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选官制度与文运兴变(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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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南北朝时期,文才与仕宦之间的相互关联已颇为时人瞩目。史载,丘灵鞠“宋世文名甚盛,入齐颇减。蓬发弛纵,无形仪,不治家业。王俭谓人曰:‘丘公仕宦不进,才亦退矣。’”[1]丘灵鞠入齐后文坛影响力锐减,正与其“仕宦”不显直接相关。不止如此,文士对于才名、势位的态度,也是南北朝舆论评骘士人优劣的重要标准[2]。至于才位变化,更会引起同族子弟之间的竞争意识[3],遑论早年家世背景、仕路起点相近的同侪人物。较为脍炙人口的例子,当属任昉与萧衍。史载:“始梁武与(任)昉遇竟陵王西邸,从容谓昉曰:‘我登三府,当以卿为记室。’昉亦戏帝曰:‘我若登三事,当以卿为骑兵。’以帝善骑也。至是引昉符昔言焉。昉奉笺云:‘昔承清宴,属有绪言,提挈之旨,形乎善谑。岂谓多幸,斯言不渝。’”[4]所谓“三府”,即太尉、司徒、司空的三公府;“三事”,据韦玄成《戒示子孙诗》“天子我监,登我三事”句下颜师古注:“三事,三公之位,谓丞相也。”[5]“记室”“骑兵”则分别为记室参军、骑兵参军的省称,前者为两晋南北朝公府记室曹长官,后者为东晋南朝诸公、将军府骑兵曹长官[6]。有感萧衍、任昉二人前后地位的悬隔,李商隐《读任彦昇碑》说:“任昉当年有美名,可怜才调最纵横。梁台初建应惆怅,不得萧公作骑兵。”[7]李商隐早年师从令狐绹之父令狐楚,令狐绹仕路通达,直至大中四年(850)十月拜相;李商隐却沉抑下僚,并在给令狐绹的《别令狐拾遗书》中抱怨“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8]。可知,李氏诗中实则借任昉、萧衍身份之变寄寓了自身落后于同侪的人生况味。

文人在官场、文坛的位望也会影响时人对其具体文学作品的评价。张率十二岁能属文,“常日限为诗一篇,或数日不作,则追补之,稍进作赋颂,至年十六,向作二千余首。有虞讷者见而诋之,率乃一旦焚毁,更为诗示焉,托云沈约。讷便句句嗟称,无字不善。率曰:‘此吾作也。’讷惭而退”[9]。据《梁书·张率传》,张率卒于大通元年(527),时年五十三岁,则知其十六岁时为永明八年(490)。此时沈约作为永明体创制者之一,是为引领一时风气的文坛宗匠。故而虞讷听闻张率之诗为沈约所作,“便句句嗟称,无字不善”。这种前倨后恭的变化,正是沈约“名人效应”扭曲作品评价的反映,也集中代表了官场、文坛地位与作品评价之间颇为微妙的制约关系。当然,这种情况自汉代就已经颇为明显。扬雄去世后,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向桓谭询问扬雄著述能否传世。后者回答:“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今扬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10]可见,桓谭以“文义”、论见本身肯定扬雄著作的传播价值,显然超越了常俗以“禄位容貌”评判著述的误区。只是以貌取人、以官论书的倾向迄至南北朝亦相沿不改,虞讷自可起到管中窥豹的作用。

南北朝时期较早对文学、权位之关联进行系统论述者,当属卢思道《仰赠特进阳休之序》。其云:“夫士之在俗,所以腾声迈实,郁为时宗者,厥途有三焉,才也、位也、年也。才则弘道立言,师范雅俗;位则乘轩服冕,变代天工;年则贰膳杖朝,致养胶序。”[11]在卢思道看来,“才”“位”“年”是俗世眼中成功者必备的三大途径:“才”是弘道立言的文事能力,“位”是位高权重的政治能力,“年”则是年高德劭的道德影响力。三者若得其一,自可“腾声迈实,郁为时宗”。不过,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三者并非彼此孤立,“才”与“位”往往相辅相成,“年”则是前两者促成的结果。正因如此,江总《明庆寺诗》才有“十五诗书日,六十轩冕年”的感慨[12]。一般来说,兵乱灾荒时期往往会抬升士人心目中“年”的价值定位。如萧允在侯景之乱期间寄意栖隐,自称:“患难之生,皆生于利,苟不求利,祸从何生?方今百姓争欲奋臂而论大功,一言而取卿相,亦何事于一书生哉?庄周所谓畏影避迹,吾弗为也。”[13]不过,排除战乱时期多弃荣求存的情况,“才”与“位”一般才是士人主流的价值目标所在。同时,“才”不因“年”“位”而贬损其独立价值,即使“年”促“位”卑,仍可能因“才”而产生不朽的影响。姚思廉评价沈炯说:“仕于梁室,年在知命,冀郎署之薄官,止邑宰之卑职,及下笔盟坛,属辞劝表,激扬旨趣,信文人之伟者欤!”[14]到唐人这里,则进一步丰富了“才、位、年”三元价值思维的构架。殷璠《河岳英灵集序》称:“如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终无取焉。”[15]可见,其着意剔除权位因素,凸显“才”“道”合一的编选标准,成为由“才”“位”“年”相结合的俗世价值观向“才”“道”“权”分离的文道观转变的时代信号。总之,“才”与“位”(或“权”)之间具有广泛而密切的内在关联。若在文学、政治的交叉视域下考察,二者之间的关联命题则可归入文学与选官制度交互影响的范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