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史(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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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玛雅遗产的破坏

讽刺的是,当玛雅人民首次能够了解他们自己的文化遗产,并开始从旅游业中获利时,他们遗产中的大部分文物却正在受到破坏。其中一些破坏来自现代社会的发展——新的高速公路以及其他建设。然而,最大的破坏来自劫掠。上千座古玛雅遗迹因其留存的玉石、彩陶和雕塑而遭到洗劫。这些物品均可在正蓬勃发展的古董市场上售出。古典期的玛雅“艺术品”售价最高,因此许多从来没有被西班牙征服者发现的玛雅古城遗迹千年来从未受到搅扰,如今仅仅因为几件具有商业价值的物品,就遭到彻底的破坏。目前,尽管这一事实可能会令人感到悲伤,但考古学家们承认,几乎每一座玛雅遗址都遭到过劫掠。除少数几个已进行考古发掘的著名遗址外,许多遗址都遭到彻底的毁坏。

我们将会看到,考古学家、碑铭学家,以及其他学者对玛雅遗迹的研究已经大大推进了我们对古玛雅的认识。获取这些认识的关键在于考古学证据,也就是对遗迹和文物的细心发掘与记录。这些遗存之物就如同拼图的碎片,只有找到各个组成部分并将它们放到正确的位置,才能重现一幅图画。新的发掘工作和来自科学分析的新数据一直在扩充考古学的证据库。其中,一项最为深刻的进步就是对玛雅文字资料的破译——这一突破完全改变了我们对玛雅文明的理解。不过,这些近期的成功之所以能够取得,都要归功于考古学家们在特定的地点将信息源记录了下来,并注明在某一背景下发现的文物之间存在何种联系,例如用于存储的秘密场所(仪式贮藏室)、坟墓、贝冢。没有这种背景信息的支持,就不可能发挥出考古学记录所有的潜在价值。当盗贼从墓葬中掠走玉石和陶器,从古建筑中偷走塑像,或将它们从石碑上锯下时,他们就破坏了这些文物作为旧时活动与信仰之见证的全部意义。

劫掠考古遗迹所造成的破坏是一个复杂且具有争议的话题。该问题的解决方案绝不是明朗的,但毫无疑问,任何出售的文物,若没有资料证明其是从原产国合法取得并出口,那几乎就是偷来的。一些玛雅“艺术品”收藏家——遗憾的是,其中甚至包括具有学术背景的人——站出来为劫掠古遗迹的行为进行辩护。他们声称,至少那些在市场上售出的雕塑或彩陶碎片没有沦落至慢慢腐朽、无人问津的命运。此外,人们通常认为,劫掠文物的都是地位低下的农民。他们当然会卖掉那些陶器和雕像,好养家糊口。

虽然确实有人通过盗挖文物来补贴他们贫困的生活,但这样的情况在文物劫掠活动中只占一小部分。实际上,遭窃文物的购买者支撑起了一个精心构建的地下市场。有成百上千个窃贼和中间商活动于其中。这一非法网络发端于资金雄厚的盗窃团队,他们擅长寻找葬有极品陶器和玉石的古墓。接着,该网络继续延伸至当地买家、走私犯、“修补匠”以及古董贩子。组织周密、配备精良的偷盗团伙通常都是以一个特定的地点或区域为目标。在一些玛雅低地地区,这些窃贼会住在设施齐全的营帐之中。他们可以从那里展开针对目标地点的系统性挖掘活动,并持续好几年。这是对考古研究的一种恶性嘲讽。在这些窃贼搜刮完一片区域后,其中的建筑无一不是文物尽失,伤痕累累。当然,遭窃文物的出产地以及各文物之间的联系从来不会被记录下来。通过偷盗的方式每“保存”下来一件陶器或带有雕刻的石碑,都会有几十,甚至上百件文物遭到完全的损毁,更不用说长眠的玛雅国王、王后,以及平民的遗骨。尽管少数几件被认为能在艺术品市场出售的文物会留存于后世,但它们对于考古判断与解读的意义却已丧失殆尽。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也能从遭窃的文物上采集到信息——最好的例子就是刻在手工制品上的象形文字,这些文字通常可以得到破译。然而,即便遭窃文物上有象形文字,能从中获取的信息也远远不如我们在知道以下内容时来得完整和有意义,即:这些文物究竟出自何处,随它们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什么,以及其他种类的背景信息。上述信息在考古学家那里都会得到细心的记录,但偷盗者则会将它们弃置一旁或加以损毁,因为它们并没有商业价值。

图Ⅰ.11 危地马拉纳赫顿因劫掠造成的破坏 非法劫掠对考古遗迹造成的破坏正不断吞噬着玛雅人民的文化遗产以及有关古玛雅文明的知识。上图所示的地沟位于危地马拉的纳赫顿(Naachtun)遗迹,它通往一处被盗的古墓。墓中到处散布着素陶的碎片,它们的被毁皆是因为盗贼要搜寻几件珍贵的彩陶,好拿到“艺术品”市场出售。

