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速之客与罗蒙诺索夫
1
“阿德阿德!怎么办?我、我们好像撞到人了耶!”
“好像?不,我们就是撞到人了!”
在栗子猛地踩下“走为上号”的刹车,让我们像一堆保龄球瓶一样在车厢里七歪八扭倒成一团十秒钟后,我爬出车厢,以我那一贯客观、公正而严谨的态度认真观察了事件现场,然后得出了这一结论,以及另一项附加推断:“呃,看上去他似乎被撞得不轻。”
“这……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对不起,阿德!都是我太没用了!我真是毫无用处的、只会闯祸的……”在愣了几秒钟后,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栗子立即连珠炮似的向我道歉,不断涌出的大颗泪珠让我一时间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对……对不起……都是……”
“不是姊姊的错哦,”在我之后反应过来的咪咪拍着栗子的肩膀说道,“咪咪刚才看得很清楚,是这个男的突然从路口跑出来,然后撞上了我们——所有看到这件事的人都能为我们作证。”
“是的,这不是你们的错。”一个长相富态、看上去显然心地颇为善良的大妈第一个附和道。
“对喔,我也看到了。”另一个抱着一篮子蔬菜,眨着大大的棕色眼睛,一看便知有着纯洁心灵的小女生补充道。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闹哪样?像这样横冲直撞的……”
“这种人,如果死了也是自己活该,过马路都低着头乱跑吗?”
“就是啊,这么冒失……”
“自作自受……”
在一众站在我们这边的路人的“声援”下,原本还有点畏缩的我总算抛开了心理包袱,朝着那个倒地不起的可怜虫凑近了几步。当然,作为一名古道热肠的高尚之士,我可不会因为怕担责任而不肯对伤者伸出援手。刚才我之所以没有立即靠近对方,完全是因为我的第六感发出了警报。就像所有过着刀头舔血的危险日子的家伙一样,我有时也能够感觉到某些“隐约存在的危险”。就算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任何不对劲的东西,但我偶尔就是会有“这种感觉”。
当然,队伍里的其他成员往往对我的“这种感觉”并不买账:咪咪一贯把我的警告当成耳旁风,艾琳则一有机会就挖苦我的“毫无意义的神经质”,就连极少顶撞我的栗子,也不止一次拐弯抹角地表示,我的“感觉”并不一定准确。不过话说回来,对任何像我这样的高危职业从业者而言,谨慎再多都不嫌多。毕竟,与损失一点儿时间与精力相比,要是因为一个本可避免的疏忽而送掉自己,甚至是同伴的小命,显然会对拯救人类的伟大事业造成更加严重的负面影响。
“喂,阿德,他到底伤到哪儿了?”栗子问道,“我刚才的车速不快啊,怎么会把人撞成这样?”
好问题。我也在心里犯着嘀咕:倒在我们面前的这人是个身披毫不起眼的灰绿色大衣的年轻男性,由于保持着面部朝下的姿势,因此我暂时看不清他到底长啥模样(当然,我也对男人的长相没多少兴趣)。不过,我至少可以确认,这家伙一没缺胳膊少腿,二没出现骨折或者严重的脱臼之类的问题,三没有显著的开放式外伤……事实上,他直到现在都还趴在那儿不起来,这一点反倒比较奇怪。
“这家伙是不是故意来碰瓷的啊?”在车上旁观了这起“事故”全过程的平娜说道。当然,这种可能性确实没法排除——在过去,就曾有人不止一次设法利用我那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对我实施欺诈。虽然我在绿谷镇没有认识的人,但谁能保证我的好名声就没有传到这儿?“要不咱们别管他算了?办正事儿要紧。”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同意平娜的提议了——就算是现在这种年代,在绿谷镇这种繁华的大地方,警察和医生也是应有尽有。既然这个趴在咱们面前的家伙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么把他留给专业救护人员显然是更加明智的选择……嗯,不过出于保险起见,我还是稍微查看一下这家伙算了,如果他真的是有什么急病发作,或者撞上了别的麻烦,也许帮个忙也是很有必要的。
我小心地朝着那人伸出一只手,准备先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弄成脸朝上的姿势,免得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窒息……但就在我碰到这家伙的瞬间,这人突然像被电极戳中的青蛙一样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接着,一阵火热的不适感就像一支着火的箭头般猛地穿透了我的胸口……
……这年头,当好人还真是没好报耶!
