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书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
四月初七,酉时相见。
柳玉说,这封书信是从陆千凝书柜上面搜出来的。放得不算隐蔽,就夹在书册中间。除此以外,也就没有旁的可疑线索了。
钟灵毓觉着不对劲。
若陆千凝是去赴会,没必要整理花草中的鞋印才是。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到底是鞋印在装神弄鬼,还是这份书信在弄虚作假。
她和柳玉对视一眼,才转头对陆尧说:“现下,本官要去同陆夫人问些究竟,陆大人若是忧虑,可以与本官一同进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尧也不好再阻拦。
两人刚一踏进陆夫人的厢房,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鼻子。
铺天盖地的苦药味中,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这便是陆千凝的继母,胡氏。
听见动静,胡氏虚虚抬眼,待瞧见陆尧,她又落了两行泪。
钟灵毓上前两步,长话短说:“陆夫人,本官乃大理寺卿,此来是奉旨调查陆千凝一事。烦请夫人如实将府上琐碎一一严明,本官好还千凝小姐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胡氏就呕了一口血。
陆尧忙上前帮她顺气,咳了好半天,她才平复了呼吸,轻轻开口。
嬷嬷口中说的争吵,确实是在三月底。陆千凝乘雨而来,在胡氏跟前哭了好大半天,字字句句都是要说退婚。但任凭胡氏这么问,陆千凝也不说原因。可婚期在即,若随意退婚,也是惹恼了皇室。
胡氏自然不愿意让陆千凝任性,就劝慰她莫要耍小孩子脾气,毕竟陆府上下都知道,陆千凝是和庆王情投意合,想必只是的一时气恼,生了嫌隙,才会说这些气话。
陆千凝哭完之后,又像是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凝霜院。
但胡氏还是留了个心眼,派了嬷嬷去盯着。
那些天,陆千凝在府上也很是安分守己,更不必说去和外男相互传信,至多也只是和陆暮雨有些谈锋。可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婚期又在即,胡氏觉着自己一副病体,看管不了陆千凝。只能传信回江南,命陆尧匆匆回京。但没想到,四月初七,陆千凝就失踪了。
谈到书信,胡氏摇了摇头,说万不可能。
她就是害怕陆千凝和外面的人通信,一直严防死守,绝不可能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旁边伺候的嬷嬷也点头应是:“大人,那些时日老奴可一直命人守着凝霜院,若真有人和二小姐传信,必不会教下人们疏漏的。”
钟灵毓稍稍点头,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
毕竟这书信没有落款,谁也不知道陆千凝究竟是何时得到这张信笺的。
若真是在争吵之前,想比嬷嬷也不会察觉。
胡氏语调哽咽:“大人,你可千万要为千凝做主啊——多好的孩子,到底是谁,竟如此痛下杀手——千凝,千凝……”
她已经是病入膏肓,神志多少有些混乱。
陆尧冲钟灵毓摇摇头,示意不能再说下去了。
钟灵毓倒也没再强求,和胡氏点头,就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陆尧一脸纠结,他叹了一声:“大人莫要见怪,母亲如今受不得操劳,我也是无奈之举。”
钟灵毓轻应了一声,没再陆府多留,准备先回大理寺,将这些线索整理一番。
假设陆千凝出府是受人邀约,那夜半在长街游荡的沈檀舟,又为何被卷入这场阴谋?
难道说,传信给陆千凝的人,是镇国公世子?
