将自己的毕生奉献给拯救人类的伟大事业的义士,我实在不应该放任自己躺在一张铺开的格子纹床单上,一边啜饮着搪瓷杯里的红茶(好吧,其实里面没有加真正的发酵过的茶叶,而是放了几撮被称为“茶草”、带有某种无害的生物碱的红色杂草的茎秆),一边瞪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发呆,但正所谓“人无完人”,就算是我,偶尔也需要放任自己沉浸于某些低端的生物性需求之中,以此养精蓄锐、确保能够在明天更有效地奋斗。更何况,既然强行要与我同行的平娜和她的跟班表示我们今晚应该露营休息,那我也只好暂且屈就他们了。
毕竟,懂得照顾他人的合理需求也是一位善良公民的基本素质,不是吗?
“天,你们就不能弄点真正的阿卡迪亚茶叶来喝吗?我记得这几个月市场上到处都能找到打折的去年库存茶叶耶!”
我最好是有那个闲钱啦!
那个被我照顾了合理需求的家伙显然并没有领情;相反,自打从已经变成简的艾琳手里接过装着红茶的搪瓷杯后,她就一直抱怨个不停,活像是对不称心的儿媳发牢骚的老太太。而德尔塔那家伙更是不省心:在猴急地灌下一大口茶,结果被烫着舌头之后,他就一直大呼小叫,甚至差点和咪咪扭打起来,好在已经变成简的艾琳及时插入两人之间,用她那足以把冰川下的石块融化的笑脸让两人消停了下来。
当然,除了这点儿小麻烦之外,今晚确实是个不错的夜晚。
只不过……
“要是没有那场火灾就好了。”
“我道歉,阿德南先生,我诚恳地道歉!是我的错!你要怎么惩罚我都成,无论是扣我的任务提成,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认了!求求你原谅我!”
刚一听到我提起“火灾”这个词儿,原本正在一旁用篝火煮着第二锅热水的栗子立即冲到了我的面前,像那些在幸运之神的神龛前顶礼膜拜的善男信女一样双膝跪地、一迭声地道起了歉,额头几乎贴上了我的脚尖——虽然我之前也说过,知错能改是件好事。但像这样还是有点儿……过头了。
“别、别这样,”在平娜和德尔塔例行公事地朝我投来类似于看垃圾的目光之前,我已经抢先一步把栗子扶了起来,“那个啥……呃……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今天下午要不是你突然插进来,还真说不准我会被血誓会的那些人怎么样呢。”
“呃,其实这都多亏了艾琳姊啦——预定的集合时间到了,我一直没看到你们出城,就用无线电联系了艾琳姊。她告诉我说你们被很麻烦的人缠上了,还说希望能有谁帮忙把那些人赶走……我……我不清楚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但总觉得肯定很糟糕,所以就准备来帮助你们。”
好极了,和我对这档子事的估计差不多——虽然就许多方面而言,栗子都比被她称为“妹妹”的咪咪要聪明不少,但在有些时候,她也会忙中出错、干出一些蠢事来。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栗子大概是在我忙着在跳蚤市场里采购补给品时联系了艾琳,而后者口中所谓的“很麻烦的人”指的多半是平娜和她的跟班。结果,在她那对我强烈得有些过分的关心的驱使下,本该按照我的叮嘱、与“走为上二号”一起乖乖待在据点镇外的荒野中的栗子决定铤而走险,直接开着这辆大玩意儿冲进来找我……却碰巧替我解了围。
虽说就结果而言,栗子的行动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但她的所作所为也确实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事后看来,这事既有幸运的一部分,也有不幸的一部分:幸运的是,由于那门破离子炮死活修不好的机械出了故障,栗子威胁要用“走为上二号”的主炮轰掉血誓会的本地总部的行为并未发生,下城区的至少半条街区也因此幸免于难,没有变成一堆被压碎在烧焦地面上的焦炭;但不幸的是,这一炮仍然被发射了出去,大量经过压缩的高温等离子体在洛伦兹力的推动下被打出了炮膛,却因为失去了后续的磁场约束而纷纷散佚,变成了一束特大号烟花。由此产生的热量点着了我的那位老朋友违规堆放在维修厂周围的大量易燃易爆物品,并造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然后我们……就趁着一片混乱溜走了。
呃,我有必要说明一点:这么做其实并不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毕竟,在据点镇驻扎着不止一支专业消防队,而把火灾这种问题留给专业人士解决才是最正确的做法,我的那位老朋友也早给他的维修厂买了火灾保险。更何况,如果更多居民们被火光吸引而来,并发现镇里居然冒出了一辆通常只会出现在傀儡军队的战斗序列中的“基路伯”超重型坦克,那一定会导致大规模恐慌。
没错,我们其实只是不愿意给大家帮倒忙、添麻烦而已。就是这样。
“所以说,这就是你之前死活不愿意接护卫任务的原因咯?”