2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人啦!杀人啦!”
以前在正规部队服役时,我曾经在发给基层军官的《基本军事战术与作战条例》里的《紧急事件应对与防控》一节读到过,作为一个缺乏组织的群体,人们天然地具有好奇心和易受惊的特性,也正因如此,无组织地聚在一块儿的人天然就是一种威胁——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而这一回,我总算是充分认识到了这话的正确性。当我捂着胸口仰面倒地时,群聚在周围看热闹的人们立即炸了锅,大多数人很可能压根儿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开始盲目地拼命尖叫、四处奔逃,甚至连已经倒地的我也被踩了不止一脚。
麻烦你们稍微注意点儿脚下,行不行?!
当然,比起抱怨那些尖叫着乱窜的路人,我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项需要优先考虑:首先,既然那家伙能够蹦得起来,那么他刚才应该没受什么伤(更何况,我们的车速那么慢,他要是这样都能受伤才见了鬼了);第二,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那浑球儿在蹦起来时显然从他那件滑稽的大衣下掏出了个什么玩意儿……从打在我胸口的效果来看,我基本上可以断定那是什么东西。
换言之,结论只有一个:这浑蛋从一开始就故意这么设计我们!他的目标显然是我们的命!
“可恶!”在像一袋被推倒的土豆般重重倒地的同时,我看到那家伙从我身边不远处冲了过去,同时将手中的那东西指向了平娜。万幸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素来在紧急状况下反应神速的咪咪已经抢先行动了起来,在来不及拔枪的情况下,她索性径直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了对方的手腕上。如果换成其他人,在挨了如此力道的踢击之后,多半早已抱着脱臼断裂的腕关节哭爹喊娘了,可这家伙虽然没能成功扣动扳机,但似乎却像我一样没什么大碍……呜噢!
好吧,更正。他是没有大碍,但我可不是——从那家伙手中脱手飞出的玩意儿在空中划出了一连串漂亮的弧形,然后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我的鼻梁……这熟悉的质感,熟悉的分量,甚至用不着看上一眼,我也能凭着长年累月为了伟大事业奋斗所积累的经验猜出这是啥。
那是一支“撕裂者”,是傀儡大军的武器库中唯一一款发射实弹的战斗手枪。当然,也是这个世界上拥有最致命火力的战斗手枪。对于我这样的老资格义勇军而言,“撕裂者”可以说是我们的老相识了。拜傀儡们远远超出人类的技术水准所赐,这玩意儿同时集合了小体积和大口径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要素,而且还能有效地保证射击稳定性。即使有着弹容量只有五发这么个缺点,它的威力也是名副其实的。纵然藏在我制服大衣下的那件带有强化泡沫塑料缓冲内衬的古代陶瓷胸甲是大战前生产的优质品,但那股子冲击力仍然让我的胸口像是吃了一记打铁的大锤一样难受。
万幸的是,那家伙似乎没空朝我开第二枪了。
在被咪咪踢飞了手中的武器之后,那家伙既没有退缩,也没有试图逃跑;相反,他几乎立即朝着咪咪挥出了一记势大力沉的左勾拳,并在对方抽身闪避的同时趁势用右手从披风下抽出了另一支武器。万幸的是,这家伙开枪射击的意图再一次在最后关头被挫败了——这回,阻止他的是我。
“嘿,不用谢我。我早就想试试用这玩意儿射击除了靶子之外的东西了。”在爬起来之后,我对咪咪和其他人挥了挥刚刚捡到的那支“撕裂者”——由于部分采取了辅助电磁加速技术,这玩意儿在射出14.5毫米口径弹头时产生的后坐力比我预期之中的小,但弹头的破坏力却比想象的更大,弹头在那个胆敢设计我们的混账的右侧大腿后部钻出了一个拇指粗细的洞,然后在空泡作用下几乎撕碎了大腿前方的全部皮肉。当然,由于没有击中大血管,这一发倒也不至于立即致命,但根据我的经验,吃了这么一枪的人多半一时半会儿是爬不起来了……吧?
