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明代书画仿古模式形成的社会文化背景
第一节 图书出版对明代文化思想的影响
一、明代雕版技术、文教政策与图书出版的兴盛
中国古代雕版印刷术的发明,始于民间对历书、佛经等大规模文化复制传播的需求,成于隋唐之际笔、墨、纸等物质条件以及锤拓、印章技术等技术条件的成熟(1)。雕版印刷术发展至五代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官方用它印行儒家经典。其后,历代政府都以刻书印刷为重要的文化建设途径。明朝朱元璋开国后,尤重文化建设。
就雕版刻书而言,官本雕版始于五代。明代官本雕版因缺乏专门的管理机构,所刻官本较少,民间坊刻本大行其道。明代刻书主要流行活字印刷,以木活字为多(2)。雕版技术和活字印刷技术的快速发展,极大地促进了明代书坊出版业的兴盛。缪咏禾《明代出版史稿》第二章《明代出书种数》称,明代出书总数高达3.5万种(3)。明代出版业的发达,与刻书原料充足、刊刻成本降低等有很大的关系:当时浙江、福建、安徽等地均大量生产优质纸张;明代制墨业也有明显进步,品种繁多;刻书工人的工价极其低廉。可以说,刻书成本降低,在经济上极大地提高了书坊主刻书的积极性。此外,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诏“免书籍税”(4),它为图书出版业的兴盛提供了政策扶持。需要指出的是,明初重农轻商的经济政策以及文化领域高压政策的恶劣影响,导致这一举措并未立即产生明显的效果,至正德时期(1506-1521),随着政治思想领域的控制松弛和商品经济的高速发展,官刻、私刻才随之获得长足进步。就官刻而言,从明代中央政府刊刻的现存书目来看,当时经类、史类、子类和集类的刊刻分别占出版总量的23%、40%、34%和3%;而且,不同的时期经、史、子、集刊刻的数量也有很大的差异(5)。如表1-1所示。
表1-1 不同时期经、史、子、集刊刻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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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以上数据制成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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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明代官刻经史子集存刊数量图
从表1-1及图1-1可知:
(1)明人陆容云:“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天下古文之象,愈隆于前已。”(6)其所谓“今”,当指成化、正德、嘉靖与万历年间。此时官刻较多的是史类书籍而非经类书籍。清代学者王夫之曾以“玩”字概括明代史书的特点(7)。所谓“玩”,就是喜而弄之,为了适应商业化、娱乐化的需求而生产图书。因此,他们所生产的图书质量堪忧。
(2)与史类书籍相比,正统以后官方经类书籍的刊刻数量呈急剧下降趋势。由此可推知,明初统治者制定礼律以导民、用历代典籍为臣民提供典范等文化政策的导向功能逐渐消退,也可看出明代统治者在思想领域的控制力逐渐减弱的趋势。
与之相比,私刻图书中数量最大的是儒家经典著作和经典注评、科举考试用书(市场需求最大、福建书坊刊刻为主),其次是小说、戏曲类书籍(90%以上的小说和戏曲类书籍为私人书坊刊印)。(8)它显示了明代私刻图书以名利为归而非以文化责任为重的特点,以及读者群体在文化需求上的通俗化、娱乐化等倾向。而这些特点的形成,显然与朱元璋在国初以文教立国的文化政策关系紧密。