在我总算成功地说服栗子,让她知道自己不必为这件事道歉、也用不着对我感到太过愧疚后,平娜指了指停在我们的临时营地旁的“基路伯”超重型坦克。在夜色下,这玩意儿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隐匿在黑暗中的巨兽,纵然只能勉强看清轮廓,但那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却仍旧分毫不减。相较之下,被拖曳在它后面的我的原座驾“走为上号”虽然也有着足以装下这里所有人的车厢,但看上去仍然不过是个侏儒。
“这个吗?嗯……算是部分原因吧。”我表示同意。
“因为你害怕联合军政府知道,你其实是靠这种东西从圣提奥多罗斯回来的?”平娜歪着脑袋,想出了一个理由。
“不。”我耸了耸肩。当然,平娜想到的这个理由本身倒是挺合理的——在这个饱经毫无意义的战火蹂躏的世界上,“基路伯”超重型坦克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一直是最为可怖的陆战装备之一。虽然近年来,人类与傀儡很少直接爆发大规模冲突,因此必须设法对付这种装有“终焉”式离子炮、可以将绝大多数目标一击熔毁成渣的超级怪物的情况极少发生。但我相当明白几年前的另一辆“基路伯”给平娜留下的……深刻印象。在她看来,联合军政府如果知道了我持有这样的好东西,一定会试图把它纳入自己的武器库里,“呃,我是说,我并不担心联合军政府知道这事儿。没错,我是靠着‘走为上二号’从那里回来的,但我不认为联合军政府会想要它。”
“为什么?”
“这是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我故意摆出一副神秘的表情,“你应该知道,自从傀儡战争爆发、旧共和国被打成一片废墟之后,我们人类就失去了大部分工业能力,在这之后不得不依靠我这样的勇敢者从战场和废墟里寻找各种机械残骸和古代遗物。目前,联合军的大部分重型装备都是用义勇军找回来的‘战利品’逆向仿制,甚至拼凑修补起来的,可以说,我们的军工体系就是傀儡的军工体系。”
“对……”
“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联合军里缺乏一些最厉害的重型装备?比如‘法夫尼尔’自行臼炮、‘贝希摩斯’战斗步行机,或者‘基路伯’?”我继续问道,“这可不是因为我们没缴获到足够的残骸或者零部件。要知道,大多数傀儡工业品的零部件都是通用的,而我们打瘫的这种东西也不止一台两台——还记得五年前……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的!”
