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有在每一个新年来临之前，回顾过去一年照片的习惯。几年下来，我发觉，每年除了与小孩子、家人、友人在一起迸发的真情真意的闪光瞬间，最使我放松、愉快的，便是与花草在一起的独处时光。

比如，我在这一年爬过了早春苏州香雪海的梅花山，站在了初夏苏州艺圃的蔷薇花下，赏过了六月西湖的荷花，嗅到了八月灵隐寺法云村满谷的桂花香……每一个瞬间，都曾令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撞了一下。与四季流转的美好在一起，此人间清欢，令我内心最为富足喜悦。而这一年在人间获得了名与利上的多少成就，倒是其次了。

经年累月下来，已然在中国的土地上结交了许多“花朋树友”。有些花草树木仅为一面之缘，却依然生长在记忆里；有些则成为老朋友、旧相识，一年一度，一期一会，见证着彼此的成长，最后竟已相看如知己。

我喜欢与植物相处。它们最安静，从不多言。每当感到世界吵闹时，尤其觉出植物的美好。花木是延绵在时空里静穆的观察者，给我们示现空性的美。它们看过了千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它们仿佛有灵觉，感知着时运，花开花落，时荣时枯。

我喜欢与植物相处。它们看似柔弱，实则比人类拥有更加坚强、坚定的力量。花开花落，看似无谓轮回，但在看不见的地方，根却扎得越来越深了。

我喜欢与植物相处，在一年一度与它们的相遇与重逢时，我由它们，观照自己的内心成长。

我喜欢寻访山林中的古老植物，因这个过程也使得我们与心慕手追却触摸不到的古人，产生了跨越时光的连接。许多赏花胜地，或缘起于旧时文人名士亲自手植花木，或为旧时幽人雅士赏花野游之地，他们留下的片段文字，引人无数神思。走过这些胜地，仿佛隔着时光与昔日文人墨客有了精神上的片刻重叠与交汇。与花会，也是与古人会，令独自前往的旅程丝毫不孤独。

把花草视如知己，也许是东方人特有的情怀。西方人多把花草视为无生命的装饰物，东方人则视花草为有情，为可以观照内心的知己。“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由植物而“兴”者比比皆是。到了宋代，文人更热衷以草木喻志，暗射人格。松、柏、竹、梅、兰、桂、水仙等，都被赋予文人君子的美好品性。

中国人崇尚“天人合一”思想，古人认为，天与地与人，本为一体，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极其看重人与自然、与花草植物的连接。然而，当城市的轮廓慢慢向山林扩张，当人们慢慢从自然山野中走向钢筋水泥森林，当快速发展的现代化工业逐渐吞噬自然环境，人类与自然、与花草树木的关系，逐渐被割裂了。许多在城市丛林中过着朝九晚五快节奏日子的都市人，无从去关心，自然界中什么花儿在开、什么花儿在谢，田野间什么作物、山乡间什么水果可以端上盘子了。

十几年前，在我还是一个外企白领时，我也过了很长一段这样的日子，终日只挂心大大小小的会议提案、设计、策划……常常晚上十点走出写字楼，夜幕已四沉。那时，我对季节与自然的感觉是麻木的。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出租车上奔赴客户公司，远远望见窗外公园里的桃花开得那样绚烂，我才发觉，也许我舍本逐末，错失了这个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错失了抵达我们内在最平静的融于天地自然的本心。

我相信对于本就属于大自然一部分的我们来说，草木，于我们人类是有着无私的疗愈力量的。我后来的人生经历中，无数次经过一段紧张高压繁冗的工作后身心俱疲时，于我最好的休息，便是独自一人走到山林里，与花草树木相对。当我将心温柔地托付给自然、给植物之后，元气，便慢慢恢复了，心灵，便被满满滋养了。于是更加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文人世界会产生陶渊明、竹林七贤等隐士。朝夕与花草为友，放浪逍遥于山水间，那分明是最令身心畅达自在的人生境界。

可喜的是，“天人合一”思想不再仅仅是中国人古老朴素的世界观，最近西方艺术界也开始关注人与自然树木的密切关系。2021年夏由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策划的一场名为“树，树”的展览，呈现了艺术家、植物学家、哲学家对人与树木关系的审视。他们发现树木拥有感官力、沟通力、记忆发展能力，与其他物种共生的能力，以及对气候的影响力，等等。其中一位植物学家说：“我猜想，也许我们与树木的初始关系中，美学的成分高于科学。与一棵美丽之树的相遇妙不可言。”另一位植物神经生物学家说：“总体来说，即使没有我们，植物也完全可以独自生存。相反地，我们人类离开树木，将很快灭绝。”这些发现使得“植物智慧”的迷人假说变为可能，让人们重新将树木视为在地球上共同生存的真正伙伴。在我去年走访过中国江南与北方许多古树，完成《草木有情》初稿后，似乎由此更加感应到与海外许多植物热爱者的共鸣。

只有当我们把草木看作“有情”，看作我们的朋友，学会温柔地对待它们、善待它们，地球才会变得更美好。这一观念，对于今时我们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对于自然生态的保护、地球的可持续发展，都有着特别的意义。

十几年前，我开始关注树木、关注花草，学习中医和易学，从中国的哲学观认知草木，画它们，写它们。2019年出版的《草木有趣》这本书，便记录了我对二十四节气中花草果蔬的感受，希望能借此唤醒与曾经的我同样对自然很麻木的都市人，那颗与自然草木亲密连接的本心。

如今这一本新作《草木有情》，则是更加深入一步走进草木的有情世界，不仅仅是把花草树木看作“无情的”可以观赏的花木，可以食用的蔬果，可以运用为“手作”的自然原料，更是把它们看作“有情的”可以照见心灵的朋友，可以疗愈我们的老师，可以令我们安心倚靠的力量。因此我把自己几年来探访花木朋友的游历过程，依二十四节气时序编撰成集，希望对看这本书的你有所启发，有所触动。当我们以真情对待有情草木，当我们真正学会与之和谐相处，我们身处的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

愿与你们一同开启也许尘封已久的心门，去感知——草木有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