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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拳

几个月前,我估计自己要得病了,开始学太极拳,我的老师姓刘。

这一天,他突然对我不理不睬了。他把对别的学员的气,转移到我身上,他猜想我迟早也会像别的学员那样,投奔二百米外的张师傅。所以,他与其对我热情,还不如提前对我冷漠。但是他错了。我在心里笑他,让我把他看小了,也许正是他这种小,让那些学员受不了,才离他而去的。

像其他学员那样说变就变,变得见面都躲着走,我还瞧不起。你说我能走吗。前两天他们打完拳后还在一起有说有笑,令我这个新来的学员,只有份远远地听着。有一天,他们突然不见了,只剩下刘老师,他与我在十步之内对视着,他索性掉过头去,对我不理不睬了。

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些他非常器重的徒弟,是跑到张师傅那里去的。只是他反应过激,慌忙把剩余的学员召集到一起,对大家说,他知道有些学员跑到张师傅那边了。这时我才看看四周,少了他几个高徒。原来另攀高枝了。他开始说张师傅乱收费,一趟杨式太极拳学下来,要收三次费,而他只收一次费。他又说他教完我们太极后还要教我们推手,免费教。跟谁学都一样,你要多交学费我也“ 办法,还吾还”。他用手和广东话在我们眼前划了一下。让我再一次看清他,个子小,五官因为年纪大了往中心凑,他生气时同高兴时五官没有区别。人就是小气量的那种。他也会在打完拳后,同他得意的徒弟,几个女学员打情骂俏。但从他的笑容里,我分明感觉他内心的紧张。这种紧张令人不舒服。但这种小气量的人,因为没有野心,还是比较好处,我私底下比较相信这种人。

他对我不理不睬,就随他去吧,反正我是交了钱的,每天只要跟他打上一趟,出一身臭汗,就走开,两不相干。有时连一句话也不说,招呼也不打,他总是背对着我。每次我都是对着他汗透的后背点点头,就走开了。

一开始来,我就没有选择。本来是我老婆张小楚学的,她交了一百五十元钱,学两天就没兴趣了。一天晚上,她觉得不学实在可惜了钱,就把游手好闲的我带出来,交给这个小气量的人,谁都想不到我会越学兴趣越大,直到刘老师看着看着,就对我不放心起来,怕我有一天也会跑了。

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就是那种为不让别人伤心而对自己弄虚作假的人 (我快因此得大病了)。我是不会跑掉的。另外刘老师因为气量小、野心小,是个可爱的人,我也不会跑掉。一听说跑到张师傅那边还要交一笔可观的学费,我就更不会跑掉了。正如他所说的,跟谁学不是学呢,何况他以后还要免费教我们推手。据他说,那才是学完太极后,最有意思的东西。他在给我们制定人生目标,令我眼前一亮。学员们都憋着气,听他说推手的妙处。

我不会跑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姓陈的女孩,大龄青年。她身材尚好,五官周正,只是打拳时,总是把她的盆骨躲到后面,需要她把两腿叉开,或者需要她把裆部稍稍前倾时,她的动作总是不到位,或者她的耻骨总是最后到达。因为她总是这样,在她身后打拳的我,最后不得不这样想,是不是她的生殖器另有隐情呢?一个急于找男朋友的大龄女青年,当她把她的择偶条件,在休息时公布给众学员时,人们热情地同她搭讪,而我在她身后乐滋滋笑着,我在想着她另有隐情的那个地方。

我算是这几个学员中年轻的一个吧,长得有点像周润发,以至于她以为我也是一个大龄单身,因为我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好说话。她对我有热情,学员中也只有她跟我说话,说得也有限,迫于四周其他男人的沉默。就是每天简洁的几句话,让我感受到她对我的亲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最终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她是积极主动的,而我是一个已婚男人,在没有必要表明自己身份的时候,我只有选择随声附和,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我在一天中只是偶尔才会想到她,首先是想到她的动作,我自己在私下,常常琢磨她的那些动作所需要的肌肉走势和心理成因,是不是天生动作不协调,还是她的盆腔内部有痛感?我站在她的身后打拳,这也不是我主动的选择,倒是她常常在我前面站下来,而我已站好,不便马上走开。是她主动的,我再走开,就是心虚了,我只好向四周别的男人,送出一个无奈的眼神。

有一个男人,大个子,戴副眼镜,他用沉默待我,让我感受到在梅村的住户中存在着的冷漠。他和刘老师聊天时兴高采烈,全然不顾我作为新来学员的新鲜存在。我知道我就是一个局长,他也会这样。打拳么,我知道有先来后到,这能产生新的权贵吗?还有层次、级别之分吗?我仔细打量过他打拳的架势,真看不出他有什么大的前途。他也就成了我的另一个可笑之人。随他去吧,有时我也在反思,我作为一个新人是不是太过矜持,我就会强迫自己走近他们。他们说的无非是一些无聊的话题,股票啊,女人啊,宠物啊什么的,这样我心里就踏实了很多,继续把他们当作可爱的人看待,玩味着他们对我的种种表情。