“没,没事啦,我也是个坚强的人。”平娜迅速挤出一抹笑容,同时下意识地藏起了她已经被机械义肢代替的左臂——五年前的高门隘口之战规模不大,但在那里负责警戒的联合军正规部队却遭遇了一辆“基路伯”。虽然守军最后成功地打瘫了它,但也付出了上百人伤亡的代价。
而平娜就是在那一战后退出前线部队的。
“总之,那次被击毁的‘基路伯’就是个例子——它只是被打坏了行走装置而已,要修理并不很难。但结果呢?直到现在,它还被扔在第二军团的仓库里吃灰,”我继续说道,“你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是因为它太耗燃料了?不方便经常出动?”平娜的跟班德尔塔给出了这个毫无水准的猜测。
“当然是——才怪啦!你见过傀儡造的东西——无论是激光枪,还是步行机和车辆——用过化石燃料吗?”我反问道,“他们的东西从来只用两样玩意儿:要么是电池,要么是微型反应堆。虽然后一种东西我们不能造,但不止一辆被缴获的‘基路伯’的反应堆是完好的。”
“那是为什么?没人能开吗?”平娜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早些时候开着“走为上二号”闯进据点镇的栗子,似乎想从她身上瞧出什么特异之处来。
“严格来说,这话没错。”我耸了耸肩,“但问题的关键可不是她。”
“呃?”
“是她。”
2
“阿德,水温还合适吗?”
“没问题……呃……好,凉水就加这么多就够了!没关系的!反正很快就会变凉,稍微热一点也没关系的!”
在目前自称为简的艾琳的协助下,我从铺开的床单里爬出来,坐在一只权充凳子的镀锌铁皮补给箱上脱掉了多日不洗的厚重袜子和粗重的帆布长裤,然后舒舒服服地把脚伸进了那盆盛满刚用“走为上二号”的反应堆废热烧好的热水里。除了已经睡得死沉死沉、现在正在铺盖卷里打着呼噜的咪咪之外,另外三人也已经有样学样,开始泡起了脚。
在经历了一整天的不愉快之后,这点小小的放松也是我们应得的,不是吗?
“阿德,你的换洗衣物我都拿出来了,下次注意别把内裤和吃剩下的饼干放在一块儿。”简继续微笑着说道,同时把那些我平时存放在“走为上号”车厢里的零零碎碎摆在了我身边。与自称为艾琳时要么沉默到冷漠、要么动辄语带讥讽的做派不同,现在的简根本就像是个过度溺爱子女的母亲,啊不对,应该说是过度溺爱弟妹的大姐姐更恰当,“我去帮你洗掉这些袜子。还有,需要更多热水的话记得说一声哦。我还可以再准备。”
“……嗯,好的,谢谢。”
“说实话,你的这位新同伴真是让人……有点难以理解。”在简笑眯眯地带着我的脏袜子离开后,神情一直颇为复杂的平娜终于忍不住嘀咕道,“要是你不说,我甚至没法相信她……她和公会里的那家伙居然是同一个人,而且你还说她是……是……”“没错,艾琳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类,”我点了点头,“她是个傀儡。这件事还请两位保密。”
“我、我们会保密的。但……救主领袖在上!虽然我知道你平时就是个言而无信、品行不端、偷奸耍滑的浑蛋,但像你这样整天把‘为了人类的幸福、为了正义与公平’挂在嘴边的家伙居然会和傀儡搞在一起?这还是太超出我的想象了。”
“嘿!别这么夹带私货损我行不?!我平时的所作所为可是绝对问心无愧!为了人类的幸福……”
“你小子问心无愧个啥?”平娜和德尔塔一起瞪着我。
“那个……算了,先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摇了摇头,暂时中断了这个不重要且毫无意义的话题,“总之,没错,虽然看着有点儿奇怪,但艾琳·简·爱尔卡·安特米欧娜确实是傀儡中的一员——不过,她和别的‘那种家伙’可是不同的。对于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没错!”栗子也连忙附和道,“艾琳姊不是敌人!绝对不是哦!”