“这……这是搞啥?”
当那个男人挣扎着翻过身来,将手中的武器指向我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一个活见鬼的大错!这家伙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傀儡。
尽管单单通过比较外表,几乎没有人能准确分辨傀儡与容貌秀丽的普通人类(如果参照对象是像我这样的美型男性,那就更不消说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毫无差别。与相对脆弱的人类相比,傀儡的身体坚韧得简直可以说有些破格。他们的骨骼不是易碎的羟基磷酸盐造物,而是充满了细密的高强度碳化硅网格的类陶瓷物质,一部分骨骼,尤其是肋骨,甚至会愈合成装甲板状,以此抵御冲击和刺杀;他们的血液载氧能力更强,肌肉结缔组织更坚固,而且有着更强的乳酸分解能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傀儡们的真皮层具有特殊的延伸性,可以在受创后迅速从创口处翻出、外卷,暂时堵住一部分破损的皮下血管,而他们的血管壁本身也会在受损的瞬间自动收缩扎紧。因此,除非被拦腰砍断,或者撕成碎块,否则傀儡极少出现“血流如注”的情况,也很少会因为重伤失血而丧失行动能力。
眼前的这家伙也是如此。
如果换成某个不像我这样机敏与警惕的家伙,很可能已经在这家伙的偷袭下当场命丧黄泉了。万幸的是,我这些年的刻苦训练在这一刻总算显示出了成果:在那家伙朝我开火前的瞬间,我已经侧身滚到了“走为上号”的右侧。而就在我找到掩护之后不到半秒,一阵雨点般的“乒乒乓乓”声已经在这辆老式半履带装甲车的薄钢板上响了起来,活像是下了一阵冰雹。
“好家伙,这些浑蛋什么时候开始屈尊用上人类的武器了?”我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嘀咕道——从这火力上看,对方的第二把武器大概是一支威力有限的微型冲锋枪。在过去两个多世纪里,从没有人见过傀儡制造这类装备,但话说回来,两百年来,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傀儡用人类的武器。
看来今天还真是个特殊的日子。
我本打算在“走为上号”的掩护下耐心等到对方清空弹匣,然后再看准时机给对方最后一击,但还没等我决定好要从哪边跳出去,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平娜、德尔塔和栗子已经同时拿起武器,用一阵密集的实弹和激光彻底结果了这个特立独行的傀儡。“快点上车,阿德!”在确保变成筛子的那家伙再也没法爬起来找我麻烦后,平娜朝我挥了挥手,“这附近说不定还有敌人!我们得赶紧离开!”
嗯,这家伙居然直接叫我“阿德”,而不是正儿八经的“阿德南少校”或者“阿德南先生”?难道因为我们达成契约、暂时成了正式同伴的关系,所以她也开始受到我人格中的闪光点的吸引,对我有了好感?不不不……现在可不是瞎想这些的时候。眼下这种情况,虽然留在现场、等待本地警卫部队赶来处理问题是理论上的“正确选择”,但溜之大吉才是对自己的生命……哦不,是对人类的未来和全世界的最高利益更加负责的做法。
虽说刚才的这些事都是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内发生的,但先前层层叠叠聚在周围的围观群众已经被枪声吓得四散而逃。除了一些在混乱中被丢在地上的蔬菜、面包、杂物和垃圾之外,整条街相当干净,非常适合踩油门跑路……要是正前方的路上没有横着停下一辆刚才我们没看到的老旧运载卡车、“恰好”把整条路堵死的话。
虽然从理论上讲,可能只是个巧合,但考虑到目前的情况,我不认为这仅仅是个巧合。
“这是个陷阱!”平娜抢先一步替我喊出了我的想法,“掉头,动作快!”