一天,我打完拳,一个人不声不响走开了。我想到楼下一家 DVD出租店,租一些碟。这家店只有晚上开,白天关着门。我快走到店门口,一辆自行车从我身旁擦肩而过,差点撞到我。一个女孩子骑的,到了店门口,来个急刹车,把一包东西放在草丛里。对着店里的老板大叫一声,转眼就消失在人群里。这时我已经走到店门口,小店老板,一个清秀的女孩跑了出来,手在草丛里摸了一会,拿到那包东西,急转身跑回店里。我紧跟着走了进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女老板坐在柜台后面躲躲闪闪的,就在她要藏起包时,我看到那是些没有包装的影碟,厚厚的一叠。金属的光泽把我的眼照了一下。我凑上去,笑着问她,又来什么新碟啦。她笑而不答。

她们是不敢得罪我的。我常常把看完的光碟,拿给她换,硬说是光碟的质量有问题。她知道我在说假话,因为我换回来的碟和硬退给她的碟是不同的,分明是占她的便宜。她也不恼,只是笑笑,然后把它又放进了那一排待售的碟里。我有时也会纳闷,她什么时候给我一次举报的机会呢?如果她们得罪我,我说什么狠话才能镇住她们呢?只是想想而已,生活不给你机会有什么办法呢。

我在一排碟里翻找着。前天一个女孩子向我推荐越南的片子 《三轮车夫》,我翻了一阵没找到,昨天大草说 《青木瓜之味》 也不错。那天我看了 《我的野蛮女友》 才觉得韩国的片子真的超过了中国,接着又看了 《我的老婆是大佬》,基本上认同了韩国人对张艺谋的看法,张艺谋过时了。我正在那里找着,一个人挨近我,一身汗臭味,一看和我一样,一身白 (练功服),我抬头,朝他的眼镜笑了笑,跟他说,你也来买碟呀。嗯,我是这里的老顾客了。

这个人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大个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手里还拿着几张碟。既然打了招呼就继续吧,我要他向我推荐好片。他说 《接种》 不错,是韩国的。我听说是韩国的,兴趣大起来。结果我找了一身汗。他走过来问,找到了没有。我摇了摇头。他低下头,不说话,帮我找起来。我可能是有点拘束他,要他帮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时不时地摆出求教的样子,问他这张碟好看吗,那张碟是不是伊拉克出品的。他每每看一看我抽出的碟,摇摇头。

看得出他对我的兴趣不大,只是在为他推荐的碟负责任。一阵过后,还是给他找出来了,我才出一口气。付了账后,他和我是同一个方向,边走边聊着,只是关于碟的。走到他所在的那栋楼,他向我点点头,就走了进去。他和我住在同一排楼,只是我还需要再往前面走几步。我猜想着他的职业、婚姻,想着他有没有车和情人。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猜测了。这个高个子连同陈小姐都不见了,再晚一点的时候,刘老师同我们说,他们俩,不会再回来了。

我觉得他们学拳也太奢侈了点。跟哪个老师学不都是一样,何必要多花那么多钱呢。他们几个老学员一走,剩下的人中,我拳打得越来越精益了,其他学员常常把我推到前排,而我的拳也慢慢地与伴奏乐的宗教气息融合一体了。

我打得越好,刘老师越觉得我不会久留。看他对我的态度,好像我马上就走,才能让他清净下来。我只好在内心大笑,如果刘老师总是这样,不能超越自我的偏狭,他的拳教得再认真,都少了一种浑厚和豁达,少了一分修养。

他突然说起一个艳闻,把我们都震住了。意思是那个高个子和陈小姐好上了。

他说的是前几天的事。我打了一趟拳提前走了。最后只剩下他们师徒三人,突然陈小姐叫肚子痛,身子就站不住了。刘老师心里急,无奈面前是个大龄女青年,再说自己两手都是汗,浑身也是汗,正不知怎么办是好呢,干等着陈小姐好转过来。这时只见陈小姐往站得远一点的高个子扑过去。高个子扶了一下眼镜,迎了上来,把陈小姐揽进怀里,脚后跟在草地上晃了晃,站稳了。她没有这样选择刘老师,刘老师心里一阵释然,正想上前问一问情况,看到这对拥抱成一团的男女,正在细声说着什么,高个子的头慢慢地勾进了陈小姐的耳朵下面,似乎那个地方正需要用吻来安慰。刘老师在一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被眼前的事惊动了。

这一阵子,刘老师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这件事。想到他们的离开就恼火。我说过了他是个气量小的老人,这样的事他不可能不说的。他说,他们离开是因为他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如果他不说,也不会改变我对他一贯的看法。他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了,我们就知道了。他说,符合他的个性,事实上他也是说了。从他气量小的角度来看,他努力把事情说得客观可信,这也是气量小的表现,他不敢夸夸其谈,无中生有。