明代立国之初,朱元璋便以扫荡胡风、恢复汉唐旧制为己任。如洪武六年(1373),朱元璋说:“以所见所行与群臣定为国法,革元胡俗,去姑息之政,治旧习汙染之徒。”(9)为了缔造一个长治久安的明帝国,他在开国之初就建立了一套王朝的价值系统,作为教化治民、安定社会秩序的最高指导原则:(1)以明礼法、定律令为先务。他说:“朕有天下,仿古为治。明礼以导民,定律以绳顽。”(10)朱元璋一生以汉唐盛世为法,意在扭转蒙元统治遗留的胡风。其中,明礼以导民(礼教),这是防患于未然;定律以绳顽(法惩),这是惩治于已然。导民以礼与惩治以律,最终都是为了更好地巩固统治。(2)他认为治民必先治心,须从建立道德价值观念入手,且要能深植人心,其关键在文教。随着其后各种礼法律令的制定与实施,这套价值系统日益牢固,“明礼”“定律”“教化”成为明初立国的三大柱石,而关乎图书出版的文化政策,正是推行这套价值系统,达到有效统御的重要手段(11)。就图书的征编、印刷、出版、流通而言,有制定礼制律令以导民化俗(如《礼仪定式》《大明律》等);博征历代典范以为君臣百姓殷鉴(如《帝鉴》《存心录》等);征访、编修与出版传播(如《五经集注大全》《四书集注大全》《性理大全》等)。明初政府还颁行《大诰》与《续编》《三编》,规定每户必备一部,且严禁民间随意翻刻。这些文化举措意在统一民众的思想、规范他们的行为(12)。
此外,朱元璋本着“治国之要,教化为先;教化之道,以学校为本”(13)的宗旨,在中央建立国子监,诏令天下府、州、县设立各级学校,以此形成完整的国家教育体系。其后,成祖朱棣尤其重视从太子到大臣子弟、平民百姓等以儒学为基础的文化教育培养(14)。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在城乡广设社学,其中以官立社学发展最为迅猛。如弘治十七年(1504)规定,凡民间幼童十五岁以下者均可入社学读书。此外,当时书院教育和社会教化思潮的勃兴,也推动了社学建设的步伐(15)。《明史·选举志》中描述当时学校教育的盛况时说:
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16)
因此,明代图书出版的兴盛主要得益于两大因素:一是雕版技术的发达与刻书成本之低廉等,提供了以技术为主的物质基础;二是明初统治者对文教(如国家教育体系的建设、科举制度)的重视,尤其是免征书籍税等政策扶持,提供了经济、政策等方面的助力。也就是说,书籍的大量出版、完备的学校教育体系,快速提高了民众的普遍文化水平;科举制度的日益规范和学校教育队伍的不断壮大,增强了人们对图书出版的迫切需求,从而进一步推动了图书出版业的发展。两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
二、明代图书出版的特点
清代学者叶德辉说:“明人好刻书,而最不知刻书。”(17)甚至有明人好刻书而书亡之论。上文已经指出,明人好刻书,与当时雕版技术发达、免征书籍税、民众文化水平提升等因素有关;指责明人最不知刻书,则是因为明人刻书不注重校雠,常常随意篡改和删削之故。前者表现为滥刻之风盛行,后者呈现篡改和剽窃的倾向。
这些风尚的形成,始于明人对名、利的执着追求(缺失社会文化责任感),也显示了由市场经济主导图书出版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有学者指出,其问题的根源在于:明代没有严格的图书出版审查制度;“(缺乏)一套从中央到地方的、完整的管理机构,而是由相关的职能机构管辖其事。”(18)因为没有明确的管理机构,当出版界出现严重问题时,政府只能临时派遣官员前往处理(19)。如《遣官较勘书坊经籍》载:“嘉靖五年(1526),时福建建阳县书坊刊刻寖盛,字多讹谬,为学者病。于是巡按御史杨瑞、提调学较副使邵铳疏请专设官第,于翰林院春坊中遣一人往。寻遣侍读汪佃行诏,较毕还京,勿复差官更代。”(20)正是因为不满于政府对出版管理的疏忽,内官刘若愚《内板经书纪略》中说:“凡司礼监经厂库内,所藏祖宗累朝传遗秘典书籍,……库中现贮之书,……日甚一日,若以万历初年较,盖已什减六七矣。既无多学博洽之官,综核齐理;又无簿籍书目可考,以凭销算。盖内官发迹,本不由此,而贫富升沉,又全不关乎贪廉勤惰。是以居官经营者,多长于避事,而鲜谙大体,故无怪乎泥沙视之也。然既属内廷库藏,在外之儒臣又不敢越俎条陈。曾不思难得易失者,世间书籍为最甚也。”(21)
从明人谢肇淛“闽建阳有书坊,出书最多,而板纸俱最滥恶。盖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近来吴兴、金陵骎骎蹈此病矣”(22)可知,滥刻之风已严重影响当时出版业的正常发展。对于此时滥刻之风的成因及其解决方案,明清学者各抒己见。清人叶德辉说:“先辈云,元时人刻书极难。……故元人著作之存于今者,皆可传也。前明书皆可私刻,刻工极廉。闻前辈何东海云,刻一部古注《十三经》,费仅百余金,故刻稿者纷纷矣。尝闻王遵岩(王慎中)、唐荆川(唐顺之)两先生相谓曰:‘数十年读书人,能中一榜,必有一部刻稿;屠沽小儿,身衣饱暖,殁时必有一篇墓志。’”(23)意思是,因为明代没有图书质量审查制度、刻工价格低廉,且世人好名,所以滥刻之风盛行。为了抑制滥刻之风,明人陆容建议取法元人,对书坊所刻图书进行质量检查(24)。明人郎瑛《七修类稿》中提出了设官专管的建议。他说:“为斯文者宁不奏立一职,以主其事如上古之有学官。”(25)
