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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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界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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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要上场了,舒苓掀开帷幕露一点缝隙,好奇的看向台下坐的观众,戏院里人头攒动,乌压压的满是人,也有富贵人家坐在靠前的位置,有放零食的小桌;也有寻常百姓家,坐在后面的条凳上,卖瓜子花生香烟各种小食的商贩在中间穿梭。即便这样,舒苓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众人中赫然的他,满心欢喜——他应该专程是来看我的吧!

笛萧声一响,舒苓收了心上台入戏。转轴偷空处,总忍不住向台下那人处望去,难免和他深情专注的目光相遇,不觉脸热心跳,少不得用心转回台上。不可啊不可,怎么能在这个场合——众目睽睽下走神?好在平时练习刻苦,一招一式、一唱一白早就洞了于心,不曾出什么差错。

一幕唱完,舒苓飘飘然下场,又准备第二幕,仍然掀开一点帷幕缝儿,想再看一眼他,变了脸色——那个座位空了。舒苓的心“咚咚”直跳,是我看花眼了吗?这时笛萧声又响,没时间了,匆忙上台,甩袖一亮相,又向那里看一眼,果然是空的。

舒苓的心开始乱了,他不喜欢看我演出吗?他觉得我今天的表现不好吗?不会啊,今天没有什么地方表演不够力的啊!是不是他被人叫出去有事了?是不是出去方便了?舒苓心里无限狐疑,偷空再向那边看去——仍是空荡荡座椅,就是有事也该回来了啊!难道真的是因为对我的表演失望了吗?或者这么快就失去了对我的关注?说不尽的千回百转、满心酸楚又不能任性表现出来,只得忍住,不知不觉把这种失神焦虑投入到表演之中,正好这一段是《寻梦》。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唱词一出,站在幕后的唐诗棣大惊:这段唱腔声似裂帛,含情蚀骨,竟有力透纸背之感。这功力,显然不是以前的舒苓,难道这小妮子突然开窍了?

唐诗棣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舒苓的每一步表演,从眼神到情绪,从转指到身段……,一一在心里评测:这不对啊!这绝不是一个人下苦工练习就能达到的境界,难道说这小妮子她动情了吗?唐诗棣在心里一个个排查舒苓身边的人,猜度那个人到底是谁。

舒苓所有的戏都演完了,谢幕后临下台前又忍不住向那个座位再看一眼,仍旧无人,内心无限惆怅,失落的飘下台去,到化妆间卸妆。

舒苓做到化妆镜前,对镜看到一张失魂落魄的脸,木然的卸着装,强忍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眼泪。舒蔓还没有觉察到她的异常,还沉浸在这一次的完美表演兴奋中,一边换衣服一边乐滋滋的对她说:“舒苓啊,我觉得我越来越有感觉了,我好喜欢这种在台上游刃有余的感觉。”见舒苓没有理她,很奇怪,放慢了换衣服的速度看看她,发现了她神态的异常,奇怪的问:“舒苓,你怎么了?”

舒苓已经卸好了妆,正在换衣服,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轻轻摇摇头淡淡然说:“没,没怎么。”

舒蔓正要问话,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高音:“拦着我做什么?我要去看看舒苓。”

接着是大师兄的声音:“秦三少爷,楼上是女演员换衣服的地方,不能随便进入的。”

舒苓一听变了脸色:“听着应该是秦家三少爷,那个浮浪子弟,我一看到他都讨厌。”

下面继续传来秦三少爷的声音:“这么久了,也该换完衣服了,我就想见见她,和她说两句话。”然后是大师兄的声音:“她不在啊,出去了,现在别的师妹在换衣服呢。”

舒苓见状说:“看样子大师兄是拦不住他的,进来了就说我不在出去了,我不想见到他。”说完四周乱瞅,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的,突然看到大开的雕花木窗窗户,心里一喜,抓住窗棂就要爬窗户。

舒蔓害怕她失足掉下去,拦着她说:“这怎么行?这么高,万一掉下去摔坏了怎么办?讨厌他随便敷衍他几句就好了,何必冒这个险?”

舒苓指指窗外的大榆树说:“我懒得敷衍他,我跳到树上去,从树上爬下去,没事的。”说话间已上了窗户,看准了跳到一根粗的分枝,手还抓住了上面一个细一点的枝条,粗糙的树皮划拉过手掌有些生痛,也顾不得了,调整身姿往树下爬。

舒蔓紧张的用双手紧握捂住嘴巴,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自己叫出来声,看舒苓在树枝上抓站稳稳的了,才放下心来。外面秦三少爷和大师兄的声音已到了门口,舒蔓赶紧扭过身来用背挡着窗户,双手抓着窗台上的楞格。

“怎么可能不在?我一直从道子那边过来,要出去了早被我撞见了,还想骗我?”秦维翰“豁”的推开门闯了进来,舒璋后脚也跟了进来,一眼扫去,没有舒苓,得意洋洋的对他说:“三少爷,我没骗你吧?她的确是出去了。”舒蔓也对他尴尬的笑道:“三少爷好,舒苓她是出去了。”

秦维翰狐疑的看看他们,在屋内跺着步子四处查看,走到挂戏服的架子跟前,猛地把戏服一扒——空的。舒蔓一笑,故意揶揄他:“三少爷啊,您看那后面能藏人不能?就是上面挡住了,下面的脚也露在外面啊。再说了,舒苓她为什么要躲着您啊?见您来看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秦维翰盯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她,盯得她心里直发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紧张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秦维翰走到她跟前,猛地把她往旁边一推,身子探到窗外到处看,惊得舒蔓一身冷汗,赶紧也看着外面,哪里还有舒苓的身影?松了一口气,笑道:“三少爷,您该不会觉得舒苓会从这里跳下去吧?这么高,她一个女孩子哪里敢啊?你看看,下面是不是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秦维翰斜着眼睛瞪了她一眼,悻悻然走了。

舒璋连忙喊着“三少爷慢走啊,我送送您!”秦维翰说句:“不用!”已不见了身影,舒璋还是跟了下去。舒蔓长舒一口气,心放了下去,正在这时,唐诗棣走了进来。

舒蔓心又紧张起来,恭敬的站着,喊了一句:“师娘!”

唐诗棣看了看周围问舒蔓:“舒苓呢?”

舒蔓见师娘沉着脸,小心翼翼的说:“她唱了半天戏,想放松放松,出去了。”

唐诗棣看着舒蔓,带着微微笑意问道:“舒蔓,你这些师兄弟姐妹中间,你和舒苓感情最好,相互的心事,也是都比别人了解吧?”

舒蔓听的云里雾里,心说这是干嘛啊?是要套我什么话吗?猜度着,试探问道:“师娘,我和舒苓是亲如姐妹,师娘是想了解什么?”

唐诗棣只盯着舒蔓,盯得她心发虚,低了头回避师娘的目光,这时唐诗棣单刀直入:“你告诉我,舒苓她——是不是最近和什么人走的比较近?”

舒蔓一惊,心说师娘怎么知道的呢?不行啊,干嘛来问我?我能说吗?要说也是她自己说才好,我说出来算什么呢?那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因此忍住心中的慌乱,瞒的一字不提,尬笑道:“师娘啊!她没给我说过啊,我不知道这种事啊,师娘您是不是看看到她和什么人走在一起了?还是回头我问问她?”