3
我这辈子曾经做过许多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但有生以来,我恐怕还是头一回如此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往左一点!栗子!再往左一点!”当接连不断的枪弹“叮叮咚咚”地砸在“走为上号”的装甲板上时,我双手抱着脑袋、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对着驾驶室内的栗子大喊道,“不不不,现在右转弯!那边房顶上还有一个家伙!”
尽管我这要求听上去简直像是在故意刁难,不过栗子还是尽全力照着做了——虽然这个有着令人安心的浅栗短发和浅栗色双眸,经常诚惶诚恐地向我道歉,绝大多数时间都温婉安静、不苟言笑的女孩乍看之下更接近于有钱人家里的女仆,或者女子学校里的老师这类的角色,但事实上,她对于驾驶各种各样的复杂机械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优秀天赋。
只要握住方向盘和操纵杆,栗子就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她现在必须无所不能!就算不能也得能!毕竟大家的性命可都全指望她了。
当栗子按照我的指示做出又一个粗野的急转弯,将一整片已经被主人弃之不顾的蔬菜摊卷入履带下之后,一波枪弹堪堪掠过了离我头顶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并在车厢倾斜的外侧装甲板上弹开。在我刚刚从一位废旧装备回收者手里拿到五成新的“走为上号”时,这辆被第二军团正规部队淘汰的半履带装甲车的车厢和驾驶室其实同样是密封的。虽说位于车厢顶部的那层装甲板只有几毫米厚、防护能力非常有限,不过起码可以防止里面的人被从上方射来的子弹和弹片开瓢。但在幸运地搞到“走为上二号”之后,我就自作主张地把“走为上号”的车厢改成了敞篷的——毕竟,在大多数时候,这辆故障不断的老车都被挂在“走为上二号”后面,作为装运补给品和维修备件的拖车使用。因此从理论上讲,牺牲一点不必要的防护能力来换取更多装载空间显然是划算的……至少在当时看来是这样。
好吧,这件事充分说明,就算是经验丰富、睿智聪慧如我,有时候也难免有考虑不周之处。
当然,事到如今,想这些有的没的可没什么用,赶紧解决问题才是正道。在确认自己已经脱离那些躲在屋顶上的枪手的射程之后,我立即抓住机会从装甲车厢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操起架在驾驶室后方的主要武器开始还击。要是在以前,这么做倒是没啥问题,因为这挺重机枪曾被安装在一个可以抵御大多数小口径武器火力的封闭式机枪塔内。但不幸的是,在那次改造中,那个机枪塔也被我一同送去了废金属商人那儿。换句话说,对那些想要把我的脑袋当成靶子的家伙而言,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
而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愿。
在“走为上号”又一次急速转向、以一指之差掠过那辆挡住大道的卡车的刹那,我将手里的家伙向右后方旋转到支架能够承受的极限,对刚才子弹射来的方向拼命地打出弹药。众所周知,要阻止对方朝你射击,通常只有一种办法最为有效:抢先朝他们开火。和许多没有战斗经验的人的想象不同,在绝大多数时候,使用轻型武器射击都不是为了干掉对手,而是不让对方有机会从容地对你进行瞄准——就算是冷酷、不知恐惧的傀儡,通常也会在遭到射击时优先选择躲避。
当然,你发射的弹药口径越大,这么做的效果就越好。