我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我在回忆着他们之间的蛛丝马迹,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呢?从仅有的一点迹象来看,这个高个子不住在我们大院里,也不是和我住在一排楼里,因为听刘老师说,他的孩子不在我们小区上学。他每天从家出来到打拳的地方要用半个小时,而从我家到打拳的地方只要十分钟就可以了。显然他那天晚上是去另一个人家,这个家是不是陈小姐家呢?可能是。从我理解的角度来说,一定是。

也就是说,我每天都和陈小姐进进出出在一条路上,我却没看到过她的身影。空气里一定有她的气味,因为我对她兴趣不大,都被我忽略了。现在知道这一情况,我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这时候我只对我家楼上的一个女孩子有感觉,我知道她是单身,自己住一套房子,她住在最高一层,三十层。有一次我问她一个人住怕不怕,结果她为了把我放进屋里回答我,用了十分钟才把门上的所有保险打开。可能是她太紧张了吧。

和我楼上的女孩子也因为一些原因,没有进一步发展。我有时顺着电梯上,就到了三十楼,在她的门口看了一会,转身走了。我知道多数时候她不在家。后来我想给她写封信放进她楼下的信箱,请她看个电影什么的,又觉得太麻烦,不知她哪一天才打开信箱,让我耗时苦等,也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缺什么,只是缺少爱情,哈哈。

因为不缺女人,身体退步就快。我是不能再放松打太极拳了。拳天天照打,有时打打就觉得闷得慌,想到高个子和陈小姐的事,回过头,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看,只是看看,其实看不清他们的人。隔着那么多练拳的,所练的拳又不统一,动作参差不齐还个个一本正经,所以看到他俩就困难重重。

我从另一条路绕道去打拳。路过张师傅时,我在他们面前停下了脚步。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俩站得距离有点远,中间隔了几个人,张师傅打拳时,喜欢把差一点的学生安排在身边,其他人也是由他按差到好往外站,这是我几天后才明白过来的。这样当然好,不像刘老师,把打得好的学员安排在身边,自己得意,结果好的是不能再好了,差的在后面满地爬。

几天下来我越看越入迷。入迷张师傅的动作,就是和刘老师有区别,高一个层次。动作里有一种气势,有一个境界。他在做“揽雀尾”这个动作,把双手从空中收回,重心后退,形成一个山势,风吹响他的灯笼裤子,使他的身影既厚重又飘逸。双手沉入腰间,再把手向前推出,我看到他突然把耳朵侧到了一边,这是在发力还是在聆听呢?他面对的是空气里无尽的障碍,他专注地听,障碍在他手下崩溃的细节。这使他手上的努力升华了,充满了情趣和人性的气息。他耳旁响起的风也许比谁都大,他看到的景象比谁都寂静,他每天不厌其烦地打啊打啊,他听到的风声已经接近悬崖,他看到的寂静厚实得可以生烟。

我每天还是到刘老师那里打拳,对他已经有看法了。他教的是太极拳的基础,他不去提升,说明他气量小,他提升不了,更说明他气量不足,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家那点男女之事,他也要把它放在嘴边,还把这事和离开他联系起来,他的趣味和胸襟真是捉襟见肘。因为我清楚只要我往张师傅跟前一站,就再也看不到高个子和陈小姐了,全被个子不高的张师傅给挡住了,对他们的事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对他们的事耿耿于怀的只有刘老师。他真是一个可笑的人。

陈小姐有一天还是忍不住跑过来看看大家,大家对她不再热情了,这跟刘老师有关。她并不在意,站在刘老师面前,说着自己的话,我凑了过去,为难她地问,你怎么跑走了?

她有一丝不情愿地说,那有什么,想学多点东西呗。

我问她,要交多少钱呀?

她看着刘老师笑而不答。

我就追问,是不是很多钱呢?

她对我露出媚笑,说,两百多。

我达到了目的,掉头就走,对她再没有兴趣了。我怎么是这种人呢?

我越来越想去张师傅那里学拳。越来越在刘老师这里目中无人了。也难怪一开始刘老师会对我不理不睬,他气量虽小,也是七十多岁的人,阅人无数。他早早看到了我的去向,我的未来。我要不要让他得逞呢?我想把我的去留变成一场益智游戏。

反正我现在还没走,他就必须忍受我目空一切。我偷偷跟着张师傅学了几招,拳脚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刘老师一定感觉到了我正在飞速地超越他,至少在拳势好看的方面,我已经超越了他。他巴不得我快点走,因为我在,其他的学员势必要受影响。

雨说下就下,把打拳的地方淋出一块空地,刚才还是挤得满满的人,一下子全不见了。刘老师打拳的地方留下一股大运河肥皂味。我有意跑到张师傅他们那一边去躲雨,听他们在一起说笑着交流着。我经过张师傅打拳的空地时,闻到的却是一股玉兰花的清香。

一会儿雨小了,时候也不早了。张师傅看了看地上,很湿滑,就对大伙说,今天不打了,大家都回去吧。这时我对他有了很深的好感,我盯着他,全然不顾他也会看到我,一个偷拳的人,闻着清香,挤在他们中间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