唐诗棣一看她这样说,摇摇头轻轻笑道:“你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就当我没问过你,改天我找她聊聊。”说着走了,舒蔓在心里给自己擦把汗:原来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娘的眼睛啊!不知道舒苓她会怎么给师娘说。又想着舒苓刚才卸妆时的失落样,奇怪,她到底怎么了?开戏前还好好的,和我们大家有说有笑的,演完戏就完全变了样,今天戏也都唱的挺好的啊,没有出什么岔子啊!百思不得其解。

2

舒苓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心里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周围的景色逐渐陌生。扑面而来一股黄芽韭菜的气息,地上被人踩的透亮的大青石板路潮兮兮的,来来往往匆忙的行人从她身边挤来挤去,眼见要撞到魂不守舍的她,转眼又灵巧的躲过去。

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多人,舒苓的心思有一点点回到自己身上,看看身处何地。此时已是夕阳斜挂时分,映的左边的江水格外浓艳,半江瑟瑟半江红,果然自有来处,江上船来船去,热闹非凡。有几条泊在前面渡口,大多是货船,上面几个搬运工正在搬运货物,来回用劲儿,震得船前后左右摇晃,湖绿色的江水荡开一圈圈不规则的波纹。

另有一条是渡船,上面的人形形色色,有夹着包的商人、有夫妻同行、有搀老扶幼的一家人、有稚气的学生……正在鱼贯下船。一船人,因同渡而缘聚,因到达彼岸而缘散,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

渡口岸上,立着一块儿石牌,上书“张家埠”三个大字,右边,就是舒苓走的这条熙熙攘攘的街路,扁担钱搭包裹,雨伞戢戢如林,中间夹着一两乘轿子,似乎都在诉说着各自主人的身份。

街路那边,是一排鳞次栉比的店铺,大多经营吃食,都像打架一样抢夺拉客,为自己的店铺多争取一些生意,或许世间的一切繁华,都被激烈的竞争充实。一个个有饮食欲望的来客被拉进各店,店内陈设清晰可见,四方板桌,长条凳围绕,耳畔传来堂倌报菜名的声音,“白饭二分一碗”、“扎肉三分一块儿”、“滚热猪油烧鱼头豆腐八分一大碗”……还有吃酒用的五香豬肚、炒腰花,光听着菜名,已经为饥肠辘辘的远客做了一次心理按摩。还有客人叫声应声,灶头煎炒声,锅铲敲得铛铛响声……万声汇集,像是徐徐为舒苓拉开了一卷有声的《清明上河图》式精美画卷。

舒苓边走边看,这种生活中的喧闹,一点点侵略着她内心对尘世间的疏离感。长久呆在一个小圈子,饮食休息、学习工作甚至思维习惯,都养成了固定的模式,往回循环,结成了打不破的链条,束缚了人的手脚,也限制了人心智,不能在更广阔的空间,吸收更丰富的养分。

舒苓缓缓走在街上,像一个没有归着的灵魂,看着周围人匆匆忙忙风风火火,眼神里的冷漠逐渐给温暖让位。这街上的那么多人,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笃定的方向,坚定的走去,就是被拉进饭馆的食客,初始有点犹豫,也很快拿定了主意。

那么,我呢?我的方向是哪里?我想去那儿找什么?这些人们会不会在某一刻也有过我此时的心境?为什么此时我会有悲伤情绪?舒苓又想起来今天心情失落起因,突然心像是扎了一下,很痛,转念又是一惊,为什么?就为这点小事我就难过如此?仅仅是他没有看完我今天的表演吗?为什么我这么希望他能看完我的表演?难道在我心里,如果他没看完我的表演,就是在间接的对我预言他不重视我不在乎我吗?这是事实存在的,还是我一厢情愿的赌注?为什么我这么脆弱?难道真的我已经非常非常的在乎他,像戏里说的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我就泥足深陷,就像一具牵丝傀儡,他轻轻动一动手,我就大悲大喜!

舒苓浑身发热起来,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感知——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不能自控的。惊喜、失落、悲伤……百感交集,却无能为力,像是心里要去草原策马扬鞭、朝气喷发,脚却带着镣铐负重寸步难行。

舒苓站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的回首千百度,一次又一次的去看不同的行人,心里腾升出一个疑问:这些人,他们都像我这样的去喜欢过一个人吗?他们喜欢一个人时遇到的失落,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解脱?那个行路匆匆眉头深锁的商人,遇到感情上面的失意,也会这样眉头紧锁吗?还是商人重利轻颜色,很快放下了?那个温柔敦厚正在拉着孩子说着什么的母亲,如果遇到了丈夫的冷落,还能有这样温柔的笑颜吗?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多年后会因为心爱的姑娘爱上他人而伤心吗?……他们中有人会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站在街头胡思乱想吗?

舒苓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收了驰骋的思绪,低了头,慢慢的继续朝前走,不知不觉,人影渐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石板路变成了土路,舒苓抬起头看看周围的景色,夕阳仍在天涯断肠处。左边多了排柳树,站在舒展开去渐入江的斜坡上,在微风中婀娜着柔软的柳枝;右边的房舍稀稀落落,有些许居民进进出出拿菜泼水。这边与张家埠那边的热闹不同,多了一份祥和安宁,可这并没有缓解多少舒苓焦结的心,冰与火交织,在内心激荡出千般滋味,更与何人说?

舒苓把脸偏向江上,视线放的长长的,希望这样能够转移注意力,放松一下自己的神态,进而舒缓不适的心绪。脚步轻轻的移动,忽然旁边有个熟悉的人影侵入视线,一回头,四目相对。是他!怎么会在这里相遇?一种委屈的心态瞬间雪崩,刚才费尽心力好平衡自我的努力化为乌有。舒苓感觉自己的眼一热,一滴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夺目而出,为什么这般的没出息?舒苓压不住剧烈的心跳,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一句。

齐庭辉几步走上前去,看着舒苓噙着泪花的眼眸,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那滴泪,温柔的问:“为什么伤心,能告诉我吗?”

舒苓收回目光略低头转向右面向上深吸一口气,觉得能稍稍自控一点点,回过头看着齐庭辉说:“没有啊,我没有伤心,只是刚才风吹了一粒沙子进眼睛里去了,刺激的眼睛难受,眼泪就流出来了。”说罢,感觉又有一股泪要往外溢,干脆侧过身子拿手帕掩住脸,急出了一身汗——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太糟糕了!江潮未动,我已大病了一场;江潮若涌,我此生待何如?

3

齐庭辉上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一种温柔的气场瞬间将她包围,如梦如幻,关切的问:“现在怎么样了?那粒沙子出来了吗?”

舒苓浸润在幻知中,似乎魂魄离体,忍住哽咽,又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但发出来仍是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出来了,只是那种那种对眼睛刺激的余痛还没完全消失。”齐庭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在旁边等着,等着她的感觉好一点。

舒苓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眨眨眼睛,转过身来,用快乐放松的眼神含着笑意看着他,里面还有余泪闪耀,如同一枝含露怒放的桃花,在风中微微颤动,并恢复了往日落落大方的仪态。他也看着她,一种无法言说的柔情蜜意在空气中漫延开去,两个人都红了脸,可是谁也不忍心把目光移开,似乎忘了时间,也忘了空间,如此尴尬,又如此动人。

突然,齐庭辉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舒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向前跑去,她心怀疑惑,这是要拉我去哪儿?但没有机会问出口,身体已经跟着他一起跑。他的手心潮热微微有汗,对着她的手心,似乎把心跳的速度传递给了她。周围的景色往后飞去,几缕发丝在脸上飞舞,也没想到要去拂开,微风轻轻从脸上吹过,抚慰着刚才眼泪经过的地方,格外舒服。这是在做梦吗?唱戏看到他离去,像是天堂堕到了地狱;这才几分钟,又从地狱飞上了天堂。如果能够选择,我多想一直和他这样跑下去,不问将来,也不管过往。这一刻,刚才所有的失落和委屈,也有了价值,好像都是为了更完美的享受此刻的美好!

