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的勒维家族
弗兰茨·卡夫卡的母亲尤丽叶1856年3月23日在布拉格以东60公里的小镇波代布拉迪出生。她的父亲,1824年出生的雅各布·勒维是织布工人,在他家乡的乡镇上颇有声望。1853年他娶了时年23岁的埃斯特尔·波里亚斯,她的父亲亚当·波里亚斯在波代布拉迪当犹太教法典学者、犹太教经师和切割包皮者。埃斯特尔的母亲萨拉·波里亚斯是毗连的科林镇的商人萨穆埃尔·莱维特的女儿。雅各布·勒维从亚当·波里亚斯那里接管了作为嫁妆的经营不善的布店,因为埃斯特尔一直是独生女(年长6岁的兄长纳旦英年早逝)。尤丽叶·卡夫卡在一份1931年,即她逝世前三年撰写的生平事迹报道中,把这位因犹太教法典研究而荒疏了自己的商人职责的虔诚的外祖父描述为传奇人物:“他在上衣外披上细斜条布,而小学生们则跟在他后面跑并取笑他。这在学校里受到训斥,老师严词嘱咐学生们不可烦扰这个虔诚的人,否则他们会受到严厉惩罚。夏天也罢,冬季也好,他都天天到易北河里去洗澡。冬天如果河面结冰了,他就拿一把钉耙,用它凿开冰,潜入水中。”当这位神奇的外祖父在68岁上去世时,刚刚报名入小学的尤丽叶要做一个宗教上的赎罪仪式,半个世纪后她还能够给她的儿子讲述事情的经过。“她记得,”弗兰茨·卡夫卡1911年12月在日记中写道,“她如何不由自主地一边抓住尸体的脚趾一边请求原谅她可能对外祖父犯下的过失。”
埃斯特尔·波里亚斯与雅各布·勒维共同生活后,1852年——还在结婚前——生下了阿尔弗雷德,四年后又生下尤丽叶以及里夏德(1857)和约瑟夫(1858)两兄弟。1859年,埃斯特尔·勒维29岁时死于一场伤寒。母亲的突然死亡一定给尤丽叶和她的兄弟们留下了严重的精神上的创伤。外祖母萨拉·波里亚斯1860年因忧伤于独生女儿的夭折而自杀——她在易北河里溺水身亡。卡夫卡1911年12月底在日记中记下:“我的外祖母的母亲从此就忧郁不欢,拒不吃饭,不和任何人说话,有一回,在她的女儿死后一年,她外出散步就再也没回来,她的尸体被人从易北河里打捞上来。”还在服丧期,丧偶的勒维就娶了故世的埃斯特尔的远房亲戚,波斯特贝格的33岁的尤里叶·黑勒。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1861年生了鲁道夫,1867年,在她已经40岁时,生了西格弗里德。
在尤丽叶的兄弟们当中长兄阿尔弗雷德在事业上最有成就。1873年他在维也纳当会计,开始了自己在事业上的发展过程,并于1876年去布拉格,他在那里升迁至莫里斯·布瑙—瓦里拉私人银行的襄理。他因受到行长宠信而获得的这一责任重大的职位给他带来15000法郎的可观的年收入。1890年,估计也是顾及自己晋升社会地位的意愿,他获得了法国国籍。由于菲利普·布瑙—瓦里拉的提携,他在19世纪90年代中期接任马德里一家西班牙铁路公司经理的职务。虽然这一职务给他带来的影响力比这个华而不实的头衔预期的小,可是它却满足了他的有关社会地位的虚荣心。阿尔弗雷德常常探访他的波希米亚亲戚,并且与他的外甥弗兰茨保持着松散的联系。1912年深秋,在一次两个星期的布拉格逗留期间,他住在卡夫卡家里,致使卡夫卡能够深入研究他。他觉得他的拘泥虚礼、矫揉造作的举止有些好笑:“他经穿堂悠荡进厕所。”但是同时他也记录下,这位表面上显得落落寡合的有成就的人生性敏感(“性情日益温柔”)。他的书信散发出这位胸襟宽大的善于处世者沉着冷静的气息——此人怀着略有情趣的好奇心关注着他的外甥的文学作品。当阿尔弗雷德·勒维1923年2月去世时,他留下一笔60万克朗的财产。可是这笔财产,据卡夫卡无可奈何记下的,却落入“巴黎和马德里的公证人和律师”手中。
与阿尔弗雷德相仿,排行最小的孩子约瑟夫也事业有成,他自1891年起,在比利时刚果参与建造铁路的组织工作。最后他在那里任协调法国殖民事务的贸易处主任。1903年秋他移居到中国,试着在那里当经营欧洲货币业务的俄罗斯—中国银行的代理人;在经历了一场巴黎浪漫小插曲并娶了一个法国女人为妻之后,1908年他去了加拿大。只在两年后,他便返回法国,在凡尔赛置了一所宅子,还在圣·马洛买了一幢消夏别墅,从此以后过着富裕的悠闲生活。他的刚果历险经历明显地反映在卡夫卡1914年8月初发表的散文作品《回忆卡尔达铁路》中,这件作品以极端气候条件下修铁路为主题,可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却变了:在这里刚果的场地被俄罗斯无边无际的高寒荒漠取代。