早在战争爆发之前,绿谷镇就已经是个富裕的矿业城镇了。这座城镇最著名的正是它的那些复杂而富有个性的“空中街道”——由于作为建筑原材料的优质石材和矿渣压制的黑色砖块几乎可以无限提供,这里的人们习惯于将个人居住空间不断延伸,最后甚至出现了将临街的二层屋顶直接打通、变成可以俯瞰下方的“步行街”的做法。只不过,与真正的街道相比,这些“步行街”又混嵌了大量其他建筑,显得光怪陆离而富有特色:小型个人花园、阁楼、游廊、屋顶游乐场和其他只有本地的有钱有闲阶级才能想得到的玩意儿让街道两侧的房顶充满了生气……当然,也为所有心怀不轨的袭击者提供了绝佳的战斗位置——尤其当他们的目标被两辆大车堵在一段不到五十米长的街道上,只能像被困在桶里的鲶鱼一样绕着圈子乱窜的时候。
在几分钟前,当平娜要求我们撤退时,一切就已经晚了——那些伏击我们的家伙显然早已推测过我们可能的行动,在派那个傀儡缠住我们的同时,他们不但堵住了前方的道路,而且顺带用另一辆大卡车塞住了我们的退路。在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困境时,至少十来个、也许更多的枪手已经从街两边的屋顶上冒了出来,开始对我们展开夹击。
“以救主领袖的名义,你就不能睁着眼睛开枪吗?!”当我打光一条一百发弹链,不得不暂时缩回车厢后,平娜在我身边埋怨道,“我们可没有无限的弹药给你随便打着玩儿!”
要是换成别的家伙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恐怕早就直接用一句“你行你去试试啊?”怼回去了。然而很可惜,在从正规部队“被退役”的那天,平娜的左臂有差不多三分之一被烧掉了,虽然之后换上的假手勉强可以做一些简单工作,但在那之后,她就无法很好地操作任何比自动手枪更重型的武器了。于是,我稍微考虑了一秒钟,然后给出了更合适的答复:“要不,让德尔塔那家伙试试?”
“噫噫噫——”平娜的跟班立即露出了畏惧的神色,同时把自己缩得更像一个球了——当然,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虽说这厮只要待在平娜身后,就可以表现得活像是对家长告了恶状的小浑球儿一样趾高气扬,不过从他甚至不敢凑近车厢两侧的射击孔、用随身武器朝外面开火的表现来看,这浑蛋显然连我万分之一的英勇都不具备。
当然,我也没指望靠这家伙对付那些袭击者。在借着他的懦弱表现充分重整自信之后,我从咪咪手里接过一支老式战斗霰弹枪,透过最近的射击孔朝着几个亮起枪口焰频率最高的屋顶花坛打出了它的筒式弹仓里的全部子弹。接着,趁那些浑蛋被迫躲避的当儿,艾琳立即站起身来,为车载机枪装上了另一条弹链——虽然“绝不使用武器参加战斗”是她的怪癖之一,但只要把装弹这个环节视为“维护与准备工作”的一部分,她就可以毫无困难地充当负责供弹的副射手的角色。
在艾琳蹲下去的同时,我把弹药耗尽的霰弹枪丢给咪咪重新装弹,然后继续朝着周围的房顶猛烈扫射。点50毫米口径钢芯弹头的侵彻能力在面对大多数目标时都不会让人失望,现在的情况自然也在此列。在猛烈的弹雨下,阁楼、围栏,以及其他由矿渣砖、预制板和轻薄的多孔火成岩搭成的精巧玩意儿就像暴雨下的沙堡一样挨个粉碎崩塌,精心栽培的盆栽变成了一摊摊散落在泥土里的杂色有机质碎屑。最令我兴奋的是,在这条弹链快要打光时,一个缺了至少一条胳膊的人影抽搐着从屋顶栽了下来——这是我取得的第一个能够确认的战果。
虽然我是个仁慈而尊重生命的和平主义者,但说实话,能亲手干掉一个想要危害我……哦不,想要危害我同伴的安全和城镇的和平的家伙,仍然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不幸的是,一切快乐总是短暂的,而这次也不例外。
“阿德阿德!你右边!”
“啊?!”