终于,齐庭辉离了大路,转了方向,朝江边跑去,停了下来。天边,太阳已经在亲吻山头,它的光芒洒向江面,微风乍起,细浪跳跃,荡起满江碎金,波光粼粼。那边一带沙堤上,几只白鹭,或飞或跃、或展翅舞蹈或轻卧剔羽,现出百般姿态,风度翩翩。江上飘过几艘打渔船,似乎也在收尾回流,这边岸上芦苇丛中间一条小路,江岸交接的地方立着一块儿石牌,书写着“古界渡口”四个大字,有一条小渡船,上面稀稀落落下来几个人,往大路上走,那边有几个孩子在春日的余晖中放风筝,沿路洒下一串响亮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空中,如波浪般散开,更显天地宽。许多年前这里也曾经繁华过,自从张家埠那边兴起,这边就败落了,但自成一派风景,舒人心怀。

齐庭辉已经松了手,舒苓从他耳后看着夕阳余晖下他的侧脸,线条流畅,微微映着光,加上眼神专注宽广,调出一种惊艳的色彩。原来一个人打动另一个人,不是传统小说里说的那样,长相多俊美,才华多卓著,而是一种神态,一种从身体内喷涌欲出的生命热情,尤其是在一个外表安静内向的身体上形成的剧烈反差,更给人传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舒苓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种美的触觉如此敏锐,原来爱上一个人,也会对自身对世界有一种全新的认知,好像心脏一下子脱离了身体的阻挡,裸露在天地间,和万物相通。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她今生今世,怕是很难再接受平常的爱情,这是一种幸还是不幸?为什么明明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候,反而会引起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感伤,是我真的太在乎太怕失去了吗?

舒苓痴痴的看着他,觉得他在夕阳下,本身就是一幅画,虽然不言不语,却像印章一样给自己心里盖上了戳印。齐庭辉回过头笑吟吟的看着她,说:“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夕阳,经常读书读到这个时刻,就找个风景好的地方看日落。”

舒苓还在痴痴的看着他,轻轻的说:“是不是在有的时候会感觉很孤独?是不是总想有个人能陪你一起看?”

齐庭辉的眼神里稍稍楞了一下,转眼拉开嘴角,笑的纯洁的像个孩子,说:“我会拉着子充一起,但他无感,觉得夕阳有什么好看的,哪天不是这样的?”

舒苓不好意思的笑了,低下头去看脚下的碎石。齐庭辉又说:“我今天本来是陪着母亲来看你们唱戏的,中途她有点不舒服,我就把她送到渡口,她让我先忙自己的事,由儆叔和子充先陪她回去。我回到戏院,你们已经散场,我到后台想找你说说话,舒蔓说你一个人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就知道你想出去散散心。于是我就在街上乱转,希望能遇到你,没想到真遇到了,今天真是有缘!”

舒苓大惊,抬头望着他,原来他不是故意不看完她的表演,原来不是认为她演的不好,如果他不说,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般多疑脆弱。原来他如此在意她,原来她眼中轻松的偶遇,竟然是他费尽心力的找寻,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竟是一方踏破铁鞋的苦心,而这正是自己期待的,怎么叫人能不感动?正在心里千回百转,突然那边几个放风筝的孩子拿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风筝笑吟吟的跑过来,对着二人抢着说:“哥哥!姐姐!我们今天这个新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能帮我们放一下看能飞起来吗?”

舒苓十分为难,看看齐庭辉说:“我没放过风筝啊!”

齐庭辉接过风筝一边整理一边笑笑说:“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陪我放过,我们一起来试试看吧!我拿着线轴在前面跑,你拿着风筝在后面几十米外的地方迎风而站,待有风吹来之时,我给你招招手,你就把风筝往上一举并松开手,我那边顺势收线。看风筝会不会迎风而起。”

舒苓点点头,两人找了一带相对平缓方便跑的地方,那几个孩子也跟着附近,齐庭辉看准一个地方,把风筝递给舒苓让她站在那里,自己举着线轴往前跑了十几米,这时一阵江风袭来,齐庭辉回头对着舒苓招招手,舒苓迅速把风筝往上举起松开了手,只听呼啦一声风筝慢慢摇入空中,似乎随时都能堕下。齐庭辉回过身体,一阵风吹来,把他的头发、衣衫统统往前吹,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迅速的收线,借着风劲儿控制这天上的风筝,那专注的神态、挺拔的身姿,在风里显得格外坚定,却又如玉树临风,该是任什么样的女子,都会动心的吧?舒苓在痴痴的欣赏中,看到了心底浮现而出的自卑,这是一向自傲的她,以前不曾察觉的。

4

齐庭辉在那边,完全不知道她心里细腻的变化,只是感觉到了风筝线的拉力变强了,又重新调整,一边往后退一边放线,那风筝在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稳。那帮小孩子一看成功了,顿时欢喜的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跑过来围着齐庭辉喊道:“哥哥,让我来让我来!”

齐庭辉把线轴交给那个最大的孩子说:“记着哦!感觉风力不够了要快速向后收线;感觉风筝线有拉力时,就要把握时机放线;若风筝要下降了,须迅速收回一部分风筝线,直到风筝能在天空挺住不往下掉;当风力突然转强,风筝摇摆歪的厉害了,要么迅速放线,要么迅速往风筝方向奔跑数步;感觉风停了风筝向下坠落时,可将风筝轻抖数下或迅速向后奔跑,或者迅速收线;收回风筝时,要慢慢收线……”叮嘱了半日,那群孩子正乐着呢,听半句半句不停的直点头,齐庭辉看他们心思都只放在风筝上面,没有心思听他啰嗦,便笑笑离开了他们朝舒苓走去。舒苓看他迎面而来,身后的斜阳给他镀上了金边,虽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却感受到了他满面的春风,不由的笑开了,如看到打了胜仗归来的战士,或许这就是情窦初开女子的痴心,能把针尖小的事无限放大,引申出崇拜的感情。随着他离她越来越近,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又开始作祟,羞的她扭过身体侧对着他,低着头偷笑。

齐庭辉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对她说:“不早了,我们走吧!江边上,太阳落山了风吹着还是冷。”舒苓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嗯!”两个人开始往大路上走,默默地,都没有说话。

突然,舒苓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你昨天带给我们米粿好好吃,还是好早以前师娘带我去庙里烧香给我买过,当时吃的好喜欢,一直想念那个味道,没想到你昨天拿给我们吃了。我还想着再见到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你,刚才都忘了说。”

齐庭辉笑着说:“你喜欢吃就好,现在饿了吧?我带你去吃另一样小吃,比米粿还好吃。”说着已经走上了大路,舒苓跟上他的脚步好奇的问道:“是什么啊?”

齐庭辉故作神秘:“待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看舒苓有些疑惑,故意逗她:“你是不是怕我把你拐去卖了?”

一句话把舒苓内心的距离感拉近了,白了他一眼说:“堂堂齐家少爷,家财万贯,还需要拐卖良家妇女吗?那能卖多少钱,你缺那几个钱吗?怕是那钱摆在你面前未必入你的眼。”

齐庭辉一下子笑了出来:“那可未必哦,你可是无价之宝啊。”

舒苓假装生气:“你这是拿我开心吗?”

齐庭辉收起了顽皮,略恢复了正经说:“没有,想着今天街上刚碰到你时,你不开心的样子,就想逗逗你开心。”

舒苓一看他这样,有点于心不忍,想是自己刚才假装生气让他心生戒备,又拉开了一点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不知道怎么化解,低了头一边走一边想着有什么话题转移一下这种尴尬,两人一时没说话就这样默默的走着。

江边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三三两两向那边跑去,两人停着脚步朝那边张望,想打探一下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年长的婆婆从那边走过来,经过二人身边,嘴里还在念叨:“这么年轻,咋就这么想不开呢?”“是啊,亏得救过来了,要不这父母该多伤心啊!”