尽管在听完我们的保证之后,平娜并没有出言反对,但我很清楚,她恐怕没这么容易接受这一事实。在过去十多代人的时间里,我们的列祖列宗一直在躲避傀儡、抵抗傀儡、挣扎着试图从傀儡手中夺回我们的故土,对和谐星的人们而言,对傀儡的憎恨早已渗透了我们的血液、植入了我们的骨髓。“傀儡”,对我们而言,就是“敌人”的同义词。
呃,我想各位应该对我们的历史有些大致的了解吧?正如历史书中所言,和谐星人类的祖先并不是这个遍布着荒漠大陆、盐湖与寒冷贫瘠的海洋的世界的原住民。事实上,我们的远祖们来自遥远的银河彼端、一个名为“地球”的地方。当然,这些现在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自从横贯整条银河旋臂的旧联邦衰落和瓦解之后,我们便与和谐星所在的恒星系之外的广袤宇宙基本上断了联系。除了偶尔路过的古老宇航器残骸,或者发送者早已化为尘埃的零散无线电信号之外,没有谁会造访这个偏远的世界。
没人知道我们的老祖宗为何要开发这颗满是沙土和盐巴的荒凉星球,因为大量历史记录都已经丢失了。我们只知道,在联邦瓦解之初的混乱岁月中,和谐星的居民们曾经一度陷入了困境:对外联系完全中断、必须从外部输入的产品与技术也断绝了。毫不意外地,和谐星的社会发生了相当程度的退步,我们的祖辈和这颗行星上不太友好的土著生物们度过了好几个世纪互相猎杀和吞食的日子。万幸的是,在那些像我一样奋发图强、充满斗志的优秀人士的率领下,我们最终摆脱了衰退的泥潭,并在河中平原的沃土上重新建起了以雄伟的日出城为首的一系列伟大城市,蒸汽船、铁路、内燃机、电线和其他文明产物也都一件又一件地返回了这个世界。我们的前途一时间充满光明、无可限量……
然后,一切“砰”的一声就结束了。
嗯,对,我没说错。就是“砰”的一声——这不是什么比喻,是事实。
在新历680年年底的某一天,位于和谐星上的主要大陆罗迪尼亚南北两端的两座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矮山同时发生了坍塌事故,巨大的动静传遍了周围方圆好几万米的土地。接着,当闻讯而来的调查/救灾队赶到现场时,那些可怜的伙计发现了一个能把他们的下巴惊得掉到地板上的可怕事实:在山丘崩塌后出现的巨大而规整的窟窿中(它们后来被称为福波斯尼亚和戴莫斯维尔),两支装备精良的庞大军队正蜂拥而出。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可怜的人倒也没有担惊受怕太久,毕竟,他们很快就变成了这两支大军的第一批牺牲品。
这就是和谐星的人类与傀儡的第一次接触。
没人清楚是谁先用“傀儡”这个词儿称呼我们的敌人的,但那些家伙绝对是修辞学方面的人才。虽然构成这两支从地下涌出的大军的是乍看之下与我们一模一样的“人”,但这些“人”毫无同情心、没有羞耻、没有憎恨、没有怜悯,甚至近乎不存在任何感情或者人性。他们所懂得的仅有与战争和毁坏相关的技术,就像是战神阿瑞斯操纵下的提线傀儡。
要是当时的和谐星上有更多像我这样同时拥有勇气、智慧与应变能力的卓越人才,并及时对事态做出应对,或许一切会有所不同。但很不幸,历史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在操纵着先进武器的傀儡们的攻击下,我们祖辈披荆斩棘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一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完全化为乌有,仓促募集起来的军队也被打得粉碎。随着日出城的沦陷,幸存下来的人们不得不追随着各个残余军团逃亡到了罗迪尼亚大陆的边缘,以及诸如阿卡迪亚这种位于大陆附近的岛屿上苟延残喘。