从编撰方法上看,明初中央政府刻书多以尊皇权、抑民主为标准,对文献史料、经典(包括对经典的注释等)或任意改编原文,或自行删削内容(如《孟子节文》《永乐大典》),以此限制文化传播的内容,从而更好地宣导王朝价值系统。与此目标不同的是,民间书坊以篡改和剽窃手法出版图书时,更多的是源于出版者对名利的执着追求。他们或偷工减料,或以次充好。对此,郎瑛批评说:“盖闽专以货利为计,但遇各省所刻好书,闻价高即便翻刊,卷数、目录相同,而于篇中多所减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货半部之价。”(26)又如“坊间盛行本子(讲章)浅陋更甚,又有增改各刻,愈出愈谬。然且家佔户毕,取其简便,秽恶既极。”(27)正因为如此,清代经学家皮锡瑞批评明代学术云:“明时所谓经学,不过蒙存浅达之流。即自成一书者,亦如顾炎武云:‘明人之书,无非盗窃。’弘治以后,经解皆隐没古人名字,将为己说而已。其见于《四库存目》者,新奇谬戾,不可究诘。五经扫地,至此而极。”(28)对于出版界类似的丑恶行径,明代学者卓发之指出:
今科名之陋,陋于八股。八股之陋,陋于坊刻。房书、社业浸滛克栋,捃摭剽剥以自生活,是以不能穷理而适用。使尽去摹仿之旧习,但直露其胸怀而各抒其学术,则孰可用、孰不可用,燎然如观掌,果谁得而瞀乱之。……然则功令之禁坊刻,正可以救科名之敝而起经义之衰。不则,势穷则变,物极必返。将来废制科而更端以取士,亦理势所必然也。余谓坊刻可废,而惟出疆载贽之文不可废。……视十余年来坊刻,忽子、忽史、忽经、忽传,若击石火、闪电光,瞥然过眼,不过一瞬。但有言说,都无实义也。昔人谓秦汉以降无文章,乃经济之文莫盛于唐,名理之文莫盛于宋。其剿袭者,风格自卑耳。秦汉以前,自《庄》、《列》、《荀》、《墨》外,何尝无効颦学步之陋文?使当日词坛,如今日坊刻之横行,士不穷理适用而都事剿袭,其不为后人哕唾者几希。(29)
可以看出,明代图书出版最突出的特点是版刻的泛滥芜杂(30)。无论是书坊主还是士人,其剽窃、剿袭行为都源于求名利之心太重,显示了功利主义对明代文化领域的侵蚀。虽然明政府也颁布了管制民间出版物的相关政策,如关于禁止(如禁李卓吾之书)、销毁出版物的某些条例,也时有朝臣提出管制图书出版的“画一之法”(31),但未见政府有具体的行动。因此,这些问题未能得到妥善解决。
三、明代图书出版对明代文化思想的影响
明代图书出版的滥刻、篡改和剽窃之风盛行,对明人的文化思想、学习方式等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首先,明中期以后,大量非儒家经典图书出版物的刊行,使世人的思想、行为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万历年间(1573-1620)冯琦《为遵奉明旨开陈条例以维世教疏》云:
近日非圣叛道之书盛行,有误后学。已奉明旨,一切邪说伪书,尽行烧毁。……如有敢倡异说,违背经传,及籍口著述,创为私史,颠倒是非,用泄私愤者,俱不许擅刊。……坊间私刻,举发重治,勿饶。(32)
奏章中,冯琦将引发世人思想、行为变化的原因归结为坊刻“非圣叛道之书”的盛行。上文已经指出,正统(1436-1449)以后,与史书相比,官刻经书比例呈急剧下降趋势。成化十年(1474),官府还榜示了七十七部妖书名目(33)。由此可见,明初统治者以图书为辅助手段推行王朝价值系统的目标,已经受到了非圣叛道(异端)思想持有者和接受者的抵制。综观明史,明中期以后,异端思想与正统思想的相互斗争、吸收融合,构成了明代思想文化发展的基本脉络。