舒苓好奇,问道:“二位婆婆,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啊?”

一位婆婆摆摆手说:“哎,也不知是谁家的年轻媳妇,怕是在夫家受到什么委屈了,想不开跳江了,亏得附件打鱼的看到及时救起来了。”

另一位婆婆说:“可不是嘛,这孩子也不知咋想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打小谁不是这么受委屈熬过来的,有些事要想开些,过过没准日子就甜了,这过日子吧,都是这样苦一阵子,甜一阵子的。”两人絮絮叨叨,从旁边另一条岔路过去了。

齐庭辉和舒苓一听跳河女子救起来了,松了一口气,毕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评价,就沉默着往前走。舒苓忽然一抬头看着齐庭辉想要说什么,正好他也回头看着她刚发音,一时两个人停住都笑了。舒苓笑着说:“你先说吧!”

齐庭辉说:“你是不是最喜欢《牡丹亭》的戏?”

舒苓摇摇头说:“其实我觉得《牡丹亭》里面的戏词虽美,但感觉太内敛太深沉,修辞过度,就像披了一件极其精美宽大的袍,但是袍下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痒,可怎么抓也抓的不痛快,隔靴挠痒,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说的齐庭辉笑出了声:“你倒是给我说说,《牡丹亭》为什么会给你这种隔靴挠痒的感觉?”

舒苓歪着头想了片刻,说:“比如吧,里面写杜丽娘伤春的感受不惜大量泼墨,成段成段堆砌各种词汇来渲染,柳梦梅对着她的画像发出暗恋的感慨,也是这样的。可他们相爱,就简单的一句概括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全篇除了这句是柳梦梅对杜丽娘的相知外,真看不出他们深爱的基础是什么?所以别人觉得他们可以为爱死,为爱死而复生,感动的惊天动地,我对他们的爱情却无感。我有一种感受就是,写这个剧本的人非常的孤独,也许有过漫长的单恋经历,也许没有,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塑造出一个理想的对象,在得与不得之间千回百转,把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却少有两人心心相印互相交集浓厚的深刻爱情。”

“哦!”齐庭辉有些惊奇,放慢了脚步问道:“那你觉得有没有把你理解的那种爱情写的很透彻的剧本。”

“有!”

“是哪一部?”

舒苓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眼睛说:“《长生殿》。”

“《长生殿》?”

“对!”舒苓又扭过头看着前面往前走,齐庭辉慢慢跟着她的脚步,说:“这里面有什么地方给你印象特别深刻的?”

舒苓说:“《长生殿》开篇第一句就让我震撼,‘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像不像元好问的《雁丘》开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没有什么多余华丽的字眼堆砌,却直抵人心。”

齐庭辉点点头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概括,那么有没有两个人互动的唱词,特别感染你的?”

舒苓说:“有啊!里面很多的,有相互欣赏的,相互理解的。最有一处,杨贵妃听说明皇私会梅妃,有一句唱词‘闻言惊颤,伤心痛怎言’,后来明皇也有一句回应的唱词‘情深妒亦真’,你说他们是不是相知?”

齐庭辉想了想说:“我可能对这些方面有些迟钝,虽然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但就像你说的隔靴搔痒一般,竟不能十分通透。”

舒苓笑了,说:“也是了,你是个男人,又不是女儿堆里长大的,哪里懂这些小女儿心思?洪升虽然是个男人,毕竟写《长生殿》的时候已经娶妻生子了,又几经命运的大起大落,所以才能把女儿心思写的这么深刻,把夫妻之间的相爱相知写的这么透彻。给你讲这些,你肯定觉得很无聊吧?”

齐庭辉一笑,摇摇头说:“不,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听你说的,好像给我开了一扇窗,看到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风景,虽然陌生,但我隐隐约约觉得,会有一天我能懂。以前我很少看戏,多是陪母亲,只是看个大概,不曾细听。听了你的戏词,才知道戏里有这么多妙词,水平堪比唐诗宋词。”

舒苓略有点小骄傲,说:“那当然,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都是最优秀的。我们现在唱的剧本,多少明清传奇,都是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大师倾力打造的,其中费下的功夫,可比唐诗宋词大多了。毕竟唐诗也好,宋词也好,都是几句就完了,分分钟搞定。而这些剧本,可是要好处时间的打磨,就刚说的《长生殿》,那可是洪升花了十年的功夫,三次易稿才写成的,句句都是经典。”

齐庭辉见她说的高兴,问道:“那唐诗宋词你喜欢谁的?”

舒苓想都没想,说:“岳飞。”

“岳飞?”齐庭辉有些惊奇了,想到很多人,比如李杜,比如苏轼,比如李清照……唯独想到她会说岳飞。

“是的,”舒苓肯定的说:“就凭他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就让他词在我心里的地位,他人很难超越,另外,我还喜欢辛弃疾的词。”

齐庭辉笑道:“这真让我意外,看了你骨子里并不是像你表面给人的感觉,娇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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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女?”这回轮到舒苓诧异了:“我看着很娇气吗?”

齐庭辉点点头说:“是啊,你看着就像需要人保护一样。”

舒苓有些不可置信,又不好分辩,毕竟这是自己给别人的感观,也许和自己期待的不一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就是通过沟通和理解才能真正去深入的理解别人和被别人理解,而不是把感觉放在很肤浅的程度自欺欺人,接纳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就是沟通的第一步啊!舒苓想着又顺着这个话题:“我很喜欢他们的词,但他们其实都算得上武将出身,久经沙场,很喜欢他们身上的英气和魄力。可是看了另外一首诗,我又有了更复杂的心里感受。”

“哦!”齐庭辉问道:“是那首呢?”

舒苓说:“小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看岳飞韩世忠他们的故事,我有英雄崇拜情结。可是读了《十五从军行》这首诗,一读到‘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的时候,非常的难过,少年从军,白发苍苍回家,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了,那种绝望,那种孤寂,我不敢想象。以前听人说‘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在那一刻突然让我惊醒,对英雄的崇拜情结减淡了不少,虽然我现在仍然对英雄有一种仰望,但我更希望世人都生活在一个安稳的环境,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吃饱穿暖之余,还能有人去相互理解和支持,去选择一种更舒服和快乐的生活方式。”

齐庭辉笑了,说:“你的意思就是,除了追求物质需求之外,还要满足精神追求。那你看过西方的书没有?你知道希腊三贤吗?”舒苓一脸茫然,摇摇头。

齐庭辉接着说:“希腊三贤差不多和我们的老子、孔子一个时代,他们的思想和教育理念影响了西方社会到现在,就像老子、孔子他们影响我们到现在一样。”

“哦!”舒苓说:“你这么说我好像有一点点懂了。”

“可是他们又有很大的区别哦!”齐庭辉说:“三贤里面的柏拉图同孔子的经历有很多相似之处,开始都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后来都失败了,都周游过列国,后来又都开学授课。柏拉图的《理想国》公民划分为卫国者、士兵和普通人民三个阶级。卫国者是少部分管理国家的精英。他们可以被继承,但是其他阶级的优秀儿童也可以被培养成卫国者,而卫国者中的后代也有可能被降到普通人民的阶级。卫国者的任务是监督法典的制定和执行情况。他的理想国要求每一个人在社会上都有其特殊功能,以满足社会的整体需要。但是在这个国家中,女人和男人有着同样的权利,存在着完全的性平等。”

舒苓听他说的这些,很多词汇,都是以前闻所未闻的,所以听起来很吃力,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认知的差距,有些怯怯然,很努力的去理解他说的每一个词的意思,希望能跟上他,但仍是懵懵懂懂,只能安慰自己不要急,也许多听他说说,就会理解。直到最后一句话听明白了,来了兴趣,高兴的说:“真的吗?他们认为女人和男人地位都一样的吗?”