毕竟沈檀舟和她有婚约,而陆千凝又和庆王有婚约。两个有头有脸的人,若情投意合,倒也只有私奔这一条出路了。若不然的话,陆千凝退了庆王的婚约,转头嫁给了镇国公世子,于情于理都不太好看。
思绪浮沉,她竟又飘回陆暮雨那张中磨出来的新茧。
新茧——而挖开花垒,正是需要铁锹的。
……
大理寺内,徐泽已经等候多时。
他瞧见钟灵毓面色不好看,忙上前问:“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钟灵毓一五一十地将陆府得来的消息,说给底下的一众人听。
徐泽眉头越皱越深,待钟灵毓说完,他才插了一嘴:“大人,晨间在那老赖身上得到的金子,与镇国公府搜寻到的相同。下官以为,这背后应当是同一人。”
这是自然。
沈檀舟不可能和自己过不去,杀人穿一件花里胡哨的衣服就算了,扭头竟还把自己卖了。饶是他再酒囊饭袋,也不必做出这等没有脑子的事情。
更何况,案发现场还有一个极其古怪的鞋印。
钟灵毓起身,对着那鞋印的拓本看了半天。
徐泽忙上前:“怎么,大人觉着这个鞋印有古怪?下官方才和沈世子的鞋印比对了一二,发现正好吻合。”
“吻合?”钟灵毓眉头微皱。
徐泽从一众线索中,扒拉出来另一张纸,上面用秀丽小楷标注着,是沈檀舟的鞋印。
他对着光,将两个鞋印重叠,边缘确实是一模一样。
若当真是一模一样的话,案发现场出现的必然不会是沈檀舟了。
可就是一模一样,才有古怪。
钟灵毓摇摇头:“鞋印受力不均匀,显然是有人穿了不合脚的鞋子导致的。眼下看来,有人是想偷走了沈檀舟的衣物鞋子,故意伪造出来沈檀舟杀人的线索。你再去问问,沈檀舟近来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徐泽应了一声,就主内去监牢提审沈檀舟。
余下的几个司直还有各自的案子在身上,也就没在多留。
钟灵毓摩挲着方才从陆府带回来的信件,鼻子忍不住皱了皱。
信笺上的墨并不劣质,反倒隐隐透着一股檀香味。
除此之外,竟然是连一丝一毫的药香味都未曾沾染上。
怪了,依照陆千凝书房当中那股药汤味,寻常人进去走上一遭,不免都得带出来几分味道。但这张理应在书房放置多日的书信,却是清清白白,全无意味。
她眉峰微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张书信,绝不是四月初七之前放入书房,反倒是时候亡羊补牢,故作此举。
如此看来,那陆千凝就更不可能是私奔。
她抬手,将这些线索,现在卷轴上。
刚一落笔,就听见回廊上碎碎念的抱怨声。
再抬眼,徐泽已经迈入屋内,脸上一万个不服气:“大人,你看看那沈世子什么模样,来这里蹲大狱跟出游似的。下官要提审他,还被他甩了脸色。任凭下官如何问,他总是闷头不语——您瞧瞧,这些纨绔都猖狂成什么样子了!”
这一叠声的话吵得钟灵毓脑子疼,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认命起身:“本官前去看看。”
凭心而论,钟灵毓是不想看见沈檀舟那张脸的。
可沈檀舟那臭脾气,也不是徐泽能够收拾的了得。
更何况,这件事牵扯颇深,沈檀舟在其中可谓是举足轻重。
如果有人当真想要栽赃沈檀舟的话,那又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杀一位江南总督的嫡女,来成全这一个拙劣的谎言。
这当中的古怪,怕是比她想得要深。
进了大牢,钟灵毓就听见几道划拳声,带头的那人声音最张狂,丝毫没把大理寺当成大狱的样子。
钟灵毓心头窝火,面上更寒,脚下的动静却收了起来。
往前走了一路,任谁也不敢在她的冷脸下给沈檀舟通风报信。
沈檀舟只觉着背后发凉,见同狱友们眉眼抽搐,他轻啧了一声:“怕甚,咱们又不赌钱。”
陆永心中忐忑,恨不得让沈檀舟少说两句,他挤眉弄眼,示意沈檀舟回头看看。
偏沈檀舟跟看不懂眼色一样,反倒不知天高地厚叫嚷着:“怎么了陆永?陪本殿玩两局——”
陆永藏在袖中的手,一个劲地摆。
沈檀舟嗤笑一声,嘴里的话还没说完,扭头就对上钟灵毓那张森寒的脸。
他嘴角的笑僵了又勾,好半天,才做出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钟,钟大人,你,你怎么来了。”
钟灵毓心中厌烦,越发觉着这些人死性不改。
她想不通这么些个九尺儿郎,不去顶天立地,撑起国楣,专爱这些取乐玩意儿。
一众人想象的震怒并没有到来,但她眼角的不屑,却不由分说地刺痛了在坐的几个纨绔子弟。
钟灵毓眼神落在沈檀舟身上,她挥挥手,示意两旁狱差将他带出来。
事到如今,沈檀舟大抵也就是一个替罪羊,还是一个蓄意为之的替罪羊。
可如果他当真无辜,四月初七那日,他又究竟去了何处呢?
