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阿多诺说,分类是知识的先决条件,并非知识本身。比如城市文学,比如城市作家。而所谓城市作家就是城市出生的作家啦,城市出生城市长大,他们只能写城市文学。我记得十岁左右,有一段时间,我给弟弟妹妹零花钱是学着大人,用发工资的方式。傍晚时分,我嚷道,发工资了发工资了。他们就会围着我转,跟着我跑,虽说只有一分钱。发着发着,我就紧张起来,抽屉里我的积攒快用完了。而退职回家、重新就业的爸爸,每月只有十八元工资,只能靠在棉织厂做纺织女工的妈妈给我点零花钱了。她每月的超产奖和质量奖,我帮她记着,那种每个月因数字变化而牵动的喜悦和哀愁,是农村出身的作家未曾体验过的,尽管城市题材的文学谁都会写,但心灵的土壤,成长的背景是不同的。
我所熟悉的城市作家有王朔、张 、王安忆、邱华栋、赫拉巴尔、卡夫卡、水上勉等,后几位是外国的。这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赫拉巴尔。他在布拉格发明了一个词,叫巴比代尔。这个词在捷克语字典里找不到,是他的独创。直到今天,我们仍旧很难从汉语中找到某个俚语套得上巴比代尔。有人将它译成“中魔的人”“神侃家”“快活神”等,还是概括不了它的全貌。其实巴比代尔既是某种人,又是某种语言,某种行为,某种精神,某种特定情形下的奇特产物,到了中国,在今天,在深圳,我特别想指称巴比代尔就是暗恋、暗恋者、暗恋的城市。
所有暗恋者,都是中了魔的人。我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城市出生的作家,在精神内核我们是同构的。从小我们就和工厂有关系,跟生产分配有关系,和工资、住房、工会、食堂、托儿所有关系,和路灯、夜班、交通工具、图书室、废品收购站有关系,在共同的带有公有制色彩的名词里,我们白天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像僵尸一样游荡,我们的存在是集体的存在,面目是一样的,我们的个人就像是不存在的。只有少数中魔的人,好像在这个世界有点别样的事要做!这一小部分的人,其中就有暗恋者。我是一个暗恋者。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暗恋的呢?我曾写过一万多字的成长散文 《棉织厂》,写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又哭又笑,因为里面涉及最初的性和自慰,完稿至今快二十年了我也没敢拿出来发表。前些天,台湾有个奖需要这方面的素材,我无意中翻到了这篇文字,看着看着,一阵阵心潮起伏。我在这篇早期的文学记录里找到了暗恋两个字。而这一段暗恋在我三十岁左右落笔时,还是那么记忆犹新,但当我快五十岁,却已经遗忘了。因为有了文字记录,我再次和暗恋相遇,并且唤醒了那片苏北小城市的西北角,以及荒草下停转的机器、失落的厂房……
这真是有一种要成妖成仙的感觉,所有的精灵的背景全部来自于黑暗、肮脏和寂灭。在我,我的文字的精灵来自于城市暗恋。这些年来,我写了很多城市诗、城市小说,遵循着古老的操守,听命于内心世界的呼喊,一篇篇文字的背后,竟是所谓城市独有的物质———暗恋。
早年的文字里,暗恋的对象,有一个叫舅奶的老人。我无意中撞开她洗澡的房门,那间小西屋里的一道白光,让我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情愿死在她的怀里。舅奶是棉织厂的退休工人,我妈妈是棉织厂年轻的挡车工,我跟着她们上小夜班、白班、大夜班,在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我看着妈妈的大红奖状,听着棉织厂的轰鸣声长大,我帮妈妈计算着加班费,帮妈妈跑到工会里说事,在小组会上听他们发言。上了初中,我发现了一个女孩子,我暗恋起她,每天上学的路上,我总能神奇地遇到她,走在我的前后。可是她却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她的成绩排名总是高高在上,到了高三,我终于接近她一次,她考了第八名,我考了第九名。我知道可能是我追的办法起了作用,在高二那年,我终于忍不住开始给她写起信来,匿名信罢了。每一次都是十多页,信里有几个大词,我至今记得。我放言将来要当作家,还豪称,要为人类的进步奉献一生……我体内的锅炉熊熊燃烧,成绩扶摇直上……信中的种种迹象终于让她猜出匿名信的作者是谁了,在高考前,她集中把我写的这些信退了回来,退给的却是我们同班的另一个同学!此事被公开后,虽得老师庇护,我的世界还是电闪雷鸣,不可否认,这却是一场成功的暗恋。
因为是暗恋,我顶着秘密公开后的所有取笑,继续做我的老实人,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为何如此忐忑,莫非我偷袭了你们的暗恋?因为是暗恋,我从来没想到要有所收获,尽管随后的大学中,我还写信给她,假惺惺地要跟她处朋友,但这不是我真心的呼喊,也许有人会说,这是我绝望的呼吁,也罢了。转而,我获得了另一位同学的芳心,以此表白我决不让一次暗恋成为一场真实爱情。
这里面深藏着的秘密,连我自己也迷糊了,要不何以称得上是中了魔的人呢,类似情形的城市男孩,有的在嗑药,有的做黑客,而我选择登高望远,我只跟着我的老师赫拉巴尔站在一起,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渐渐地,我真的做了城市作家,我写中了魔的人,写我至今还未察觉的别样的暗恋……
写蒙福的巴比代尔!
王顺健
2015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