在明代传统文人心目中,儒家经典是政治、经济、文化的总根源。它维系人心、治道,求学术之明、去非圣之道是士人应有的文化责任(34)。而仁、义、礼、智、信作为儒家的核心价值观,蕴含在儒家经典原著中;阅读儒家经典,能全面修订学习者的话语体系和心灵编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阅读经典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因此,明王朝以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为科举考试范围,意在以此统一民众的思想和行为,从而巩固统治。但是,明代中央政府所刻图书以尊君权、抑民主为标准,任意篡改图书的行为(包括经典、对前人注解的限制、对经典文字与史料的删削)虽然有利于思想的统一,然而篡改和删削后的经典之意与原典有了出入,甚至可能造成经典内部的矛盾。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经典的权威性。于是,如何恢复经典的原貌、原意等,成为明代一些有志之士在思想、文化、艺术等领域的最高理想。明中期以后文化、艺术领域的复古以求真(未被篡改和删削之真)思路,与当时试图恢复经典的权威性有一定的关联。
其次,明代图书出版数量巨大,必然导致自学成才者的涌现;而图书质量的粗劣与图书出版数量的丰富,又将推动采撷精华以集其大成(综合)方法的盛行。例如,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和董其昌《画禅室随笔》都是采撷前人或友人书籍中的精华、略加感悟式评价编撰而成的图书。关于图书出版之盛、之杂等引发的学习方法之变,我们可用明代木刻集古印谱《印薮》为例证。万历三年(1575),《印薮》刊行,作为一部辑录古代印章图像的资料库,极大地激发了篆刻家、印人学习汉印的热情,甚至出现“家摹人范”(35)的现象。明代书画家董其昌说:
吾松顾氏《印薮》出,……三家之村,不能见秦、汉之制,得一《印薮》,遂可按籍洞然。(36)
这段话指出了当时世人以《印薮》为篆刻教材进行自学的情况。明代印人吴正旸《印可自序》中甚至自豪地宣称:
余无所师授,以古为摹,融会诸家,独摅心得。(37)
吴正旸所谓的“无所师承”,主要指没有名师面授指导,是自学成才。就其传世印风而言,主要通过学习明代何震等篆刻名家的摹古印谱而上追秦汉。当然,这种仅仅依靠图书自学成才的篆刻学习方法,遭到了明代众多学者的批评。如“大都《印薮》未出之时,刻者病鄙俗而乏古雅;既出之后,刻者病泥迹而失神情”(38);“如画家之论形模,禅家之参死句。”(39)意思是,与把玩印章感受其中蕴含的整体美感、得名师口传面授获得生动活泼的篆刻直接经验相比,以印章图谱为师的主要问题在于:易得其外在形貌而失其内在神采。由此,在自学古法过程中,如何从众多版刻图像中得其内在神采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而采撷精华以集其大成之法便具有了明确的针对性。
需要强调的是,图书出版兴盛之前,大量的知识和技能未能以书籍的形式保存、传播,它们成为专门的、地方性的学问,学习者需要通过拜师的方式才能习得这些知识和技艺。而图书出版兴盛之后,大量个人的经验知识通过文字、图像的形式被转化为集体性记忆,不但便于知识的保存和获取(如自学),无形中也降低了教师的地位、拜师学艺的必要性。因为只要具备基本的阅读能力,人们可以凭借自己对书籍的领悟获得新知识,学习新技能。也就是说,依托成熟的雕版印刷技术,各类图书的大量刊行,人们无须拜师学艺,通过书籍就可以自学成才。这在无形中颠覆了传统的师道观念。
综上所述,明代图书出版最突出的特点是版刻的泛滥芜杂。它具体表现为滥刻、篡改和剽窃之风盛行。这些特点的形成,与明初大力发展文教事业、明代雕版技术的发达等因素有关。它对明代文化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明初官刻图书篡改、删削经典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经典的权威性,而民间书坊的仿效,加快了经典权威的衰落,也促进了复古求真、恢复经典权威等风气的形成;(2)大量非经典图书的刊行,为异端思想的形成和传播提供了有利的条件;(3)图书出版之泛滥芜杂(数量大、质量低),也促使人们自然而然地使用采撷精华、集其大成等学习方法。
由此,如何恢复经典的权威性(或建立新权威)、如何用集大成方法进行艺术创新等问题逐渐突显出来。而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构成了明清思想、文化、艺术等发展的基本脉络,为书画仿古模式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