待他立在刑台之下,钟灵毓才抬眼看他:“本官再问你一句,四月初七酉时,你到底去了何处?”
沈檀舟面上仍旧是玩世不恭的笑,着实让人生厌,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沈檀舟唇瓣微抿。
陛下不会不知道他已经落狱的消息,如若他被卷入这场纷争当中,姬华定然会设法相救。可眼下日头已经过了半晌,外面形式又不知成了何种模样。
他说不清楚,这一役到底与他有何关系,但无论如何,眼下都不辩说太多。
正当他准备扮傻充楞的时候,钟灵毓已经面露不耐,那把御赐的长刀开开合合,每一次落鞘,都让沈檀舟心中一跳。
沉默间,钟灵毓又问了一句:“缘何不说?”
头一次,沈檀舟觉着自己脖颈发凉。
他瑟缩了下脖子,很有些心虚地说:“那日,我确实是在府上看书——”
“看得什么书?”
“……嗯,淫书。”
“……”
整个刑讯台寂了一瞬,幽暗的灯火中,钟灵毓面红如血,却消磨了她眼中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她眉头拧了又皱,手上青筋乍起,可却是嘴笨舌拙,半天只憋出来了一句:“荒唐!”
沈檀舟一脸无辜:“这,这明明是大人你先问的——”
“闭嘴!”钟灵毓低咒一声,懒得和他打机锋,迅速换了话头。
“那近来,你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沈檀舟眉头一皱,隐约猜出来陆千凝之死的意图,但又不敢表露出来。
他避重就轻地说:“除了赌债,倒是没有多少仇家。大人该知道,向我这样的冤大头,整个京城的人都巴不得我多活几日呢。”
“仔细想想,可有什么仇家。”
沈檀舟目光落在她身上,低咳一声,没敢说话。
在沉默中,钟灵毓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长刀上。
她是被气笑了:“沈檀舟,你想死是吗?”
她敢问,沈檀舟也就敢接。
“……其实也不是很想。”
钟灵毓忍无可忍:“沈檀舟,你给本官正经一点!”
沈檀舟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忽而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循声望去,却看见刘公公步履急促的往这走来。
看见钟灵毓,他忙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示意钟灵毓贴耳听言。
一句话说完,钟灵毓脸色难看的不像话。
刘公公叹了口气:“大人,沈世子是不可能同这件事扯上关系。眼下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再疯长下去,怕是不好收场。孰轻孰重,大人可要考虑清楚了。”
清楚,钟灵毓怎么能不清楚。
谣言猛如虎,饶是沈檀舟确实清白,但也挡不住众口铄金。
事已至此,若是以治安罪逮捕沈檀舟,那确实该放了他。
可,盯着他那张玩世不恭的面皮,钟灵毓是一万个不愿意。
私情是私情,良久,钟灵毓退了一步。
她说:“最迟明日。”
刘公公笑了一声:“那咱家就先回去了。”
钟灵毓点点头,狠狠剜了沈檀舟一眼,才将刘公公送出昭狱外。
甫一出去,王安和柳玉已经立在中堂,欲言又止。
待刘公公离开,钟灵毓才看向王安:“镇国公府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