在咪咪的尖声提醒下,我下意识地转过视线,结果恰巧瞥见了正在右侧街道的楼顶上忙活着的那个身影——在此之前,除了一开始发起袭击的那人所使用的“撕裂者”手枪外,几乎所有袭击者使用的都是在市面上可以轻易买到的、人类制造的普通轻型武器。但是,这家伙却是个例外。虽说隔得有点远,但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这浑蛋在阁楼里组装的东西是一门“离子钉”,一门可以在拆卸后单人搬运、组装与使用,有着简单粗暴的可观毁伤能力的迷你等离子火炮。虽然它的射击威力顶多不过是“走为上二号”主炮的零头(当然,前提是那玩意儿能够打得响的话),但要把我们这一车人烤个七八成熟倒是绰绰有余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既然在这种时候被发现,那就只能算他命不好了。“离子钉”虽然与其他傀儡制造的武器一样简便易用,但就算在组装完毕的状态下,它的一次射击仍然需要四到五秒的充能准备时间。这段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我把一个缺乏掩护的家伙打成筛子好几次了。在这种距离上,我甚至用不着刻意瞄准,也能……啊咧?
“阿德?阿德你怎么了?快干掉那家伙!”
一颗硕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滚了下来——说实话,我这几天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居然尽在这种要紧关头遇到这样的破事?!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吗?难道是我一直承诺要让咪咪吃上真正的冰激凌,却从来没去认真打听该怎么做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我上次回据点镇时用一张涂改过的过期积分券骗了跳蚤市场里的大妈给我打折?要不就是因为我前几天晚上例行自娱自乐打发时间时借用了栗子脱下来的内裤?好吧,我知道我这辈子偶尔也会迫不得已做一点儿亏心事,但就算这样,也不至于让机枪偏偏在这个当儿卡壳吧?!
当然,那边房顶上的混球可不会在乎我的想法。随着不祥的白炽光晕开始在婴儿拳头大小的炮口聚集,我很清楚,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有立即弃车逃跑——不过,这么做虽然可以让我们免于体会烤炉里的填鸭们的滋味,却也意味着我们会失去车厢装甲板的保护。就算按照最乐观的估计,在我们冲进街边的房屋、找到掩护之前,那些家伙起码也能放倒我们一半的人……
……但这起码比所有人一块被烧成焦炭要强。
在打定主意之后,我放开了机枪的扳机与握把,绷紧了胳膊上的肌肉,准备翻出车厢逃生。但是,就在我刚要有所动作的一刹那,一道电弧的幽蓝色闪光突然照亮了那个用“离子钉”瞄准我们的家伙所在的阁楼——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那家伙提前开火了。但紧接着,一个剧烈颤抖着的人影便猛地撞碎了阁楼的窗框,手舞足蹈地朝我们飞了下来。
这又是闹哪样?新型的舍身攻击吗?或者这家伙的武器炸膛了?不,至少后一种可能性可以排除——如果真是这样,整个阁楼应该早就被炸成一团炭渣了才对。
就在我下意识地胡思乱想着这些玩意儿的同时,那个倒霉的家伙已经重重地砸在了“走为上号”弹痕累累的车厢装甲板外侧,然后像一只被拍扁的海蜇一样软趴趴地掉了下去。接着,另一个倒霉鬼也嘶吼着从一处屋顶花园里飞了出来,在我们前方的路面上摔成了一个夸张的“大”字形,然后就没了动静。
“这……是救兵吗?”
当然,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最符合实际的解释。就算绿谷镇的警备部队因为常年远离战场而普遍组织松散、反应迟缓,以至于让这么一帮子可疑人士带着武器瞒天过海混进镇上,那他们也不可能在一条街道被无缘无故阻断、枪声乱响几分钟后还毫无察觉。但话说回来,至少就我所知,似乎没有哪支地方警备队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闹事的人。
由于害怕误伤可能正在对付袭击者的自己人,我们全都停止了射击。值得庆幸的是,躲在屋顶上的那些家伙也并没有继续朝我们开火。当然,他们还在像不要钱似的四处泼洒着子弹,但瞄准的对象已经不再是街道上的我们,甚至也不是我原本预料中的、前来平息事态的警备部队,而是空中的某些东西。
“喂,阿德。”平娜用她那只好手拉了拉我的衣袖,“那些家伙在打啥?”
