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与政治:二十一世纪的政治伦理基础(第二卷·一种社会理论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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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1 有机体的本性

什么是有机体?不像数字、概念或理想上有效的价值,有机体首先是真实的实体。真实存在的标志性特征是某些不能被归结为理想存在的属性,其中空间性和时间性是最基本的。“它现在在哪里”这个问题被用于数字5时没有任何意义,但当它是对着最真实的存在物(如某个基本粒子、一只猫或一个手工艺品)发问时就完全是合适的。但并非所有的存在物,因为各种心理状态(它们构成了第三世界,且无论如何不属于理想世界)只能时间性地而非空间性地被规定;只有与心灵相关联的身体才能空间性地被规定。因【255】此,问“A所幻想的痛在哪里?”是没有意义的(尽管人们可以问“大脑的哪个部位应对幻想的痛负责?”),但“什么时候这些幻想的痛出现了?”这个问题却仍是合理的。就此而言,在真实世界中,时间性甚至比空间性有着更重要的地位;在真实世界中,诸个体结构之间最有意义的差别来自于他们与时间的差异性关系。时间的深层本体论意义,它与存在概念的内在关系悖论性地与如下事实相关,即时间危及了传统形而上学最易于与存在发生联系的那种属性:绵延。理想的存在物是其所是,不存在任何可能的消解;真实的存在物则受制于时间且易于消逝注14,这种易逝性的不同模式构成了存在的不同地层。然而,将真实的存在看作是仅受其空间性和时间性亦即其易逝性的规定却是片面的。尽管每个自然都是易逝的,它也是遵循某些规律而消逝的,而最普遍的自然规律本身却既非时间性的也非空间性的。注15在这些规律的形成中,某种普遍性的东西出现在自然中,自然远不止是诸个别事物的总和。正如我们随后将看到的,在发展的进程中,时间性越来越深地穿透存在,而另一方面,真实存在则展示了把普遍存在于自然中的具体结构(如人的思想)显现出来的能力:这双重趋势产生了新的存在样式。

比绵延更为重要的是另一个范畴,它也受到时间的侵蚀,但它首先也是由时间构成的,处于由时间所显现的多样形式中:同一性(die Identität)注16。我们需要详细地讨论这个范畴,及与此相伴随的同一性(身份)危机的范畴。无可否认,同一性危机的范畴是矛盾的,因为形而上学的基本原理之一认为,每一存在者都是自身同一的。那么同一性如何能进入一种危机中呢?显然,我们不能在理想对象的情形中谈论同一性危机;它们与其自身的形式同一是一种同语反复。然而,真实客体的真实同一性就不再那么明显,恰恰是因为它受到时间的损害。我们在此用“真实同一性”一词首先【256】指的是实现在质料中的某种形式在一定时间范围内的保持。第二世界的真实客体总是一个形式和质料的统一体,以致它们在任何给定瞬间所呈现的统一能在外部影响的冲击下消解并被转化为另一种统一性。

