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定风波
当天空泛出鱼肚白时,倪盼终于有了困意。
她放下手里已经低电量警告的手机,看着一旁被拆得只剩个架子的台灯,咧嘴笑了,为光秃秃的台灯,更为自己居然想起了“鱼肚白”这么诗意的句子。
倪盼“噼里啪啦”地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又将床上散落的书本整理好放回到书桌上,天光已至,何须人为?铺好床后的她钻进冷得像铁一样的被子里,抖个不停,她左脚和右脚相互取暖,过了很久被子里才有了一丝的暖意。
她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了门开的声音,转而屋子里人来人往,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有王玉芝,也有倪大刚,她好像还听到了老板的声音,奇怪,今天不是休息吗?为什么大家都不睡懒觉呢?
倪盼太困了,但这困意太过粘腻,稠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她想起来看看到底是谁在走来走去,却怎么使劲也起不来,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好像看到了屋子里的一切,无论她大喊什么,都无济于事,胸口异常的憋闷。
她知道,自己一定又被梦魇住了。
她总是这样,睡着睡着就开始呼吸困难,她和王玉芝说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但王玉芝却满不在乎地说是因为她经常熬夜才会这样。
王玉芝每次都这样说,从而又衍生出别的事来数落她,于是倪盼也没了在她那里寻求安慰的欲望,只默默忍受着,默默在被梦魇住时拼命地挣扎,不想就此而停掉呼吸,但每一次的清醒过来时,又无比地想着如果刚刚放弃挣扎停止呼吸该有多好,生命戛然而止,这个时候,王玉芝会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然而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就像小时候那样。
很多次她从睡梦中醒来,都会看到母亲温柔地注视着她的脸,看看她的手,摸摸她的脸,目光里尽是喜爱之情,有时还会听到她说:“这小脸,多好看,一看就是我生的。”
曾几何时,倪盼也无数次地看着镜子中和王玉芝相似的眉目,暗自欢喜自己终是像了母亲,而不是父亲那般粗枝大叶。
此时此刻,被梦魇折磨着的倪盼看到了倪大刚就站在她的门口,对她和坐在她旁边的王玉芝怒目而视。
倪盼越来越害怕,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想大吼着让倪大刚走远点,却吼干了嗓子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绝望地看着倪大刚扬手冲了过来,心脏几乎在这一刻停跳,也正是这一顿,倪盼倏地从噩梦中醒来,入目即是大量的屋子,一如睡前那样,没有人回来,她还是一个人。
倪盼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脑子还是有点晕,很困,但是刚刚的梦太恐怖了,吓得她强撑着不要闭眼睡去。
倪大刚应该明天才回来吧,倪盼心里盘算着,派出所没有打电话叫她去接人,她居然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那里面关着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头随时会发疯的怪兽,会随时吞噬掉所有的怪兽。
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自己的父亲,更多的时间里,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他交流,倪大刚沉默不语,之前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不善言辞,但那天回家后看到窗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后,她害怕了,也许倪大刚的不语里藏了很多她和王玉芝不知道的情绪,一旦爆发,不可收拾。
倪盼忽然后悔起为什么没有答应王玉芝的要求,同这样一个随时随地会炸掉的不明怪兽住在一个屋檐下,想想就不寒而栗。
可……她一想到昨天走之前王玉芝和那个刘叔叔之间的暗潮涌动,不禁思索着她那里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倪盼困惑了,她只盼有个人能替她做出正确的选择,有人可以吗?鹿鹿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隐瞒这件事,虽然平日里她经常和好友吐槽母亲的张牙舞爪,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把家里的遮羞布掀开去供人观赏,有她一个人亲眼目睹已经够了。
倪盼缓了很久,又渐渐睡去,一睁眼已经中午了,即便没有食欲,可肚子的咕咕叫声提醒着她吃饭是作为人的生理需要。
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位了似的,成年人最大的标识就是能否熬夜,现在倪盼基本不具备这项功能了,回笼觉的后遗症就是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倪盼简单地洗漱后,换好衣服拿着零钱包去楼下的小超市觅食去了,因为真的只有零钱,所以她只买了五根火腿肠,三块钱一根不粗不细的那种,经济又实惠,可以当做好几天的菜了。
回到家后,她先是淘米煮饭,然后拿出一根火腿肠切成两半,另一半套上保鲜膜和其他四根都放进冰箱里。
过了半小时,饭也煮好了,倪盼先是打开盖子晾了一会儿,然后拿勺子盛出一碗来泡点热水,就着半根火腿肠,吃得津津有味。
上大学的时候,她就经常这样吃,在食堂打三两米饭,回到寝室用热水泡一下,配上半根火腿肠,有时还会外加一个鸡汁馅的包子,不过要看当月的钱够不够,很多时候她买完小说和衣服后,钱就只够买米饭和火腿肠的了,所以包子什么的只能下个月再说了。
其实这么吃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洗碗的时候很容易,没有粘腻的油渍,用手一撸就干净了。
倪盼满意地摸摸八分饱的肚子,突然萌生出码字的想法,但等她打开网页后又迟疑了,更新的故事是讲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她现在除了还是三口之家,和幸福都不沾边了,不对,三口之家也早就不完整了,所以还有什么可写的呢,她翻看着从前更新的章节,忍不住被自己编造的幸福假象逗笑。
原来,她这么卑微。王玉芝从未了解过她,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女儿是如何靠着这些编造的幸福来苟延残喘地度日,所以当她对倪盼说出那样的话时,让想象得来的幸福一文不值。
倪盼从被窝里翻出手机后,才看到今早王玉芝给她发的信息,当时她应该还处在混沌中,所以没有听到。
她点开对话框看到王玉芝发给她一个地址,想来是她新家的吧,然后地址下面紧接着跟了一句,“晚上来吃一顿开伙饭。”
倪盼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还有谁”,没想到王玉芝很快回复说:“除了你我还能有谁,早点来,帮我干点活。”
到底是王玉芝的语气,叫人干活都理直气壮,也对,哪个妈使唤起女儿来不颐指气使呢。
倪盼窝回到床上拿起最近看了一半的小说,掖好被角后看了起来,没多一会儿她又困了,但想着下午还要去王玉芝那里吃饭,怕睡过头,就用手机定了个闹表。
下午三点,闹表响了,倪盼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当她看到床边小椅子上坐着的人是谁后吓了一大跳,差点背过气去,她定了定神,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便用手在被子下面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梦。
倪大刚怎么……怎么回来了?