齐庭辉说:“是的啊,西方社会把女性地位看的很高的。其实在我们国家古代,女性地位也曾经很高过。比如唐代,还有宋代,除了政治上不能做到男女平等,但在生活中,学习机会和财产分配都不低。那个时候出了很多才女的,有些女人觉得婚姻不幸,自身有足够的实力,也可以选择和离。”

舒苓有些不解的问:“那为什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呢?”

齐庭辉笑笑说:“时代的变迁,不是哪一个人能左右的。不过在江南,女性的地位也很高哦!”

舒苓惊讶了:“真的吗?”

齐庭辉说:“在江南这个地方,像大户人家,男人在外打拼,家里都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主人善于调理才能撑起整个的家业,女孩子从小也和男孩子一样要学习的,我们亲戚家的上一辈的姑姨,这一辈的姐妹都是从小和母亲学习管理家务的规矩;就是小门小户,江南多事茶叶桑蚕,需要女性出头,这方面的收入虽低于以男性为主的捕鱼种田,但女性能带来收益,自然地位就不低。”

舒苓想起去乡间采茶那一次,不管是年轻人之间的相互开玩笑打闹,还是茶山主人家年长夫妻之间,好像男性对女性都有一种敬重,应该是那么一回事,又想起刚在江边上跳河的女子,问道:“那刚才受夫家委屈跳河的那个女子呢?她应该是在夫家的位置不高吧?”

齐庭辉说:“什么都不是绝对的,哪里都有特殊情况。人与人不同,处理事情的方式也会不同,何况新妇入门,往往还是年长婆婆做主,有时候就会受些委屈,要不怎么会有‘多年媳妇熬成婆’这句俗语?就民间来说,既有被婆婆虐待的媳妇,比如《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也有被媳妇虐待的婆婆,传统戏剧和民间传说都很多。”这些是舒苓熟悉的,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两人说着话,走的很慢,不知不觉早进入一条街,夕阳已落过西山,天色渐暗,街边两旁的店铺都点上了灯,红盈盈的在街两旁线一样来开,影子在青石板路上的反射,现出了与白天不一样的风景。舒苓走在街道上,好奇的到处张望,因为师父师娘管得严,很少天黑了还在外面逛,因此欣喜的看着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街景,真是有趣。

街上的行人比白天少很多,但也不停的有人来来往往,店铺里面星星点点坐着些顾客,虽比不上白天的热闹,但在家家灯火的映照下自成一番风味。前面走到街头拐角处,齐庭辉停住脚步,说:“到了。”舒苓沿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条街尽头是条小河,左右通着另一条沿河小街,那街和这街交汇处,左边有一家小店,门上悬着门匾,上书“阿桂馄饨”几个隶书大字,两边沿街都开阔着,里面柜台桌凳赫然入目,不像镇子主街那几家大酒楼气派;也比不得张家埠渡口那边以各种荤食价廉物美,招来往旅人商贾。这边以小食小菜为主,店面不大,桌凳也小些,此时稀稀落落坐了几个食客。

齐庭辉带着舒苓走了进去,已有堂倌来招呼入座,问:“两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齐庭辉说:“来两碗泡泡馄饨,一盘肉丝韭黄炒年糕,一份江南四喜卷,另炒个招牌菜,随是什么,只要受大众欢迎的就行。”堂倌答应着下去安排了,舒苓抬头看看店里的其他食客,好奇的看看他们点的菜品。

齐庭辉离舒苓近些说:“你别看现在人少,早上和中午那是大头,这家吃饭的人能排上队。这里不像大酒楼那么排场体面,平民百姓家寻常都消费得起,有时候懒在家做饭都可以来这里解决。我以前也不知道,在外吃饭都找大饭店,后来子充告诉往往这样的店铺才是本地人追捧的美味,所谓好酒不怕巷子深,于是经常带我到这些地方来试吃,果然我都喜欢上了,差不多镇子的沟沟巷巷都被我们寻遍了,哪一家有什么特色我基本上都清楚。只是镇子晚上人少安静,尤其是这一带较偏,不像上海、南京那种大城市,晚间也很热闹的,甚于白昼。”

舒苓从小跟着师父师娘学戏,圈子小,和外界接触不多,虽然戏班也经常接外地的堂会,但那都是高他们一批的师兄师姐们,回来会和他们说一些外面大世界的事,越发的引起了他们这小字辈的好奇。现在那一批都走光了,需要他们这一批出来撑场子了,可昆曲的境地日渐式微,到现在也没接到外面的堂会,只看以后师父师娘会不会带他们主动出去找出路。现在听齐庭辉提到外面的大城市,立刻来了兴趣,问道:“你对上海和南京很熟悉吗?”

齐庭辉说:“上海去过几次,不太熟悉,我是在南京那边读了几年书,现在备考,准备明年去德国留学。”舒苓听了又是羡慕又是自卑,神情有点低落。齐庭辉敏锐的察觉到了,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舒苓摇摇头有些悻悻然的笑道:“没什么,只是你都准备出国,我连响屐镇都没有出过,觉得坐到你的身边都要仰望,其实在心底,我是希望能和你齐肩的。”

齐庭辉一下子笑了,说:“你是女孩子啊!现在虽然也有女孩子出国留学,但很少,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得多去见见世面,多学些东西回来,毕竟现在国外有很多先进的思想科学技术走在我们前面。当初唐宋我们国力富强科技发达的时候,也有很多外国人来学习的啊!再说了,你有你擅长的东西,比如你今天给我讲的,我觉得你对文学艺术有很多独到的看法,多学学多看看,这都是你的优势,我很欣赏,你不需要把自己看低了。”

6

“来了——”堂倌叫着举着一个托盘过来,放下一样样摆放整齐,除了刚点的几样,招牌菜是油焖笋条,微微泛着红油光,上面几点葱花,配出诱人的色彩,另有两份赠送的五香小萝卜之类开胃小碟,须臾,桌子即摆的满满当当,说:“两位客官请慢用,有事再唤我来!”齐庭辉对他点点头,堂倌自去。

舒苓看着桌上的吃食,悄悄的对齐庭辉说:“这也太多了吧!我们俩能吃完吗?”

齐庭辉笑笑说:“我早饿了呢,又走了这一路,你估计也饿的不行了,比不得平常,没准这些还不够呢!你尝尝这泡泡馄饨,很好吃的,尤其是这汤底,是用骨头和鸡小火熬的。”

舒苓细看这泡泡馄饨,尖底白瓷碗里,汤汁清澈,上面泛着少许油花,几片青蒜细末,馄饨晶莹剔透,宛若莲花浮沉,透过吹弹可破的半透明外皮,粉色肉馅隐约可见,几点碧绿葱花点缀之下,犹显娇柔可爱。一股香气袭来,尤显饥肠辘辘,遂拿起汤勺舀了一颗馄饨,也顾不得烫嘴,吹着气吸吸溜溜几口下肚,馄饨皮极薄,入口便化,几乎感觉不到,果然味道极其鲜美。齐庭辉笑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舒苓这时又舀了一颗入口,烫的舌头直转,终于送下肚,连连说:“好吃,好吃,真好吃!我以前吃的馄饨,都没有这般好吃,味儿太足了,鲜的我都要把舌头给吞了。”说话间又舀了一颗馄饨往嘴里送,齐庭辉看着她的吃相忍俊不禁。舒苓发现了有些不好意思,放慢了速度,说:“不好意思,真的是太好吃了,叫你见笑了。”

齐庭辉笑着说:“没有,你别多想,我真的很喜欢看你吃饭的样子,看的我都想吃了。和胃口好的人在一起吃饭才香呢!”舒苓见他笑的坦然,又这么说,越发的放开了,那种拘束感早就烟消云散,顽皮的看着他,继续自己饕餮的吃相。

吃毕了饭,离开了店铺走在青石板路上,天已经黑了,齐庭辉要送舒苓回家,舒苓担心的问:“这么晚,你能搭上回去的船吗?”