从本体论上看,在有机体的存在样式注17中新的东西在于这个事实,即有机体一方面如此这般地支配着它的自我保存(但并不必然地意欲这种自我保存,因为还不清楚一个内在的维度是否存在);另一方面,相较于在无机物中的情形,这一点已耐人寻味地变得更加困难。有机体不会放任其周围环境,它破坏后者所呈现的质料与形式的特殊统一,但在某种意义上它自己接受了它们:其不同寻常的复合形式(它因其整体与部分之间的一种特殊目的性关系而与众不同)只有通过新陈代谢,即通过质料的交换才能延续下去。有机体组织带来的这种超常的不确定性只能这样来解释,即它增加了围绕着它的无序,并不断地把新的质料转变为它的形式。这意味着:一方面,有机体,作为一个处于稳定状态中的开放系统,不断地改变着它所组成的物质实体——到达某一点后,我们几乎就不再能谈论质料的同一性了,但是形式仍保持着原样。注18另一方面,在这种情况下的形式独立于质料只是局部的,因为即使某种质料被抛弃,其他的质料也必须被接受——形式只是摆脱了这种特殊的质料,而不是质料本身。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有机体甚至比无机物更依赖质料,因为它不断地需要新的质料;它不仅而且必须交换它的质料。因此,它的自我保存不是某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毋宁说是只有当它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并对之作出行动时才能承担的一个使命。如果不说明什么对有机体的存续来说具有本质的重要性,这些控制了其行为的欲望状态就不可能得到规定,就像在一个恒温器中的情况那样;不如说,它们直接与生命的存续有关。在这个意义上,每个有机体都是自指涉的系统,它在自身中再现了其自身特殊的状态,如缺乏食物。在有机体的形式及其自我保存与质料交换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有机体和它的器官在执行其交换质料的任务并以此确保其存续的过程中采取了对它们最有用的形式。每个器官都服务于整体的存续,与此同时也服务于它自身的存续;通过一种反馈的因果性,每个器官都对其自身产生影响。这就是标志着有机世界的目的性的基础。由于它依赖于获【257】得补充性的食物,有机体的存在是易逝的,但是在完全不同于无机物的易逝性的意义上。它的易逝性不仅仅是各种外部攻击的可能结果,也是外部世界拒绝的结果:有机体可能死于饥饿。它的实存样式本质上是充满危险的,因为它虽然摆脱了无机存在的同质性但仍然依赖其周围环境。问题不再是无机存在相对于其周围环境的漠不相关性(它与其环境属于一个单一的世界);进行质料交换的有机体是一个必须使自己与周围环境区分出来,但又只能在这个周围环境中才能存活下去的自我。随着这种必死性,易逝性进入了一个新的维度:由于有机体本身力图保持它的形式,后者的毁坏比之一个无机颗粒的解体来说就格外的困难。在处于更高发展阶段的有机体中,时间性甚至死亡都被内化了;有机体变老,但死亡不再只是作为外部攻击或食物短缺的结果而来的东西。由于其无可避免的必死性,有机体的存在样式就端赖于它的生殖;没有生殖,这种存在样式就不可能被维持。当然,复制自身的实体需要物质,以便产生其自身的复制品。复制使形式从质料中的解放及与此同时对质料的依赖变得彻底,这就是有机存在的特征。一方面,自我复制的实体不仅使自己摆脱了在新陈代谢的过程中被交换的质料的个体碎片,而且摆脱了在任何特定时间作为其载体的诸个体:它像自然规律那样是普遍的,但又不同于它们,它同时真实地存在于个体化的某物中。问题不再在于某个个别的有机物,而在于自我复制的实体在尽可能多的有机体中的复制品。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有机体对质料的依赖进一步提升:现在众多的有机体都必须得到滋养。以这种方式,有目的的形式,新陈代谢,生殖和必死性构成了生命物之相互不可分离的本质特征。

自我复制的实体是现实最具魅力的结构之一。不仅生命的冒险取决于它,而且完全独立于后来的发展,最初的复制基因,当前DNA分子的前身,具有一种极其特殊的本体论地位。它们重复其自身——它们在现实中代表了自反性,这种自反性在诸基本项中占有着一个有利的地位,而且在理想世界中也起着核心的作用。正因为它们反映了一种极其值得注意的理想结构,复制基因在价【258】值论上才优于那些并不复制其自身的分子。但它们也具有本体论上的优先性,因为它们复制其自身,当它们找到充分的食物时,它们有一种扩展的倾向。这个命题是同义反复的,进一步的观察也是如此,即一个在扩展中的复制基因的成功取决于其长寿性、复制的速度以及它如何精确地复制其自身。在一定时期后,一个拥有这些特征的复制基因将比一个缺乏这些特征的复制基因复制得更多。当然,不精确的复制——亦即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复制错误——可能导致一个甚至在更高层次上具有这些特征的分子的发展。这样一来,竞争就在不同的复制基因之间展开,尤其是对它们为复制所需的物质的竞争。这种竞争必然导致那些不太适合的复制基因,也就是说,那些不太适应其环境条件的复制基因的淘汰。比如说,它有利于这样一些复制基因,它们能成功地发展出一种蛋白壁,以抵御其他的复制基因,使后者不能突破它们以便从它们那里构造其自身的复制品。当然,要把这种原始的竞争认作一个客观事实是不容易的——这种原始竞争最终变成了在同一物种的更高层次的有机体之间的竞争。但很容易看到,它必然来自于生命的成功:因为这些分子的复制是如此成功,它们最后就彼此竞争;既然生命的繁殖没有内在的限制,就不可避免地必须由其他的生命来限制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