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为您效劳吗?恐怕您不晓得怎样让这位值得尊敬的大猩猩(1)明白您的意图吧,他可是掌管了这家商业机构的命运。这不,他只讲荷兰语。您若想喝刺柏酒,除非您授权予我办理这桩案子,否则他猜不出您想要什么。瞧,他这一点头,准是意味着他折服于我的说词。果不其然,他动窝了,忙活了,尽管慢条斯理的。您运气好,他没有抱怨。每当他拒绝服务,一声嘟囔足矣:谁也不再坚持。任性使坏是大动物的特权。先告退了,先生,为你效劳,不胜荣幸。喔,谢谢,这样吧,恭敬不如从命,倘若我真的不讨人嫌,您真是好心人。那我就把我的酒杯放在您的酒杯旁边了。
您言之有理:他,默不作声,却犹如震耳欲聋。原始森林的寂静笼罩着他整个嘴脸。咱们这沉默寡言的朋友顽固地与文明语言闹别扭,时不时令我惊愕。他的职业本就是在这家阿姆斯特丹酒吧接待世界各国的水手嘛,尽管不知道为何叫“墨西哥城”酒吧(2)。如此重任在身,您不认为人们可能担心他的无知会带来不快吗?请设想一下,克罗-马尼翁(3)人寄宿巴别塔(4),至少会感受到背井离乡之苦吧。否!此公并无被流放之感,只顾赶自己的路,什么也动摇不了他。我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不同凡响的话,他宣称这事儿取舍自便。难道必须要么取,要么舍吗?想必是我们这位朋友本人吧。我向您坦言,我被这类一丝不苟的人深深吸引。一旦对世人思考良多,不管出于职业还是出于使命,不免对灵长类动物产生怀念之情。而灵长类动物,它们则没有私心杂念。
说实话,我们的东道主有些私心杂念,尽管在私底下盘算,让人难以察觉。由于老是听不懂别人在他面前说的话,他性格上满腹狐疑,摆出正经八百的模样,却又胆怯易惊,好像疑心重重,至少怀疑起人与人之间总有什么问题。这种心境使得谈论与他职业无关的事情变得更不容易。比如说,喏,瞧见了吧,在他脑袋右上方,尽头的墙壁上有块长方形空白,显而易见那是挂画的位置。先前确实挂过一幅画,特别引人注目,一幅货真价实的杰作。这不,酒吧主人收购时,我在场;出让时,我也在场。两次交易,同样令人满腹狐疑,深思熟虑了好几周呐。在这一点上,必须承认,社交圈子有点败坏了他率真爽直的天性。
谨请注意,我并不是评判他。我以为,他的疑虑站得住脚,本人乐意赞同。如您所见,我爱交流沟通的天性不至于遭到反对吧。无奈,我又爱唠叨,倒也容易结缘。虽然我善于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所有的机会我一概不放过。当我在法国度日,一旦遇到风趣的人,我便立即与他结交。啊!我注意到您对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5)皱了皱眉头。我坦白对这种语态的癖好,一般来说,我偏爱优美的语言。请相信,我自责这种偏爱。我很清楚,喜爱精致的内衣袜子并不一定意味着双脚不干净。这不是理由。风范,恰似府绸掩盖湿疹,太过经常了。我对自己说,可以聊以自慰了,不管怎么说,讲话支支吾吾的人也并非单纯吧。是吧!还是喝咱们的刺柏酒吧!