在那时,一切希望都已经暗淡,我们的灭亡似乎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令人费解的是,傀儡并未对我们进行追击:当南北对进的两支大军的前锋扫清人类的抵抗、在大陆中央的荒漠中迎头相撞后,他们不但没有合兵一处,并力作战,反倒立即将炮口指向了彼此,并开始了无休止的厮杀混斗。而待在边缘地带的人类则在新成立的联合军政府领导下奋发有为地……呃……就这么混着日子,并偶尔和四处出没的异兽,以及接近这些边远地区的傀儡们展开小规模的冲突。像我这样英勇无畏、富有进取精神的人则组成了义勇军,一次次深入战火连天的大陆深处,为了人类的未来以及我们那点微不足道的个人生活需求而奋斗不止。总之,在两个世纪中,我们要么杀傀儡,要么被傀儡杀(显然,后者发生的频率比较高),而与傀儡成为同伴,连童话作家们都不敢这么想象。
但我们就是做到了。
“你确定她是傀儡?不是个自以为是傀儡的普通人类?”在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平娜问道,“之前在和那些家伙冲突的时候,她压根儿没有参加——这可不像傀儡的作风。”
“艾琳很少参加战斗,也不喜欢武器。至于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她就是做不到这些。”我耸了耸肩。众所周知,那些被我们称为傀儡、纯粹为了战斗而生的非人之物和普通人类在外观上几乎毫无差别——呃,对了,傀儡们看上去全都是英俊年轻的男性,或者美丽可爱的少女,但这并不足以构成判断标准,毕竟,普通人类里也有不少像我这样俊美端庄的人,“但我可以保证,她确实是个傀儡,而不是普通人类。毕竟,她能让‘走为上二号’动起来。”
“呃?”平娜和德尔塔同时挠了挠脑袋。
“我们是在逃出圣提奥多罗斯港的废墟时遇到艾琳的,当时,包括唐博士在内,绝大多数与我们同行的探险队员都已经遇难了,我身边只剩下咪咪和栗子,而且还被傀儡们追得走投无路,只能躲进一座古代建筑的废墟里据守,结果却遭到了空袭。”我解释道,“接下来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在我醒来时,栗子正在照顾我,而艾琳也已经出现了——咪咪说,是她把埋在废墟下面的我们救了出来。”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可看不出你这家伙有半点儿值得营救的地方。”
“我怎么不值得营救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反正她就是救了我们——艾琳自己也不肯解释太多。她只是说,自己曾经是一个‘基路伯’车组里的机械师,在坦克因袭击而瘫痪时,她似乎正在做什么很重要的事,因此受到了严重影响,产生了所谓的‘自我认知故障’。”我瞥了一眼正在唱着我从没听过的欢快小调、微笑着刷着我脱下来的靴子的简,然后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总之,她产生了与其他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傀儡完全不同的人格,还不止一个——”
“而且艾琳姊还能在这些人格里自行切换哟!”栗子补充道,“我最喜欢简了——当然,艾琳和爱尔卡也挺好的。”
“我明白了,你们用不同的名字区分她的不同人格,对吧?”平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是的。艾琳是最常见的那个她,除了说话偶尔带点儿刺,别的都好;简是负责照顾所有人的大姐姐,就是偶尔会犯点迷糊;而爱尔卡——我猜她待会儿应该就要出来了——是比较接近于‘原初’状态的那个她。不过我必须提醒一句,爱尔卡开不起玩笑,而且非常冷酷暴躁,但是——啊!”