真是个好问题。
多亏了平日里持之以恒的观察训练,外加我天生的机警与敏锐。在其他人还在望着曳光弹在空中划出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弹道发呆时,我已经找到了那个突然对我们伸出援手的东西。那是一对以我过去从未见过的方式悬浮在空中的银白色小球,大小只比成熟的苹果略大那么一点儿。虽然它们的外形看上去怎么都没法和“武器”这个词挂上钩,但这对飞行的小球的出现确实给那些袭击者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们不但拼命地朝这两个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小玩意儿扫射,甚至还有人在对方靠近自己时拉下手榴弹的保险,试图来个同归于尽。
不幸(当然,对我们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幸运)的是,这一切都是无用功。灵活的小球毫不困难地避开了一切还击,并在极短的时间内以夸张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幅度变换着飞行线路。它们往往前一秒钟还在朝着某个目标急速逼近,在下一秒钟便已经毫无预兆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让一切预测它们的行动规律、通过估算提前进行拦截的尝试以失败告终。而从小球表面射出的一道道闪亮电弧则完全不会错失目标,只要被它们命中一次,无论多高多壮的家伙都只能浑身颤抖、姿态扭曲地倒地不起,像极了传说中新黎凡特斗兽场上那些被技艺高超的角斗者一击放倒的猛兽。
虽然像我这种见多识广的人很少随便大惊小怪,但这次的情况是个例外。在最后一个袭击者也被电击撂倒后,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和其他人一样大张着嘴,呆呆地仰着脑袋,双眼瞪得老大,活像是只呆头呆脑的青蛙。
或者更准确地说,活像是被蛇吓傻了的青蛙。
“那个……我说……各位小心些。”随着这场双方实力悬殊的战斗画上句号,我挨个拍了拍咪咪、平娜和德尔塔的肩膀,示意他们不要松懈。这两个奇怪的小玩意儿是替我们解决掉了对手没错,但众所周知,你敌人的对头并不一定就是你的朋友。就刚才的情况来看,我们就算保持防范,似乎或许大概也……呃……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但我还是从咪咪手里接过了装好弹药的霰弹枪,以一个既可以迅速举枪射击、又不至于让人感到威胁的姿态握住了,同时高度戒备地注视着那对正在缓缓下降的小球。
万幸的是,它们没有接近我们,而是飞向了另一个人。一个刚刚爬上两辆堵路的大卡车之一、正朝我们伸出一只手臂示意的人。
4
在绕着那个身穿灰蓝色连帽罩衫的人转了一圈后,那对小球放缓了速度,最终像一对返回驯鹰人身边的猎鹰一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人伸出的胳膊上。接着,在我们全体人员的热情注目下,这个身份不明的人跳下了卡车,朝我们走了过来。
“谢……谢谢你帮了我们。”在所有人中,我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开口对来人道谢——虽然对方看上去有颇多神秘之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将其认定为“自己人”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请问你是……”
“我是伊斯坎德尔·罗蒙诺索夫博士。一个普通的历史学家。”来人用一种沙哑、低沉,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说道。这声音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也听不出任何一种方言的味道,但是,它却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一种与这个穿着罩袍、戴着兜帽的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樟脑与香烛的淡淡气息相似的吸引力,让人下意识地想要相信他的话,“我知道你们在找我。”
接着,自称是伊斯坎德尔·罗蒙诺索夫的人掀开了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
“你、你刚才绝对是在开玩笑的,对吧?!”在看清对方的面容之后,我们这边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好吧,难得我们总算是达成了一次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