遭窃文物也会给学者们带来另一个问题:许多文物在流入黑市前都会得到“修复”,好提升它们的价值。这种修复常常会导致原品的改变,例如重新绘制文物上的图画或象形文字,甚至在先前没有文字的地方加上一段。事实上,黑市上充斥着这样“修复”而来的文物,更不用说完完全全的赝品了。一些赝品的工艺之精湛,甚至可以瞒天过海。因此,只要试图从没有备案的文物上获取有效的考古学数据,就会面临接收到失真,甚至虚假信息的风险。

经由艺术品收藏保存下来的物品在其他情况下就会消失吗?事实上,过去所有的物理遗存都会不可避免地腐朽,无论它们是在泥土中,还是在专业考古学家的手上,抑或是在私人收藏家的橱柜里。当然,相比一个仍埋在地里的器皿,遭窃后经过重新绘制的陶罐可能看起来保存得更好。但事实是,不论是在坟墓里,还是在橱柜中,大多数陶制器皿都会持续存在数千年。问题并不在保存:得益于技艺高超的文物修复员,哪怕是保存不佳的遗存物,考古学家也能从中提取到大量的信息。真正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从过去的遗物中获取到尽可能多的信息。利用现代考古学技术从考古遗址中获取到的信息将永存于世。但是,一旦人们为搜寻几件有市场需求的文物而去洗劫一座考古遗迹,全人类就会无法挽回地失去一些信息,一些本可以为考古学家们采集到的信息。它们的丧失是无法逆转的;在人们为了一件陶制容器而将一座古墓“大卸八块”的同时,所有随该文物出土的证据也会遭到破坏。过去的遗存物,包括古玛雅文明的遗物,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它们代表着以往社会的知识。每当一处遗迹遭到洗劫时,我们就会永远丧失一部分过去的知识。

图Ⅰ.12 危地马拉希姆巴尔被劫掠者亵渎的1号石碑 对雕刻石碑的劫掠同样破坏了无价的历史文本:(上图)位于危地马拉希姆巴尔(Jimbal)遗迹的1号石碑,这张照片是蒂卡尔项目的考古学家于1965年发现该石碑后拍摄的;(下图)同一块石碑几年后的样子,劫掠者未能将带有雕刻的石碑表面锯下,但却完全毁坏了雕刻的上半部分和碑上的文字。

那可以做些什么来阻止这种破坏呢?玛雅传统社区自身的进步所带来的文化改变可能无法减缓,但大多数国家都有法律禁止对考古遗迹的盗挖。在墨西哥、危地马拉、伯利兹、洪都拉斯和萨尔瓦多,劫掠考古遗迹是违法的。将遭窃文物从这些国家(以及其他许多国家)出口到美国也是违法的。然而,没有一个国家拥有足够的资金和人手来对它所有的考古遗迹进行执法,抑或是阻断所有的文物走私。因此,在我们批评那些监管着古玛雅遗迹的国家之前,我们应该认识到,美国一年也有几十个史前和有史时期的遗址遭到劫掠和破坏。正如其他违禁品——从禁酒令时期的酒到今天的强效可卡因和其他毒品——市场已充分展示的那样,巨额利益的诱惑与魔力会彻底击溃政府打压禁运品走私的意图,即便此类执法行动背后有着充足的资金支持。

就像其他违禁品那样,正是需求壮大了遭窃文物在全球的市场。考古遗址之所以会被劫掠,原因只有一个:一些人愿意花天价购买文物。艺术品收藏是一门值得尊敬,且会带来收益的爱好,或者说生意,只要双方交易的是古今艺术家为启迪或娱悦大众而创作的图画、雕塑以及其他艺术品。但是,买卖刚从考古遗迹盗挖过来的文物并不是艺术品收藏;它属于文物收藏。一个古典期的玛雅花瓶不会产自一位艺术家的工作室,而只能是来源于一座被盗的古墓。由于劫掠文物所导致的信息丧失是无法挽回的,所以,买卖那些已被私人收藏多年的遭窃文物并不会对考古界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但支持文物劫掠活动的艺术品市场正在对世界日益减少的考古资源造成越来越大的破坏。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这种愈演愈烈的破坏,即减少对新文物的需求。收藏家和贸易商通常能够识别刚刚盗挖出来的文物。所以,如果他们拒绝购买这些文物,他们就可以阻止上述破坏。凭借兴趣和研究,当今世界的人民为重现玛雅文明昔日的辉煌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努力,但假如同样是当今世界的人民最后彻底毁掉了古玛雅文明遗址,斩断了现代玛雅民族与其遗产在文化、意识形态以及语言上仅剩的联系,那将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关于当代玛雅民族的祖先,我们已了解到的内容是惊人的。正如后面章节将会展示的,古玛雅文明既极具吸引力,又具有启发性,因为它让我们对自身及所处的世界有了很多新的认识。只要我们仍能获得机会,需要研究的内容还有许多。未来我们还能了解到多少,取决于有多少考古学记录能够完好无损地得以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