您久留阿姆斯特丹吗?美丽的城市?是吧?很迷惑人吗?这个形容词,我好久没听说了。自从我离开巴黎,算来也有七年了吧。然而,心自有其记忆力,关于我们美丽的首都以及塞纳河两旁的码头,我什么也没忘记。巴黎的骗人表象实实在在,美妙的景致中飘浮着四百万个人影(6)。按最近的人口普查,已接近五百万,是吧?不过,事出有因,提防着点儿,也别责怪他们;又不是唯独他们如此,整个欧洲一个样嘛。有时我瞎想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对我们后人如何说道。一句话将足以评说现代人:“现代人搞私通和读报纸。”在做出这个强有力的定义之后,我敢说,这个题目就算研究透彻了。
荷兰人,可不一般哪,他们远没有这么现代化!他们有的是时间,瞧瞧他们悠哉的样子,他们干什么呢?这帮先生靠那帮娘们干活计为生。那帮布尔乔亚生物,公母男女,来到这里,一如既往地或听信谎言,或出于愚蠢。说到底,是由于想象力过剩或不足吧!这帮先生,时不时或玩刀或弄枪,可别以为他们动真格的,角色使然而已。他们发出最后几发子弹,却害怕得要命。虽然如此,我却觉得他们还是比较有道德的,另一些人则在家里耗着,慢慢损耗而死。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咱们的社会就是为了这种清洗而组织起来的吗?您自然听说过巴西江河有种小鱼,成千上万一拥而上袭击鲁莽的游水者,小口小口快速啮嘬,没一会儿工夫就将其除掉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架。哎,就这德行,这可是它们的组织呀。“您想要清清白白的生活?像所有人那样?”你自然回答“是”。如何说出“否”呢?“好吧。您会遭到清洗。这是一门职业,一个家庭,一类有组织的娱乐活动。”小小的牙齿,小口小口啮嘬您的肌肤直至骨头。我这么说是不公平的。不应当说他们的组织,而应当说我们的组织,说到底,究竟谁在清除谁呢。
终于给我们上刺柏酒了。祝您兴旺发达!您瞧,大猩猩张口称呼我博士。在这类国度,人人皆大夫和教授。他们喜爱恭敬,出于善意或出于谦逊。在他们的国度,至少恶意并未浸染国体。反正,我不是大夫。您若想弄清楚,我来此之前是律师。现在我是法官-忏悔者。
那就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吧:在下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愿为您效劳。很高兴认识您。没准儿您是经商的吧?差不多?回答妙极了!也恰如其分。凡事,咱们八九不离十就得了。这样吧,请允许我扮演一番侦探。您跟我差不多岁数吧,四十来岁,见多识广的眼神,几乎已经饱经世故。您衣着颇为得体,就是说跟咱们国内相仿,而且您双手光滑。因此,您是个布尔乔亚,八九不离十吧。当然还是个高雅的布尔乔亚!您对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发牢骚,确实双倍证明您是有文化的,首先您知晓这个语法时态,其次它使你恼火。到头来,我却让您开心,在下并非自夸,这证明您在某种程度上是思想开放的。故而您八九不离十是……嗨,管它干什么?对我而言,行业不如教派使我感兴趣。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问题,你若觉得不唐突就请回答:您拥有钱财吗?有一些?好。跟穷人共享您的财产吗?不。那么您就是我所谓的撒都该人(7)。假如您不身体力行《圣经》,我便认准您不再有出息了。您有进步吗?那您熟知《圣经》喽?您使我感兴趣啦,我拿定主意了!
至于我……悉听尊便,由您自个儿判断吧。从身材和双肩来看,从别人常说我凶巴巴的面孔来看,我活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是不是?但是,倘若根据我的谈吐做判断,势必承认我有点文雅吧。为我的外套提供毛绒的骆驼没准儿长了疥疮;作为弥补,我的指甲修剪得有模有样。其实我也顶世故的,但跟您只有一面之交,便和盘托出了。总之,尽管我举止文雅,谈吐不俗,却是泽迪伊克水手酒吧的常客。得了,别兜圈子了。我的职业是双重的,一言以蔽之,恰似造物者(8)具有双重性,我已对您说了。我既是法官又是忏悔者。我的情况简简单单:我一无所有。是的,我曾经富裕过,却不曾与别人分享。这说明得了什么呢?我无非也是个不信《圣经》的人呗……喏!您听见渡口汽笛声了吗?今夜,须德海(9)上将大雾弥漫。
您这就走啦?对不起,耽误您了。您允许的话,不必付账。您光临墨西哥城酒吧,等于来我家做客,让我特别高兴。我明晚肯定会来这儿,每晚如此,我接受您的邀请,真是感激不尽。您的路程……这样吧,您若不见外的话,最简单的办法是我陪您一直走到港口,好吗?好,从那里绕过犹太人区,就到达美丽的大街,有轨电车载满了鲜花,伴着喧嚣的音乐一辆接一辆驶过。您的旅馆位于其中一条大街上,叫达姆拉克大街。走吧,你先请,不必客气。我,住在犹太人街区,在我们那帮希特勒狗弟兄清洗犹太人以前一直这么称呼。一锅端根除七万五千名犹太人,被流放或被杀害,“真空式”清洗。我赞赏这种一以贯之的努力,赞赏按部就班的耐心!人一旦没有个性,就必须自己努力想办法。一旦得法,便有神效,毫无异议。我就住在历史上发生过最大罪行的地方。也许是这个缘故助我理解酒吧大猩猩及其戒备。我因此可以跟我的天性搏斗,它把我不可救药地推向同情。我看到一张新面孔,附在我身心上的某人便敲响警钟:“减速。危险!”因此,即使在同情心最强烈的时候,我依旧有所戒备。