“谁开不起玩笑啦?”刚才还一脸阳光地欢笑着的艾琳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并用一只小号扳手朝着我的后脑勺来了一记——好吧,这是她的作风,“没有本机械师,你小子还想用‘走为上二号’?要不是我没那么冷酷,你怕是早就和那些蠢货一起在南风荒原上变成木乃伊了。”
“嗯……好好好,我认错。爱尔卡,呃,天才机械师阁下,请您赶紧去检修坦克——特别是那该死的主炮。我希望下次它好歹能正常射击。”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只能尽力而为。”在钻进“走为上二号”的舱门之前,爱尔卡冷冰冰地甩下了这句话,“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3
“好了,你们现在已经见过所有的‘艾琳’了。”在舱门关闭后,我一边心有余悸地摸着脑袋上鼓起的包,一边收拾被简刷好的皮靴——嗯,我必须承认,这方面的工作简总是做得不错,但她用来刷靴子的刷子……好像是我新买的牙刷来着?“嗯……那个,她们都会有一点儿缺点,不过都是我们重要的同伴,尤其是爱尔卡。轻武器这类简单的装备姑且不论,像‘走为上二号’这种重型武器,只有同为傀儡的车组机械师才有能力修理与维护。更重要的是,只有在由机械师进行身份验证之后,它们才能被启动。”
“怪不得联合军根本无法使用缴获的‘基路伯’重型坦克,因为我们根本没法得到第二个愿意合作的傀儡工程师。”平娜算是了解了。
“对。当时我们能逃回来,多亏了艾琳的工程师身份仍然有效——虽然一辆‘基路伯’还不够让我们直接杀出一条回来的血路,但艾琳说,它的敌我识别码可以让南军将我们误认为是友军。”我一边用水壶里的饮用水拼命冲洗着沾满污泥的可怜牙刷,一边继续解释道,“你也知道,从圣提奥多罗斯回来的路大多处于南军控制区域,所以我们才能侥幸逃回来。”
“日出城附近主要是北军的活动区。”平娜说道,同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活像是刚刚被约她出去的男朋友放了鸽子,“也就是说,这招到时候压根儿没用。”
“事实上,艾琳姊说过,识别码会定期更换,所以就算现在要回圣提奥多罗斯,光靠这招大概也没法蒙混过去啦。”栗子插话道,“不过,如果只是要骗过傀儡,办法还是很多的。除了教我和咪咪怎么驾驶、怎么使用车上的各种武器装备之外,艾琳姊也告诉过我们很多……特殊的法子。所以,如果要去日出城……其实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委托?”
“因为如果接受委托,其他人迟早会发现艾琳的真实身份——而你知道在第一次见到我时,艾琳她说了什么吗?”我问道,“她说,她可以帮助我们回到安全的地方,代价是我们要满足她的一个愿望。”
“难道——”
“她想要与我们在一起,体验作为普通的‘人’的生活,”我耸了耸肩,“而我也答应了——作为重信守诺的诚实公民,我们可不能让她失望,对吧?”
我原以为,平娜肯定会习惯性地对我的发言讥讽几句。但她却什么都没说,反倒露出了些许理解的神色。
“这……我现在能理解像你这种嗜财如命的家伙为什么会拒绝那么好的一桩生意了。”在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平娜说道,“如果用‘走为上二号’执行护送任务,你将无法保证你护送的人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而联合军政府的专家里肯定有人知道傀儡机械师和他们的重型装备之间的关系……到时候艾琳的身份就可能曝光……”
“不要用‘嗜财如命’那种难听的词形容我啦!”我抗议了一句,“不过,别的部分大致没错。就算联合军政府愿意为艾琳提供保护,她到时候恐怕也很难过上正常的日子了。因此,我必须信守承诺。”
“所以,我们这回只能去另请高明了?”
“恰恰相反,我改变主意了。”我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出了我的决定,“从现在起,我的小队正式接受这项委托。”
4
次日凌晨。
在每年的这个季节,罗迪尼亚大陆西北的群山都会开始从寒冬中苏醒,并在第一阵春风穿过高门隘口后不久披上绿装。但今年的冬季结束得特别晚,虽然现在已经是黑土之月,亦即和谐星一年的十一个月中的第三个月,可道路两旁的农田却大多光秃秃的,只有少数田地被翻过了一遍,零零星星地撒上了些秸秆灰和沤烂的杂草作为绿肥,而在另一些地势较高的地方,早些时候收割完的冬季黑麦的麦秆仍然大片大片地残留在不规整的田地里,覆盖着一层灰扑扑的薄霜。
“嘿,嘿,笑一个!”当“走为上号”摇摇晃晃、叮咚作响地驶过一处写着“欢迎来到绿谷镇”的铁皮招牌时,我拍了拍蜷缩在车厢一角的平娜的肩膀,“乐于奉献的我可是宽宏大量地答应了你的委托了哦!你难道不应该表现得稍微高兴一点吗?”
