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统治和玛雅遗产的重生
我们的叙述将会以西班牙人的征服为终点。因为,欧洲人在征服活动中所导致的破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玛雅社会。征服战争造成了很大程度上的直接破坏,这都是由于玛雅人为保卫独立做出了极其顽强的抵抗。长期的冲突也扰乱了农业生产和商业,由此引发的饥荒同样带来了人员伤亡。不过,吞噬最多生命的还是欧洲人无意中引入的疾病。玛雅人对这些疾病没有免疫力。玛雅社会原先的大多数统治机构也都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殖民行政组织,它们是西班牙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玛雅的精英阶层——统治者、书写者、祭司、军事领袖,乃至工匠和商人——惨遭屠戮。幸存下来的大多数人都被剥夺了财富和权力。宗教归化是新政权的一项基本政策。尽管一些传教活动是在和平友好的状态下进行的,但包括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在内的胁迫性措施也会被采纳,用来粉碎忠于玛雅仪式和信仰的残余势力。在这些改变的过程中,古玛雅的许多智慧成果遭到毁灭。上千本玛雅图书(古抄本)被故意当成“魔鬼的作品”付之一炬。此后再无人使用玛雅文字。结果,大量的玛雅知识和思想——历经数世纪积累起来的信息,涉及玛雅历法、宇宙学、神灵、仪式、医药和历史——消失殆尽。玛雅的许多传统艺术——绘画、雕塑、冶金、宝石切割和羽毛装饰工艺——也随从业者的逝去而消亡。
玛雅的经济体系也遭受巨变。随着欧洲殖民地的扩张,玛雅人最好的土地被夺走。需要奴隶或者受迫的劳工来运作的种植园在新主人们的手中被建立。新产品(例如咖啡、甘蔗和牛)迅速取代了在玛雅古商业体系中占有基础地位的商品(可可、棉花、黑曜石、翡翠和羽毛)。那将玛雅地区的许多城市和偏远村镇都连接在一起的复杂贸易网络,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也被新的市场和交通方式所取代。但并不是所有的改变都是暴力或强迫性的:在很大程度上,玛雅人愿意接受欧洲的新技术。例如,铁和钢制工具很快就取代了那些用燧石和黑曜石打造的工具。
不过,即使面对这般巨大的破坏和变化,玛雅的许多传统文化仍幸存下来,并持续发展至今。尽管西班牙人的征服抹去了玛雅文明在前哥伦布时代的大部分特征,但玛雅社会的中枢——核心家庭和社区——依旧遵循着自己的传统,并将它的许多习俗延续了下来。
图Ⅰ.4 危地马拉韦韦特南戈省的背带式织布机织布 今天的玛雅人民仍沿袭着许多他们古时的传统和工艺:在玛雅高地地区(圣佩德罗内克塔,位于危地马拉韦韦特南戈省),一对母女正在用古老的背带式织布机编织。
图Ⅰ.5 危地马拉埃尔基切省奇奇卡斯特南戈的现代市场 集中市场在古代玛雅是一种重要的经济形式,且至今依旧繁荣。
在大多数情况下,西班牙行政官员无法抵达从事农业的村庄,除非是在实施强制迁居政策的地区。因此,那些农业村庄中的许多社区基本上都可以继续实行自治。
在西班牙人的征服过后,玛雅社会的各个家庭开始慢慢重建他们支离破碎的生活。有许多人逃往不受西班牙人控制的地区,寻求避难所。掌控着玛雅人家庭生活的婚姻和血缘制度仍继续实施,并适应了新的处境。每个家庭中的男性依旧在栽植玉米、豆类和其他古时耕种的农作物,凭借新到来的钢制工具,他们有时还能提高这些作物的产量;家庭中的女性则继续从事着传统的工艺活动,包括织布、编筐以及制陶。当地的农业和手工业产品,以及稀缺的必需品(食盐、工具等)照旧可在社区市场上交换。在西班牙人的征服到来后,这些市场仍然运转了很长时间;玛雅本土的商业幸存了下来,尽管规模变得更小。在某些情况下,殖民行政官员会鼓励玛雅本土经济的发展,比如要求进贡棉纺织品,或者购买烹饪用的陶器,或是存储用的器皿。但是由于这些产品通常都是按照欧洲的规格来制作的,所以它们的生产以其他方式改变了古代玛雅的传统。
在玛雅文化中,最为经久不衰的元素当属玛雅的语言和信仰。它们在所有玛雅社会中都占据着核心的地位。玛雅在意识形态和语言方面的传统已渗入并强化了其家庭和社区生活的方方面面。今天,它们依然在抗拒着改变。尽管欧洲传教士积极地让玛雅人民改信基督教,但即使在接纳了基督教的情况下,古代玛雅那掌控着家庭生活和农业周期的传统信仰仍旧幸存下来。玛雅的语言也在新的环境中继续长存。显然,在与外部更广阔的世界打交道时,懂点西班牙语将会派上大用场——例如处理国家间和经济上的交流——但是,玛雅语始终都是玛雅民族的第一语言。有时,在一些传统的玛雅家庭中,它甚至是唯一被使用的语言。
