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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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们的日子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在北京做买卖藏品的生意,找一些有收藏价值的珍本、善本、信件、照片到琉璃厂去卖。

北沙滩旧货市场位于现在水立方的位置,我每天都要去那儿找货源,经常在夜里起来,赶北京的“鬼市”。那时,北京三环都还是城中村。我最喜欢凌晨两点去潘家园的“鬼市”看人。

在黑乎乎的天幕下,那里的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手电筒,好像在鬼市里等待龙宫奇遇一样,个个都认为自己能碰到奇迹。

在龙王堂村,现在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附近,我跟丈夫租了一间十平方米的房子,领着大女儿过着艰难的日子,每天还遭受家暴,吃够了所有的苦。

世界是冰冷的海岸,也有些许希望的暖流。当时北京的房价很便宜,国贸还是一片大荒地。刚来北京时,我每天就想着多赚点钱,在北京买个房。

现在回想,这个事情已经是很遥远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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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百年前,许地山《春桃》里的女主人公春桃,靠捡字纸生活。不同的是春桃捡字纸,是因为那时的乡下都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不敢回去。

现在的农民工都有能回的家,出门赚钱是为了致富,为了过向往的生活。

虽然出发点不同,但都是过一样艰难的日子。

北京那时有很多旧货市场,里面卖旧衣服、旧鞋、旧家具等各种二手货。卖旧货的很少是本地人,他们大多来自河北的滦平,河南的固始,安徽的阜阳,我还记得,固始人把说话的“说”字发成“学”音。

旧货市场还有好多和我一样找字纸赚钱的农民工,现在叫“北漂”。我长了一张“政治正确”、永远也当不上小三的脸,所以和不少在旧货市场谋生的人成了泛泛之交。

有个来自四川的男孩,小麦色的皮肤,脸圆圆的,小眼睛贼亮,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大家都叫他“小四川”,还有专卖小人书的“东北小刘”。

东北小刘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就拿着小人书在水泥地上慢慢磨,像打砂纸。他说这是给小人书做旧,因为过去那些有收藏价值的小人书早卖空了。他买了一些盗版的名家画的小人书,做旧哄骗人,卖个好价钱。

我们这些找字纸的北漂农民工,认的字不多,经常要接触繁体字,因此,人手一本繁体字字典,边赚钱,边学习。

我小时候爱读哲学,想当中国的第欧根尼。来北京之后,每天为生活所迫,从不看书,但每天和书打交道,只记得书名和作者的名字。很多年后,我在被我叫作“第欧根尼的狗窝”的出租房里放了很多书,翻开那些书时,好像跟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终于做了朋友。

小四川在废品收购站扒拉到一套清刻《十三经》,他喜滋滋的,第二天把这套书卖了一千块钱。不过,隔几天,《北京晚报》上登出消息,有个人向公家捐了一套清刻《十三经》,国家奖励十万元。听说,这套正是小四川卖掉的那套《十三经》。

那时候,一千元是一个苍蝇馆子里打工的服务员三个月的工资,十万元能在三环边买套房。

小四川把《十三经》换成一千元时,高兴得喝了一瓶二锅头。当他听说买书的人捐给国家,得了十万后,他又难受得喝了一瓶二锅头。

那时候,二锅头五块钱一瓶,认识的人都喝二锅头。我们这些摆摊的朋友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有兔死狐悲之感,觉得没文化,真可怕。一人买一瓶二锅头,陪他再喝一瓶。

一套《十三经》,小四川喝了三瓶二锅头,第一瓶是高兴的,第二瓶是嫉妒的,第三瓶是悲愤的。

和我关系最好的是来自河北滦平的朱老二夫妇,他们两口子做古旧家具的生意。朱老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的脸长得像张三爷一样黑,张嘴说话,只能看见一排白白的牙齿。他们主要收的是樟木箱子,三十元收一个樟木箱子,卖五十元,赚拼缝的钱。

1993年,朱老二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生意,他去山东买了一个紫檀条案,按当时的价格,七万元买个老案子,倒手能赚好几万。可买回来后发现,这个案子不是明清的老家具,只值几千块。七万元是朱老二当时所有的身家,这一下子全赔上了。

朱老二回到老家,躺了半年,路也走不动了,话也说不动了。

躺了半年后,朱老二从头再来,又到了北沙滩旧货市场。这次他只收樟木箱子,卖樟木箱子,因为樟木好认。

朱老二经常谈他小时候的故事。他说他爸爸是国民党军官,他们家在村里老受气。“大跃进”时,村里有人饿死了,他爸爸打过仗,脑子活,领着一家人去内蒙古多伦开荒,他们一家才活了下来。

当时,朱老二把樟木箱子攒够一个大货后,就拉到四惠的梆子井。梆子井是跟中国传媒大学隔一条马路的村子,当时,很多大买家在那里租下仓库,来存放收购的明清家具,那里聚集了一批旧家具大户,里面有一个叫李勇的大老板就专门收购这些樟木箱子。