您知道吗?在我出生的小村庄,在一次报复性的镇压活动中,一名德国军官彬彬有礼地请一位老妇自愿在两个儿子中选择一个作为人质枪毙。选择!您想象得出来吗?那个吗?不行,这个吧。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了。不必细说了吧!请相信我说的,先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我见识过一颗纯洁善良的心,一味拒绝戒备。他是和平主义者,绝对自由主义者,他一心一意爱全人类和一切动物。一颗卓越的心灵,对吧,毫无疑问。这不,在欧洲最近一次宗教战争(10)期间,他隐退乡间,他的房屋门槛上写道:“无论你来自何方,请进,欢迎你们。”(11)请您猜一猜,该如何回应如此好意的邀请?一些民团分子(12)恰如进了自己的家,随心所欲,竟把主人开膛破肚了事。
哦!对不住,太太!好在她什么也没听懂。这么晚了,行人摩肩接踵。嗯,况且几天来雨下个不停!幸亏有刺柏酒。漆黑一片之中,唯一的光明。您感觉得到这酒洒在你身上的金黄色、古铜色光芒吗?我乐意趁着刺柏酒的热乎劲儿在晚上漫步全城。我夜夜漫游,沉思梦想,或无休止自言自语。就像今夜,是的,我担心有点把您搞糊涂了。哦,谢谢,您太谦恭啦。我实在话多,一张口,话语一句句流出来。再说,这个国家激发我的灵感。我热爱这里的人民,比肩继踵挤在人行道上,困于屋宇与水域的狭小空间之间,被轻雾笼罩,被冰冷的土地以及像冒着肥皂泡沫的大海围住。我喜欢,因为这情景是双重的:小空间既在这里,又在别处。
是啊,听着行人踏在泥泞路面上发出的沉重脚步声,望见他们笨拙地从一家铺子拐进另一家铺子,前一家摆满金黄色的鲱鱼,后一家满货架枯黄色的首饰,您恐怕以为他们今晚会在这些地方?您跟众人一个样子,您把这些正直的人当作一帮行会理事和商人(13),揣着长生不老的好运,数着自己的钱币,而他们唯一的诗性在于有时戴着大帽子去上解剖课,是不是呀?您弄错了。他们在我们身边行走,确实不假,但瞧瞧他们的头颅,处在霓虹灯、刺柏酒和薄荷饮料混杂的薄雾中,沿着灯红酒绿的招牌徐徐落下。荷兰是个梦!先生,一个烟雾缭绕的金色梦,白天雾气较浓,夜间金光璀璨;无论黑夜还是白天,梦里尽是罗恩格林(14),恰似人们骑着高高的黑色自行车神情恍惚地快速前行,或者忧郁的天鹅不停盘旋,在整个地区围绕着一片片海域,沿着一条条运河打转。他们在做梦,他们把脑袋埋在古铜色的云雾中:他们团团转,活像梦游者,在金黄色氤氲薄雾中祈祷,其实他们已不在原地了。早已飞到几千公里以外,飞向遥远的岛屿爪哇。他们向印度尼西亚的鬼脸神祇祈祷,并拿来装点自家的橱窗。这些神怪此刻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游荡,然后降下来,活像装模作样的猢狲堂而皇之栖身在招牌上,提醒那帮思乡的殖民者,荷兰不仅是商人的欧洲,而且属于大海,通向扶桑国(15),碰上那里许多岛屿,据说那里的人们死的时候疯疯癫癫,但很幸福。
嗨!我情不自禁,不由自主辩护起来了!请原谅。习惯了,先生,职业使然,我也乐意帮助您全面理解这座城市,理解事物的核心!这不,我们正处于事物的中心。你是否已经注意到阿姆斯特丹一条条同心圆的运河酷似地狱一层层圆圈呢?布尔乔亚的地狱自然充满了噩梦。一旦从外圈进入,随着一圈又一圈深入,生命,这么说吧,生命积累的罪行愈发厚实、黑暗。终于到了第九层(16)……啊,您知道吗?真见鬼,您变得更难以归类了。但您还是明白了我为什么认为事物的中心就在这里,尽管我们处于欧洲大陆终端。一个敏感的人明白这些咄咄怪事。不管怎么说,日报的读者以及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们是想不到那么远的。他们来自欧洲各个角落,在内海周围止步息脚,躺在黯然失色的沙滩上。他们倾听声声汽笛,枉然在迷雾中寻觅船只的轮廓,然后回头再跨过一条条运河,冒着雨折回。他们冷得瑟瑟发抖,来到墨西哥城酒吧,用各国语言点一杯刺柏酒。我守在那儿,等着他们。
明日见吧,先生,亲爱的同胞。不远送了,现在您认识路了,我在这座桥边跟您分手。夜里,我从不过桥,这是许下一个愿的后果。说到底,设想一下有人投水自尽。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您跟着跳下去把他捞上来,但天冷时节,您要冒很大的风险。要么您弃之不顾,溜之大吉,那么跳下水的人回家后没准儿会感到全身怪异的酸痛。在此祝您晚安。怎么啦?玻璃橱窗里那帮娘们?梦哪,先生,廉价的梦!去印度神游!这些娘们满身涂抹香料。您若进去,他们便拉上窗帘,神游便开始了。神灵降临赤裸的肉体,岛屿漂荡,颠簸疯狂,一头散乱的长发恰似棕榈树叶在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