齐庭辉心有成竹的说:“没关系的,我早和一位船主老伯约好,我要晚一点乘船,叫他等我。”

“太晚了乘船会不会很危险啊?”

“没事的,晚上赶船的人也很多的,只是你不常出来不知道而已,他们都是驾船的好手,这小河不像江上,风平浪静的不算什么,再说晚上乘船看两岸风景也很有趣,听着摇撸在耳边吱呀吱呀作响,拨起水流比白天听的更真切,感觉内心特别宁静美好。”齐庭辉说罢坚持要送舒苓回去。舒苓听着他说的话,心里的依赖感更浓了,也舍不得他马上就离开,于是安静的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用心去听他给她说的每一句话,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也囫囵吞枣的记到心里去,准备闲暇时刻好好体会。

没过多久,唐家班的大门横在了眼前,把舒苓猛然惊醒,原来已经到家了,她心里不舍,也不得不恢复理智,扭头对齐庭辉把说:“已经到我家了,你需要进去和我师父说说话吗?”

齐庭辉看看前面,也如梦初醒,对她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这么晚了,恐怕你师父已经休息了,还是不打扰了,我就站在这里,目送你进了家门再走。”舒苓柔柔的看着她,微笑着点点头,真的依他所言,乖乖的朝家里走去,他目送着她进了家门,方才回头扎进夜幕,好在镇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晚上点灯的习惯,路还比较好走。

舒苓喜孜孜的进了屋,还沉浸在刚才和齐庭辉相处的氛围当中,半晕半醒,一眼看到堂屋中间的桌子上,师父和邻家宋阿伯正在小酌,幽黄的灯光下,师父正夹了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这花生米一般都是师娘一次炸好些,稍凉撒上盐花用瓷罐子封好,吃饭的时候盛上一小碟,朱红莹莹香香脆脆下酒正好,是师父的最爱,待客小酌必备。宋阿伯则折了半块儿五香豆腐干,不消说,是从南巷程家豆腐店买来的,他家的豆腐干全镇人都喜欢,此刻却不急于往嘴里送,悬在空中,私语一般对着师父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

舒苓迅速恢复了正常,大大方方上去打招呼,先喊:“宋阿伯,您来了!”宋阿伯答应着,舒苓又对向师父:“师父,舒苓出去散步忘了时间,回来晚了,请师父不要责怪!”

师父这回正和宋阿伯说的高兴,也没在意,随口说了句:“嗯,下回要早点,还没吃饭吧?饿了吧?去厨房看看他们给你留饭没。”

舒苓回了一句:“谢谢师父关心,刚在路上吃了点心,现在不饿,宋伯伯,师父,您们慢慢吃,我回房去了哦!”师父和宋阿伯点点头又开始说笑,舒苓低头施礼退去到后院上楼。

舒苓怀着乐开花儿的心情蹦蹦跳跳的走到后院楼梯处,正要上楼,冷不防前面闪出来一个人,唬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舒铭,笑道:“三师兄,你干嘛呢?吓了我一跳!”

舒铭一洗往日的嘻哈相,冷冷的问道:“你一下午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一个女孩子家出去晃到这么晚,也不怕不安全吗?”

舒苓见他这样问,有些心虚,说:“没,没去哪儿,只是有点闷出去转转儿而已。”

舒铭看她言语躲闪,直接问道:“刚才送你回来是谁?像是齐家大少爷的样子,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舒苓看他这样问,情知刚才被他看到了,又羞又急,说:“没什么的,你别多想,只是我在外面散步碰到他了,他见天有些黑了就送我回来的,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哦!”

舒铭冷冷的说:“他是富家少爷,这么好心送你回来?怕是别有用心吧?”

舒苓见他这样说不高兴了,语气也变的生硬:“是的,他是富家大少爷,我不过一个戏子,你还担心什么?怕别人存心不良?我哪里配得上别人,只怕别人还看不上呢!”说完一甩辫子上楼了,不再理会他。

舒苓本来很高兴的心情,被舒铭几句话搞的很沮丧,闷闷的上了楼梯,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卧室亮着灯,心说舒蔓这会儿子在干什么呢?会不会一直在担心我现在还没回来呢?正欲轻轻推门想要吓舒蔓一跳,里面房间门“吱呀”开了,师娘走了出来,说了句:“舒苓,你进来一下,我要和你说几句话。”舒苓心下奇怪,猜度师娘会为什么事呢?这样煞有介事的,不免有些不安,跟着师娘进了屋。

师父师娘的房间是不轻易让弟子进去的,所以舒苓一进了房间,就有一种陌生的紧张感,越发惴惴不安。师娘一向爱干净,屋子里收拾的舒适大方,橘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半旧月白地樱草色碎花蚊帐也泛白了,后面露出朴素的被褥,昏暗的阴影下看不出色彩。师娘自向床上坐了,用慈爱又有几分能洞察人心的眼神看着舒苓,在舒苓眼里,这优雅的神态,简洁的背景,像极了以前在谁家看过的哪幅《慈母教子图》,更加觉得自己将面临着的是师母对自己的一次训话,索性横了心——既然逃不过,那就不管如何冷静相对。

7

师娘看着舒苓示意她坐在自己前面的椅子上,说:“你也坐下吧。”舒苓依言坐了,尽力沉静下“砰砰”的心跳,周围静的似乎连掉根针都听得到声音,于是专注的迎着师娘的目光,不敢轻易说一个字。

师娘慈蔼的看着舒苓,伸手把舒苓飘在前额的几缕碎发掠到她耳后去,说道:“这看着看着,我们的舒苓都长大了!那年才跟我们来时,还是小孩子呢!那时候天天跟在我后面,安安静静的,有时候想娘了,也是一个人躲着流泪,从来也不给任何人找事。”

几句话说的舒苓一下子带回到小时候刚背井离乡来学戏时候的情景,眼圈都红了,稍稍放松了一点心里的戒备,忍住泪笑道:“师娘今儿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师娘神情开始有些严肃,说:“我是在替你担心啊!那个时候,你们什么都还不懂,教你们虽费心思,但你们都还听话,不会惹什么乱子。可到了现在这个年龄,说大又不是很大,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有时候不懂得把握自己;说小又已经开了知识,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总要面临一些成长的烦恼,我现在忧虑的是,不知道该如何给你适当的引导,避开人生会遇到的一些凶险。”

舒苓心里“咯噔”一下,刚刚放松了一点的心情瞬间收紧,问道:“师娘,为什么这么说?师娘教导我们那是我们的荣幸,如果我们没有听师娘的话犯了错误,那也必须面对处罚,所有坏的结果也必须由我们自己承担,只是不知道师娘今天说的是哪件事。”

师娘收了收自己的情绪,挺直了腰身说道:“你能这样说,说明你是一个明事理的孩子,那我也不给你绕弯子了。我来问你,你今天是和谁出去的?”