普通拼板樟木箱子二百元一个,如果是独板的樟木箱子,价格翻倍,四百元一个。如果箱子成对,价格也能略涨一点。

啥叫独板箱呢?记得那时樟木箱子的长宽高分别是80、50、40厘米,独板箱就是宽度为50厘米的樟木箱,是从一棵大树上取材剖板做出来的,不是两块或者三块板拼出来的。

一个独板箱,它的前身就是一个森林里的大树王。在梆子井里的这个仓库,聚集了不计其数的树王。

大老板李勇四十来岁,北京本地人,秃顶了,他原本是《体育报》的记者,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下海了。他专门收集老樟木箱子、明清家具,然后,把这些物什卖到法国去。

听说,李勇的哥哥在法国大使馆工作过,所以,他是个有门路的人,能赚很多钱。

就这样,不计其数的樟木箱子,转入大河,进入太平洋、印度洋,在集装箱里,漂洋过海,到了欧洲,到了法国。

后来,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巴黎时装周的节目,我就闻到了古老的樟木箱子的味道,我就听到了森林树王在低吟浅唱。我想到这些美丽的衣服是装在从我国运过去的古老樟木箱中的,心里就得意。

2

朱老二的媳妇是北沙滩旧货市场的一道风景。她一年四季的打扮都是1983版《上海滩》里的打手派:穿一套黑西服,戴白色针织手套,鼻子上架着黑墨镜,手指夹着香烟。她一天要抽两盒,抽的是最便宜的“小威龙”,一块五一包。

做完买卖,朱老二两口子就互相褒弹对方收货价格高,卖得便宜,在他们的出租房里,话不投机就开打。他们打架是高手之间的切磋,武林中的擂台赛。一人提一根棍子,对打,各有输赢,难分伯仲。

一次,朱老二把他媳妇一棍子打晕了,他媳妇在迷迷糊糊中对他嚷:“我不行了,快叫救护车,要不你把我打死了,你要坐牢,咱的孩子就成了孤儿。”

1996年我们赚了四万块钱,第二年全赔光了。我男人心里不平衡,不好好干活,每天酗酒,喝多了就抡起拳头打我和孩子。我个子矮,没力气,不像朱老二媳妇那样彪悍,只能被人打,身上一直都满是青紫伤口。我哭的时候,女儿就拿条毛巾给我擦眼泪。我觉得我和孩子能活下来,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

这些事我不跟家里说,报喜不报忧,只跟朱老二媳妇哭诉。朱老二的媳妇同情我,说要提个棍子帮我教训那个杂种,但她光说不练。

后来,我的丈夫抛弃了我和孩子,出国了,听说那个男人生意失败,已经陈尸莫斯科街头了。

朱老二媳妇常对我念叨,清华大学的陈增弼老师是好人,经常给他们介绍台湾游客,买樟木箱子、旧家具,帮他们赚钱,但从不收中介费,不抽油水钱。每次见到旧货市场的农民朋友,他就像见到了阶级兄弟一样,身上洋溢的都是爱心。

我做捡字纸的生意,也认识很多文化人。比如北京工业大学的老师,八个样板戏里饰演李玉和的著名演员。他们见了我,隔了五十米远都和我打招呼,都是礼贤下民的样。

印象最深的一位文化人是个音乐家。他的脸长得和作家王朔差不多,发型一年四季不变,都是小平头,热爱收藏字画。

他是吉林长春人,手里有两张伪满洲国皇帝溥仪从故宫带去的宫廷画,后来画在长春散失了,流落到了音乐家手里。

音乐家把这两张真迹放到嘉德拍卖行,拍了两次,都流拍了。流拍了,嘉德也要收拍卖费的,音乐家气得咬牙切齿,中国人都是买水货的命,认不出好东西。

音乐家因收藏字画过多,家里放不下了。他偶尔也到旧货市场处理他的收藏品。这时候,他脸上总是戴着一副大墨镜。音乐家说,他这个经常在央视综艺频道露脸的人,如果让同事朋友认出来他在这摆摊,那脸就丢大了,所以要戴个大墨镜,挡挡脸。

之后,我离开了北沙滩的旧货市场,改行做月嫂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勉强能维持日子,和朱老二夫妇断了音讯,小四川和东北小刘也没有再联系过了,相忘于江湖。

3

2008年的一天,我和朱老二夫妇在街头偶遇了。朱老二告诉我,他靠倒买倒卖樟木箱子和明清家具赚钱,现在已经在燕郊买别墅了。两口子得意地对我吹嘘,他们买的别墅是贪官的,是通过法院拍卖买的,房子能抗十级地震呢。

我心里嘀咕,住在贪官的房子里,风水不好啊!但我不敢说出来。

两口子又向我描述,他们房子的装修,大客厅正对门摆着一个清代大号翘头条案,条案上方供着一张1米×1米的毛主席方形标准像。

我好想好想参观他们家的别墅,可他们两口子都不邀请我去看一下。

皇天白日速。2008年,奥运会来到北京,举国欢庆。那时,我在北京南城做育儿嫂,没钱也没空去看奥运会。

开幕那天晚上,电视里,几只大脚印从夜空中踩到了“鸟巢”。我从新闻里才知道,以前的北沙滩旧货市场,现在成了“鸟巢”“水立方”,原来的龙王堂村,变成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人是物非。

前一阵,朱老二的媳妇给我打了个电话,哭诉说:“朱老二抛家弃业,去东北的一个寺庙做和尚去了。”

我心里想:贪官的别墅风水不好,可做和尚好吗?也不好,庙里也不清净,庙里也住着比丘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