“……”
“拜托,你要是继续这么哭丧着脸的话,我待会儿会很难办唉——说不定镇上的人会以为你遭到了我的暴力胁迫什么的。”我双手一摊,“看在全人类的福祉的分上,你不会希望我们在这个当儿惹上麻烦吧?”
“我才不是那种不可靠的人……”平娜颇为委屈地嘟哝道。
“唉,你还在惦记这个?”我有些烦恼地抓着脑门——虽然平娜在大多数时候都能表现出公事公办式的镇静和干练,但有些时候,她那难以捉摸的奇怪自尊心还真是超级烦人!
我昨晚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长官,您犯不着为这种卑劣的宵小之徒生气。”平娜的跟班德尔塔也劝说她——虽然这话怎么听怎么欠打就是了,“况且这个家伙说的也算是实话。我们并没有任何理由替他们保守那些无聊的秘密;相反,根据法律,我们有义务报告自己所见的一切。”
“这么说是没错啦。”平娜的表情变得稍稍平和了一些,“不过,有的时候在法规之外进行一些通融还是很重要的,毕竟我们是人,不是只知道死板地战斗的傀儡——呃,我可不是说你喔,艾琳。”
“人家现在是简。”坐在驾驶座正后方、正和负责开车的栗子咬耳朵的艾琳微笑着表明了她现在的主导人格。在完成了“走为上二号”的初步维护工作,并得知要去的是绿谷镇之后,这个最讨人喜欢(虽然不是最干练)的二号人格就一直占据着主导。我猜,她大概也打算趁机好好玩玩吧。
“总……总之,我还是很感激你们能够接下委托的,我也明白你的那些合理顾虑。”或许是被简的温柔笑容治愈了,平娜的情绪似乎变好了不少,“我可以向你保证,除非我的上级部门在正式调查或者听证会上直接询问此事,否则我一定会对艾琳的身份,还有‘走为上二号’的事保守秘密。我绝不是那种不值得你们信任的人。”
但愿如此。
昨晚,当我决定由我的小队接下这份可以让我免除一切债务、还能获取丰厚报酬的委托时,我也向她解释了我的理由:由于栗子在据点镇的下城区闹出的那些事情,“走为上二号”已经被一大群人目击到了。纵然血誓会那些脑袋里除了“义气”和“誓言”之外就只有满满当当的肌肉的家伙未必能想得很深,但另一些人——比如得到报告的联合军情报军官们——却有可能将这辆突然出现的“基路伯”和我们联系起来,而他们挖出我的小队与艾琳的关系多半也只是时间问题,更别说平娜与德尔塔都未必信得过了。综上所述,正确的决定显然是索性接下委托、狠狠地赚上一笔,然后带着这些钱前往大陆另一端的第六军团或者第十一军团控制区。虽然各军团的地盘在理论上都是联合军政府治下的一部分,但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却并不密切,因此我有信心弄到几个假身份,然后与艾琳开始新的生活……当然,这并不是要逃避为人类的未来而奋斗的神圣职责,而仅仅是因为我有义务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罢了。
更何况,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
当然,在那之前,我得先完成这份护卫委托、拿到钱才行。要完成护卫委托,我就必须先找到需要护卫的那个人——根据平娜的说法,那位历史学家之前一直在安全的阿卡迪亚岛和周边的几个岛屿上进行他所谓的“第一阶段调查”,直到一个月前才来到罗迪尼亚大陆。不过至今为止,他都没有进入真正危机四伏的大陆深处,而是住在绿谷镇上。
虽说在罗迪尼亚大陆,没有任何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但在第二军团的辖区之内,绿谷镇绝对是最不危险的那个地方——没有之一。在傀儡战争爆发前,这儿曾经是一座以铜矿和煤矿开采为主业的矿业城镇,虽然采矿业早已衰微,不过随着战争的爆发,大量逃入此地的人们让周围肥沃谷地中的农业迅速发展了起来。由于位于延绵的谢米列契斯克群山的西端,这里从来都没有被交战的两支傀儡军队造访过,甚至连四处游荡的危险异兽都少得过分。