舒苓稍微慌了一下,立刻恢复了平静,小心翼翼的试探说:“我今天是一个人出去的,不信师娘可以问问舒蔓他们,”顿了一下担心师娘会认为舒蔓会帮她说谎,继续说:“或者大师兄,他们看着我一个人出去的。”

师娘低头笑了,轻轻拍着床旁边的桌子说:“舒苓啊舒苓,你还在给我玩儿这种语言游戏,我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想我会不明白?好,你是一个人出去的,我相信你,那我再问,你回来是一个人吗?”说完抬起头盯着舒苓,眼神犀利,似乎要看透一切。

舒苓明白了,刚才齐庭辉送她回来被师娘看到了,索性也不隐瞒什么,放开去了说:“我一个人本来是想去散散步放松放松,没想到路上遇到了齐家少爷,他和我聊了两句,很开心,就请我吃点心,又送我回家。”说毕,接着稳稳当当来了一句:“师娘若认为舒苓今天这样做不妥,不应该随便和别人出去吃饭,我下次会注意的。”

师娘摇摇头说:“若说我们这一行,遇到喜欢戏的主儿,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戏迷,请客吃饭消遣也是常事,只是你刚出道,很多事情没有遇到过,怕你经不起诱惑把握不住分寸,把别人一时的殷勤当做深情,别人还没怎么着,自己都陷进去了,这才是最糟糕的事。”

“他不是那种人!”话一出口,舒苓就发现自己失态了,收紧了说:“齐少爷他不是那种浪荡公子,我也不是那种轻浮女子,我们只是谈得来,在很多时候像是一种知己朋友。”

师娘紧逼:“你们才认识了几天,就下这样的断言,是不是太早了些?像舒璋和舒蔓,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相互知根知底,想必不会出多大的乱子,如果时机到了,他们仍然情投意合,我和师父都是支持他们的,所以我现在更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随他们发展。可你现在遇到的不是这样的,你们都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希望你们都能过的好,尤其是你们几个女孩子,如果爱错了人,那种痛苦不是你们现在什么都没经历过的时候能想象出来的。”

舒苓心里一惊,原来师娘什么都知道,但仍因为师娘对齐庭辉的疑虑感到不满,她希望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看得见他的好,她认为师娘那样想是因为不了解他,误把他看成轻薄富家少爷一类人,这是她不能接受的,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依然互相不了解,像才认识一样陌生;有的人只见一面就像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一句话就可以心灵相通。我觉得和齐少爷聊天很长见识,他是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少年,不同于一般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能和他做朋友,我感到很开心。”

师娘说:“那么,你能保证你可以一辈子把他只当做知己,当做朋友吗?不产生任何过分的期待和想法;同理,他也能做到吗?”

舒苓一下子想起来了下午唱戏时看到齐庭辉座位上空着时候自己的心情,她知道,师娘说的她做不到,心已开始乱了,说:“师娘为什么非要我和他保持距离呢?他在师娘眼中真的有那么不可信,那么不堪吗?为什么师娘看人和我看人会错的这么远?”

“不!”师娘坚定的说:“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赏齐家这位少爷,我当然也看得出,他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也是一位品德高尚的朋友。”

“可是——”舒苓糊涂了:“那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和他走近呢?既然认为他是位品德高尚的朋友,为什么不支持我和他做朋友?”

师娘说:“就因为他太优秀了,他的是非观很强,他的学识超越一般人,见得世面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广,也就是说他的一切都在往一个好的方向去行走。这样他在心里会有一种笃定,就是当面临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他会权衡弊益,做他认为是最对的选择,别人无法轻易改变他的思维。如果你不控制住自己,由着这样陷进去,如果到了哪一天他为了他需要的方向放弃了你,不再理你了,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受得了吗?你能像他一样轻松的放弃吗?”

一席话说的舒苓沉默不语,师娘夸齐庭辉的话她听了很高兴,可后面的话像是在她火热的心头泼下了冷水,隐隐约约觉得她说的对,或者也可以说,师娘一下子说中了她内心一直在回避的心事。从下午齐庭辉突然离开戏院,她立刻失魂落魄,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对他的喜欢,当然不是希望只停留在普通朋友阶段,躲开众人一个人去散步,就是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的落差冲突,如果没有遇到他,如果以后再不会见到他,也许难过个几天,自己真的就走出来了,和往常一样,和师兄弟姐妹一起排练唱戏,恢复日常的生活,再不受这些事干扰。可是,世事难料,不但遇到了他,还被他那么美好的相待,已经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对他产生了感情上的依赖,怎么能不叫她越陷越深?再这样纠缠几次,如果他突然不理她了,那样她会怎么样?简直难以想象。

8

师娘又说:“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舒苓看着师娘茫然的摇摇头。师娘接着说:“你记不记得我们的邻居家的阿青姐姐?”

舒苓点点头:“记得,就是嫁了有钱人的那个。”

“她今天跳江了。”

舒苓吃惊了,想起了和齐庭辉在江边听到有人跳江的那件事,原来是她!紧张问道:“为什么?”

“因为她当时和那男的互相喜欢上了,不顾一切要在一起,男方父母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同意,男方不依不饶,非她不娶,父母最后无法,勉强同意了,才成的亲。可是娶过了门后,公婆从来不给好脸,让你阿青姐姐受了很多委屈。开始,那男的还帮着她,常安慰安慰她,后来矛盾越演越烈,根本无法调节,就烦了,慢慢都懒得搭理了。你阿青姐姐一直抑郁着,结婚一年多孩子都不曾有过,更被公婆逮住把柄说。这还不算什么,今年那男的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妓女沾染上了,越发的连家也不回,婆婆天天指桑骂槐,说都怪娶了她这个丧门星,蛋都不会下一个,还害的家里一天好日子没过过,连儿子都被她方的不回家了。她一时想不开,就跳江了,还好救了起来,可是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舒苓听着,心里腾升出一种难言的愤怒,热血澎湃着,为阿青姐姐叫屈说:“那阿青姐姐为什么要去死呢?又不是她的错!一个人过又怎么了?干嘛非要在那样的男人家里受这个委屈?离开那个家不行吗?”

师娘看着她的愤怒,平静的说:“你想的真是简单,她离开了那个家去哪里?”

舒苓不解的问道:“回娘家居住不行吗?”

师娘摇摇头叹口气说:“你真是想的天真,那怎么可能?她父母年事已老,还要仰仗兄嫂生活,她回去算什么事,难道还要兄嫂养她?名不正言不顺,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被休弃的女人回到娘家那日子更不好过。”

舒苓气愤的说:“那就一个人,给别人帮佣也能过日子吧!”

师娘看看她笑道:“我知道,要是你,也许做得到,但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这么硬气。这种事,外人只能闲说,最多提提建议,她若走不出来,别人也无计可施。其实我也不是那种嚼舌根的人,只是今天看你和富家少爷接触,给你提个醒儿,不管你们以后怎么样,千万别步阿青姐姐的后尘。”

一句话说的舒苓脸通红,她对齐庭辉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欢,但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样,从她的视野来看,自己还没脱离孩子的心性,谈婚论嫁是离她很遥远的事,远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于是用责怪的语气说:“师娘,您说到哪里去了?我没有想过要嫁给他,我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哪里都上升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师娘微微一笑说:“你没有经历过,还没了解到人的贪心,或许开始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接触多了,感情加深了,你内心的需要就会加强,没有满足就会感觉到痛苦。所以面对一段不合适的感情,还不如一开始就打住不要往下发展,这样减少很多麻烦,‘发乎情,止于礼’说的就是这个。”舒苓颇不以为然,觉得师娘是多虑了,低头不语。但在另一方面,又有隐忧,难道真的齐庭辉对自己只是一时兴趣,而不是因为双方相互的欣赏吗?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自尊心、自信心,对人的信任,还有与生俱来的傲气怕是全都要经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师娘看着她深思的模样,知道这种事不是一下子都能明白的,要给她缓冲的时间,于是换了语气说:“舒苓,师娘也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并不是非要你怎样怎样,毕竟你自己的感受自己最清楚。今天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去吧!如果以后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难过,可以找师娘,也可以找舒蔓聊聊,也许不能迅速让你开心,但会适当缓解。很多当时觉得难过的坎儿,恨不得连命都能拼上的事,走过去以后再回头看,真的是很小的事,如尘世间里的一粒沙,沧海里的一滴水。”

舒苓点点头起身告辞:“谢谢师娘教导,弟子谨记了,弟子告退,师娘也早点休息吧!”