其余几个兄弟的人生历程就不怎么带有异国情调。里夏德·勒维在布拉格水果市场旁边经营一家不起眼的服装店,他靠它勉强养活着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其中就有弗兰茨·卡夫卡后来最喜爱的表妹玛尔塔。尤丽叶的同父异母兄弟鲁道夫和西格弗里德被认为是怪人,一直都是单身汉。鲁道夫当会计,已经是成年人,还住在父母家里,并在1910年母亲去世后接济贫穷的父亲:一种爱恨交加的充满紧张的关系把他与父亲联系在一起。舅舅的这种不合群的生活方式,后来被卡夫卡认为是他自己的社会隔离倾向的影子。1911年12月他在日记中说明,他的父亲观察他深居简出的生活方式时,认为他是鲁道夫·勒维的继任人和“正在成长中的新家庭的傻瓜”;11年后他自己觉得与舅舅相似得“惊人”。在鲁道夫身上他也认出了自己的爱好:在与父亲的想象中的斗争中消耗自己的精力。舅舅1921年去世后,卡夫卡意识到了这种精神上的亲和力并在日记中写下了:“我对他了解得太少,我不敢打听这方面的事。”
西格弗里德·勒维,作为儿子中唯一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学医并且后来在梅里施的特里施当乡村医生。尤其是在高中毕业后的那几年里,卡夫卡与他特别亲近,夏天到特里施去看望他,甚至和他一起度假。他认为这位舅舅是一个不顾习俗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的怪僻的人。在一封1917年9月致马克斯·布罗德的信中他谈到西格弗里德·勒维,说他拥有一种“无比细微的、单身汉式的、来自缩小了的咽喉的幽默”:“他就这样生活在乡下,坚韧不拔,心满意足,正如一种被人认为是生活旋律的略带醉意的疯癫能够使人心满意足那样。”西格弗里德·勒维,这位有坚定生活原则的孤独的讽刺家,是被罪恶的纳粹所杀害的卡夫卡的众多亲戚和朋友中的一位:1942年,在被流放至泰莱钦之前不久,他自杀身亡。
尤丽叶·勒维,跟她后来的丈夫不一样,她在高雅的中产阶层的环境中长大。她家在波代布拉迪的家宅是一所两层的房屋,但还是相当宽敞,完全满足了一位中产阶层商人的需要。雅各布·勒维似乎像他的岳父那样是一个虔诚的人,按一定仪式进行的宗教活动对他来说意味着一种坚定的生活意义。跟赫尔曼·卡夫卡相反,尤丽叶因其父亲而拥有一种牢不可破地在家庭传统中确定下来的信仰本体。给六个孩子上课的是家庭教师,因为在1871年以前波代布拉迪没有德语学校。大概在1876年,在三个岁数较大的儿子离开家庭之后,雅各布·勒维变卖了他的商店并带着当时21岁的尤丽叶和她的两个兄弟迁往布拉格。他在那里过上了退休生活,虽然他才53岁。从此以后,阅读犹太教法典便成为这个虔诚的人的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直到1910年他才去世,终年86岁。对于尤丽叶·勒维来说,迁居布拉格起先并没在生活中引起深刻的变化。依照19世纪末在犹太人氛围中还强烈倡导的对角色理解的传统,她在等待适当的缔结婚姻的时刻中度过自己的时光。又等了六年,她才离开父亲的家宅,建立了自己的家庭。
尤丽叶·勒维在其父亲影响下了解到的情感世界不无紧张关系:基本的宗教态度在总是非常强烈的爱慕中折射出忧郁和遁世。这里与卡夫卡的情况颇为相似地显现出一种内心紧张和自我封闭的因素。勒维家族的虔诚就这样和情绪矛盾的特性结合在一起。蒙昧主义亲和性,宗教狂热,顽固不化和与世隔绝的独身生活在忧郁的土地上繁荣生长。这个勒维家族的“刺”,1919年卡夫卡这样写道,不如父亲的表面的活力那样直接,“促使我更神秘、更畏缩地走向别的方向”。勒维家族遗产所彰显出的不光彩的方面是生命活力的偶尔“停顿”,活动力量的凝固和在冷漠麻痹中的自我封闭。在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度过”整个下午的这种爱好中,卡夫卡亲身感受到了这种资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