两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绿谷镇,结果发现当地的新闻栏里竟然将“两头接近城镇的黑兽被击毙”列为重要新闻。本地的和平程度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我们这次来绿谷镇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在接人的同时趁机好好给自己放一个假。毕竟,享受生活、养精蓄锐也是伟大的事业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嘛。
由于在我们达成协议后,平娜就支付给了我五千块钱的订金,因此,在踏进绿谷镇之后不久,除了负责驾驶的栗子之外,每个人很快都拿了满手的本地特色食物——包着腌火腿和酸菜的馅饼,混进了发酵的鱼露,因此有着颇为特殊的风味的软面包,一种看上去像是苹果,但吃起来的口感却像是半成熟的香蕉的本地水果(我不太喜欢),以及从阿卡迪亚运来的、加入了特别香料的瓶装碳酸饮料。除此之外,我们还顺手购置了不少干粮、药物、工具和其他物资,将“走为上号”的车厢装了个满满当当。虽然这种阔绰的消费方式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但也仅此而已。毕竟,为了防止引人注目,我们早已把巨大的“走为上二号”藏在了几千米外的山谷里,换乘了平时被用作杂货拖车的“走为上号”,而在绿谷镇,怪人和有钱人从来都不会太少。
“哇哦,冰激凌好棒!”
“那个不是冰激凌,是刨冰哦!”我看着正在大口往嘴里塞进加了蜂蜜和焦糖的碎冰屑的咪咪,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真正的冰激凌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唉……你问倒我了。”我挠着脑门。众所周知,冰激凌是一种凉冰冰的、很好吃的东西,在傀儡战争爆发前曾经大受欢迎。但由于战争的关系,这种来自古地球的好东西的制作方法在大多数地方都被遗忘了。虽然我知道刨冰肯定不是冰激凌,但这可不意味着我就能说出冰激凌是什么,“算了,等这次委托成功完结,我会去给你弄真正的冰激凌的。”
“阿德骗人!上次你也这么说!”
“以我对伟大事业的忠诚发誓!这次我是绝对认真的!我相当肯定这一点!”
“你上次也说过这句话!”
“好啦好啦,我保证,这次阿德说的是真的哟!”最后结束我们的争论的是正在开着车的栗子。虽说她之前也说过完全相同的话,但在听到这话之后,咪咪立即停止了吵闹,开始继续乖乖地吃起她的刨冰,“下次你肯定会吃到真正的冰激凌的,姊姊向你保证……呃,等等,下个路口往哪边去?”
“嗯……呃……右转,然后指……呃……直走。”正在和满嘴的鱼露面包卷拼命斗争的德尔塔掏出一个笔记本看了看,然后口齿不清地答道。这家伙明明在几分钟前还义正词严地指责我们“耽于享乐”,结果一眨眼,自个儿也加入了我们这些堕落分子的团队,“那所女……嗯……旅馆酵……叫作‘微笑的猫’,只要看到招牌……”
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在一袋软乎乎的大米上躺平了身子——虽然命运总是对我不够仁慈,但至少在今天,一切看上去都还不错。我们已经拿到了一大笔现金,吃了顿好东西,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且到现在为止都没遇上任何倒霉事……不过,不知为何,这最后一点竟然让我感到了些许担忧,像我们这种总是从一个霉运前往另一个霉运的倒霉小队居然也能走运?这怎么看都有点不合常理。
而就在这个见鬼的想法从我的脑子里蹦出来之后不过几秒钟,一个从前面的街角突然窜出来的人影便替我结束了这种担忧。
那浑球儿直接一头撞上了“走为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