师娘点点头说:“去吧!”

舒苓回刚回自己卧室门口,门就开了,舒蔓站在前面,舒苓看看她,一腔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讲起,走了进去,舒蔓探头看看外面没人便关了门。舒苓刚坐下,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心里开始冷静下来,还在梳理刚才纷乱的心情。舒蔓走到她跟前也坐了问道:“我刚听你‘噔噔噔’上楼的声音,到了楼梯口又没音儿了,我猜着是你想偷偷吓我,于是我躲在门口准备也吓唬一下你,结果听到师娘喊你进她那儿去了,想起来了今天演完戏师娘问过我你的事,心里还忐忑不安的,不知道她究竟要说什么。看你现在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受什么批评了?”

舒苓摇摇头,眼神空洞的看着舒蔓,好像灵魂还未归位,说:“没,师娘她没批评我什么,只是我突然发现,有些话说出来比挨批评还叫人难过,或者可以说,听了这些话,才知道挨批那种难过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

舒蔓看她这样,越发紧张,说:“你别吓我哦!有啥赶紧说给我听听,听你这样说,倒叫我提心吊胆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舒苓遂把师娘刚才的话说给她听了。

当舒蔓听到师娘提自己和大师兄的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又听说师娘支持他们,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再听到后面师娘说的话,便把前面那些关于她和大师兄的话都忘了,完全沉浸在对舒苓这件事情的思考,神思也变的凝重起来。舒苓说完,两个人都低头陷入了沉默。

9

许久,舒蔓抬起了头看着舒苓说:“我开始看你喜欢齐少爷喜欢的那么很,我也是支持你们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师娘这么一说,我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你怕不怕最后真的是像师娘说的那种结局?如果他真是为了他的理想不再理你,你怎么办?”

“怕!”舒苓静静的说:“非常怕,但是我没有办法,即使我明确的知道他明天就要娶别人,不会再搭理我,我忍不住在今天还要什么都不顾忌的去喜欢他,甚至,和他多呆一分钟都觉得是幸福的。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去喜欢一个人,像是一个人走在荒漠上,像是被世界给遗忘了,孤寂而落寞,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突然走进一大片雪莲花中间,万花盛开,满是芬芳,我根本拒绝不了在这片花园里沉醉,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理解!”舒蔓有点心酸,说:“可是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好危险。如果用这样的方式去喜欢一个人,那就是自己所有的情绪都交给别人去管理了,不是吗?我觉得我喜欢大师兄就有点这种感觉,但他还好,毕竟我们离的近,天天能见面,我有什么别扭找借口对他一闹,他都能及时回应我,即使这样,我有时候还觉得他反应慢了,或者说的话不合我心意忍不住生气。可是你对于他,离那么远,他若不找你,你再难过也不好去找他,如果被甩,自己可能很久都不知道,那种内心的折磨,我不敢想象。”

看着舒苓沉默不语,又说:“可是我并不觉得齐少爷是那样的人,你听了也不要太在意,只是听师娘那样说,我们也天天接触的都是这样情啊爱啊的戏,什么样的故事结局都看过,未免会比别人多想些,说不定他是一个非常有情有义的人呢?”

舒苓坚定的说:“可是我现在根本就不敢想,既不敢想他对我会善始善终,因为太高的期待随时会因为他一点点对我的怠慢就让我堕入深渊;也不敢想他会有一天突然离我而去,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因为那样我现在就会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混乱之中。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我和他在一起的一点一滴,用心体会我们相处的各种美好感受,其他的,我再无力去承担。”

舒蔓也低头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舒苓突然来了精神,拉着她的手快活的笑道:“我们这是怎么了?今天我应该是很开心的啊!干嘛搞的跟要生离死别似得?忘了这些吧!师娘她只是台上的悲剧演多了,生活的悲剧看多了,所以好意提醒我。至于我自己,生活才刚刚开始感觉到一点甜蜜,还没好好享受我这种快乐,才不要想那些沉重的东西。我告诉你哦,你不知道今天和他在一起有多幸福!……”舒苓一开这种话题的头儿,就兴奋的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心里的蜜都从嘴角的笑流淌出来,舒蔓瞬间被她的情绪感染,两个人又开始热烈谈论对感情进展的各种感受,闪耀着鲜亮动人的青春。

两人说累了,洗漱完毕,躺到床上,舒蔓说:“嗳你知道吗?五月初五端午节,秦家要请我们戏班子去他家唱堂会,折子戏都挑了好几出,另备了一些戏单到时候还要现点,师父叫我们这几天好好练习,把戏单上有的都要练熟了,第一次出去唱堂会,一定不能出岔子。”

舒苓问道:“是哪个秦家?不会是那天来找我那个秦家三少爷那家吧?要是他家,我都不想去了。”

舒蔓说:“你还真说对了,就是他家,说是秦老太太就喜欢你的戏,挑了几出都是你的,你不去肯定不行。听师父说现在我们戏班子越来越难了,好久都没接到堂会,好不容易秦家请我们去,要是得罪了他家,可能我们以后在响屐镇都撑不下去了,我们现在住的、演出的戏台子都是租他家的,就因为秦老太太喜欢看戏,才一直保持最低的租金,好多年都没加价,要不然以现在的价,我们早租不起了。”

舒苓有些赌气:“离开了响屐镇,我们戏班就没饭吃了吗?非要靠他们秦家?”

舒蔓推了她一下说:“你别耍小孩脾气了,师娘说我们现在都慢慢成年了,很多生活上的苦难都要去面对了不能任性。我们学的就是要取悦人的东西,只要喜欢我们的戏,都是我们的客人,都要善待,那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不能得罪的。”

舒苓撅起了嘴,说:“可是我不想见到那个秦家三少爷。”

舒蔓看的比较开,说:“那有啥?我们这么多人,你还怕他怎的?何况他的长辈亲戚都在,谅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舒苓无奈的说:“也是,只能这么着了,那就去吧,反正他要再来招惹我,你们可要帮我摆脱他,我想我大概不会给他好脸色,怕到时候师父又要说我没礼貌。”

舒蔓拍拍她说:“放心吧!都是诗书世族,多少还是讲点礼信的,他也只是表面有些浮浪,底子坏不到哪儿去。”说完了,舒蔓感觉到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翻身睡去。

周遭一下子寂静下来,舒苓这才感觉到周围这个原本很熟悉的世界渐渐隐退,内心那个空间开始无限放大,然后出来一个新的世界,越来越空洞,越来越陌生,一种自我的渺小和被世界抛弃的恐惧感觉慢慢弥漫开来。她双手紧紧抓住被子的一角,挡住了嘴巴几乎不敢呼吸,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好像生怕一有动静就会有妖魔鬼怪从黑暗处跳出来将自己包围一样。怎么会这样?我到底在怕什么?舒苓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又想起了和齐庭辉在一起的场景,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甜蜜又忧伤,这才和他认识了几天?怎么好像人生的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相互碰撞,相互交织,又延伸出百种复杂的味道在心里纠缠不清。我是怎么了?还没开始放纵的爱,已经像是大病了一场,如果有一天病痊愈了,恢复了健康,那时的他在我心里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