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非玩笑
那一夜,我遥想自己的前途,不寒而栗,坐立不安,便拖着手杖,从本乡的公寓走到了上野公园。其时已逾九月中旬,我的白底浴衣也已有过季之感,我觉得它在暮色中白得刺眼,连我自己都害怕,于是越发悲伤,不愿活着。拂过不忍池吹来的风,是温乎乎、臭烘烘的。池中的莲也已长到它们的极限,终究腐烂了,留下凄惨而丑陋的残骸。络绎往来的纳凉者,也都面色呆滞,神情疲惫,让人想到世界末日。
来到了上野站。无数乌泱泱的旅客,在这座堪称东洋最大的火车站里徘徊蠢动。都是落魄之人——由不得我不这么想。据说这里是东北农村的魔门,人们钻过这道门,来到城市,经历惨败,再度钻过这道门,带着一具破落的肉体,衣衫褴褛地回到故乡。定然如此。我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下,抿嘴一笑。所以不是我不说,明明忠告过你很多次了,来东京也没用。无论是老人还是青年,都完全丧失了活力,茫然坐在长椅上,勉强睁开混浊的眼睛,究竟在看哪里呢。他们在追逐空中的幻花。各色面庞和种种失败的历史画卷,大概正如走马灯一样在空中展开呢。
我起身逃离了候车室,往检票口那边走。七点零五分抵达的快速列车刚刚驶进站台,黑色的蚂蚁们前拥后挤,推来搡去,或如一团硕大的圆球,以不可阻挡之势滚向检票口。手里提着皮箱,偶尔也能看到篮子。啊,这世上竟仍存在信玄手提袋这种东西,是被赶出故乡来到这里的吗?
青年们相当时髦,而且无一例外都很紧张兴奋。可怜,无知。大概是和老爹吵架后跑出来的吧。蠢货。
我注意到了一名青年。他抽烟的样子相当装腔作势,想必是跟电影里的外国演员学的。他提着一个小型皮箱,刚走出检票口,就扬起一边眉毛,环顾四周。对演员的模仿越发投入了。阔领西服,是华丽得令人咂舌的格子花纹;裤子极长,乍一看仿佛脖子以下都是裤子;白麻鸭舌帽、红皮短靴。他紧绷着嘴,英姿飒爽地走了出去。太过于典雅,以至于滑稽。我想跟他开开玩笑。我当时无聊极了。
“喂,喂,泷谷君。”皮箱的名牌上写着“泷谷”,我便这么喊他,“等一下。”
我甚至没去看对方的脸,就快步走在前头。仿佛由命运吸引,那青年从我身后跟了上来。我对人的心理,多少是有自信的。当一个人处在茫然状态时,只需向其下达压倒性的命令,对方就会任你摆布。若手段不够高明,企图努力假装自然,通过讲道理来让对方理解并安心,反而行不通。
我俩爬上了上野山。
“我觉得你最好稍微照顾一下你老爹的感受。”我一边格外缓慢地登上一级级石阶一边说道。
“哈。”青年僵硬地答道。
西乡[1]先生的铜像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停下脚步,从袖兜里取出香烟,借助火柴的光亮,瞥了青年一眼,见他一脸孩子般的稚气,脸颊鼓起老高,似乎心怀不满。我觉得他很可怜。想着开玩笑就到此为止吧:
“你多大了?”
“二十三。”他一口乡音。
“真年轻啊,”我不禁叹了口气,“够了,你可以回家去。”我本想说只是想吓吓你,却油然生出一种近似调情的冲动,诱使我再开开玩笑,再逗逗他。
“你有钱吗?”
他磨磨蹭蹭地答道:“有。”
“放下二十元走吧。”我要笑死了。
他掏钱了。
“我可以回去了吗?”
这时也许我该大笑着说,笨蛋,开玩笑的,只是捉弄你一下,东京这地方如此可怕,你该尽早回家让你老爹放心才是。然而,我此举的初衷可不是开玩笑。我必须支付公寓的房租。
“谢谢。我不会忘记你。”
我的自杀推迟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