他,他不是应该还在派出所吗?
“爸,爸……”一时之间倪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好,问他怎么回来了吗?还是……
好像怎么问都会踩到雷,搞不好还会炸到自己,她索性闭了嘴。
倪大刚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起身把小椅子归回原位后走了。
等到大门“咣”一声震天响后,倪盼才回过神来。
但当她一看手机停留的页面时,瞬间清醒,脑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那页面……是她和王玉芝的聊天页面,上面正好有新家的地址,她一拍大腿,恨道:“完了!”
倪盼也来不及梳洗了,迅速地套上外套,拿好钥匙和手机待把门锁好后冲了出去。
她本想一边沿途如果看到倪大刚就拦住,一边给王玉芝打电话让她锁好门,谁知跑了好久也看不到倪大刚的影子,还差点撞到路人,王玉芝的电话一打就在占线,也不知道她现在和谁聊得热火朝天。
算了,倪盼一跺脚,干脆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赶去王玉芝的新家,希望可以来得及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倪盼在车上一边继续给王玉芝打电话,一边催促着司机师傅安全的情况下开快点,要命的事一刻都不能等。
她一想到之前在派出所看到王玉芝那一脸伤就怕得发抖,倪盼从未给手机上过锁,实在是觉得来回解锁太麻烦了,如今她极度后悔自己的懒惰,不就解个锁么,有什么麻烦的,比起爸妈打得昏天黑地,她上个锁又算得了什么呢。
车子很快到了王玉芝家的楼下,她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倪大刚的身影,便抱着侥幸的心理想,也许他在自己的后面呢。
可她的侥幸并没有成为真正的幸运,待她火急火燎地爬上五楼时,王玉芝的新家门大敞四开,里面传来的鬼哭狼嚎让倪盼的心一紧,到底还是晚了吗?
她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倪大刚狠狠地掐着王玉芝的脖子,倪盼喊了一声“爸”后,扑过去想要掰开他的手,但怎么用力也掰不开,倪大刚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扣住王玉芝的脖子。
他的脸上青筋暴起,早已没了理性可言,仿佛走火入魔的野兽,可怕到极点,眼看着王玉芝已经被掐得进气多出气少了。
倪盼不能坐以待毙,她见掰是掰不开了,便狠了狠心一口咬在他同样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从开始的不忍心,到后来的往死里咬,渐渐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不用想也知道是见了血。
这下,“野兽”终于有了反应,感觉到了疼的倪大刚一甩手就将倪盼甩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她也坐在了地上,但现在还不是矫情的时候。
正面不行就从后面包抄,倪盼死死地扯着倪大刚工作服的领子往后拽,希望可以阻止他继续掐死王玉芝。
可姑娘家家哪里抵得过发了狂的中年锅炉工,那力量可开辟天地,被领子锁喉了的倪大刚再次反手一推,倪盼一个趔趄坐在了门口。
她眼见自己是不行了,一看大门还开着就大声喊着“来人啊!着火了!”期盼可以有人来帮忙。
喊“着火了”这一招还是王玉芝在她上高中的时候教她的,那时王玉芝和倪大刚偶尔上夜班不能接她放学,王玉芝担心她一个人回家危险,于是就告诉她如果路上遇到坏人,千万别喊救命,一定要喊着火了,她问为什么,王玉芝就说,人都是有逃避心理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救命与他无关,但着火一定会殃及池鱼,所以肯定会有人来看,有人就有生的希望。
王玉芝可能也没想过她教给女儿的防身技能如今居然用在了她自己的身上,真是可悲又讽刺啊!
这招果然好使,拉不动倪大刚的倪盼快要绝望地将烟灰缸砸向他时,终于有人来了。
隔壁的人听到外面有声,全都出来看,一看可不得了了,哪是什么着火了,这是要命啊!
有上来拉架的,还有打电话报警的,场面一度混乱到失控。
当倪盼陪着王玉芝坐上救护车好一会儿,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刚刚的风波就像梦里一样,恐怖又真实,倪大刚差点杀了王玉芝,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她看着此时此刻带着氧气罩的王玉芝,还吊着一口气,却也被吓去了半条命,母女俩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倪大刚,所以尽管预设了最坏的结果,也不曾想过有一天竟会威胁到自己的性命,果然还是人心难测吗?哪怕至亲的人也不能幸免么。
救护车的笛声就像一只离了群的小兽的悲鸣,嗷呜嗷呜地对着周围的黑暗低吼,试图伪装得强大以便吓退蔓延上来的恐惧。
倪盼没有握住王玉芝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得死寂,她没有力量可以给予她,她亦没有。她们就像是两棵相隔甚远的树,在沙漠的一角拼命伸长了自己的根,绿洲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