不过,在玛雅文化中,即便是那些最传统的元素,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的改变贯穿了整个殖民时代,且至今仍在继续。这部分玛雅传统的直接继承者如今正生活在曾为他们祖先所占领的地区。当下,在墨西哥、伯利兹和危地马拉,说玛雅语的人口达数百万之多。他们说着各类相关的玛雅方言和语言。很明显的是,鉴于玛雅传统的社会组织、农业实践、科技以及信仰体系(包括关于古代历法的遗存物)得以延续,对当代玛雅社区的研究为重建古代玛雅文明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源。研究过传统社区的人类学家,包括土生土长的玛雅学者,已将一些相关信息保存下来,它们对我们理解玛雅的过去和现在具有无法估量的价值。
西班牙人的征服和随后的殖民政策改变了玛雅的社会与文化,尽管墨西哥和中美洲的现代国家于19世纪早期从西班牙人手中赢得独立,但玛雅人民也未能重获自由。相反地,就像美洲大陆上所有的土著人民那样,他们依旧受到新政府和社会经济组织的系统性压迫。今天,现代世界的影响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着玛雅文化的外部结构。这种影响深刻改变了只被西班牙征服者和殖民者干扰过的部分玛雅文化。现在,放眼从尤卡坦到危地马拉的玛雅社区,大规模生产的服装已经取代手工编织的衣物;塑料容器如今比传统的陶制器皿更为常见;卫星电视和互联网将玛雅淹没于陌生的语言、图像和意识形态之中。这些事物加速了玛雅“西方化”的进程。结果,在先前与世隔绝的玛雅社区里,年轻一代开始背离那些曾确保玛雅文化得以延续下来的传统。
不过,今天的玛雅民族并没有丧失对外部压迫力量的强大抵抗力。幸运的是,最近的事件表明,至少有一部分压制势力正在减弱。危地马拉军队曾对高原地区的玛雅民族发起了一场残酷的内战。在这场战争持续五十年之后,一份和平条约终于在20世纪末签订下来。如果这份条约中的规定能够成为现实,可能不会再有势力去破坏危地马拉地区玛雅人民的文化、语言和生活。与此同时,无论是在危地马拉、墨西哥还是伯利兹,为夺回对自身命运的控制权,玛雅人民仍在努力做着斗争。正如危地马拉地区的同胞,恰帕斯州的玛雅民族也承受着一样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压迫,并正在以同等的决心试图扭转这一局面。
在过去的五百多年里,玛雅人坚持口述或笔述历史、传承舞蹈、在古老的圣地上举行仪式,以此来保护传统、铭记历史。但是玛雅人民现今也能通过学术研究的成果来了解自己的过去。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在过去的两百年间,外国学者一直在搜集、发表关于玛雅文明的信息,但直到最近几年,玛雅人自己才能参与到这一极具教育意义的过程当中。幸运的是,如今,玛雅教师对他们的过去了解得越来越多,并能够利用这些信息来教育玛雅的孩子们。越来越多的课堂开始用玛雅语进行教学,而不是用西班牙征服时期的语言。最终,玛雅人民开始自己发掘自己文明的成就,包括他们在前哥伦布时代的文字体系,其实早该如此。对自身过去的了解使玛雅人民产生一种暌违了五百年的自豪感和自我价值感。考古学也带来了旅游业和经济发展的机会。许多考古学家积极地与玛雅人民以及他们的社区共事,帮助他们认识到考古研究在教育和经济方面能带来的益处。
图Ⅰ.6 来自墨西哥恰帕斯的拉坎东玛雅人肖像 拉坎东(Lakandon)玛雅人,作为玛雅民族中的一支,至今依旧生活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的低地丛林里:(上图)一个玛雅小女孩抱着一只驯服的野猪;(右图)在博南帕克,一座古典期的玛雅遗址,一个年轻的玛雅男子正站在1号石碑前;(下图)一个玛雅家庭和他们的独木舟。这些照片均可追溯至20世纪中叶。
图Ⅰ.7 20世纪早期金塔纳罗奥州的尤卡坦玛雅人肖像 图中人物来自尤卡坦半岛的北部低地:(上图)一个位于墨西哥金塔纳罗奥州蒂斯卡卡尔(Tixcacal)地区的家庭;(左图)蒂斯卡卡尔酋长的妻子;(下图)胡安·包蒂斯塔·普特(Juan Bautista Poot),一个蒂斯卡卡尔地区的小官员。
图Ⅰ.8 20世纪早期的尤卡坦、基切和马姆玛雅人肖像 (上排)来自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北部低地的玛雅人;(中排)来自危地马拉高地的基切玛雅人;(左下)危地马拉韦韦特南戈省圣佩德罗内克塔地区的马姆玛雅官员合照,他们手里拿着传统的权威象征物办公手杖,该图拍摄于1963年。
图Ⅰ.9 恰帕斯特索特希尔玛雅人肖像20世纪中叶墨西哥恰帕斯州高地的佐齐尔(Tzotzil)玛雅人肖像:(右上图)来自查穆拉(Chamula)的玛雅少年;(右中图)来自伊萨帕(Izapa)的玛雅少女;(右下图)来自查穆拉的玛雅青年;(左下图)来自辛纳坎坦(Zinacantan)的玛雅男子。
图Ⅰ.10 教室里的玛雅老师 在21世纪,各个年龄段的玛雅人都在重新发现他们的过去。上图中,玛雅教师们正在接受训练,好用玛雅语为他们的学生授课(危地马拉瓦耶大学,阿尔蒂普拉诺高原校区,位于危地马拉索洛拉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