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对影
长阶风凉,风声脆泠,卷起珠帘半寸不为意。阁主顾影怜春,站在廊子下饮风。
“阁主顾影自怜呢?”刹那,一朵暗——伤心昙伴着调侃语气穿风而来,直奔阁主而来。
须臾,脉纵身而出,后空翻捻住并碾段了伤心昙,深邃的眼眸四溢怒气,却也乖乖立在阁主身后,左手攥着剑柄并无松意。
“流亡还是这么没礼貌。”阁主皱皱眉,道。
“哈?流亡要的是‘狠’,礼貌有屁用!”虤大声笑道,“小的有礼了,劳烦阁主将脉送与在下可否?——”说罢俏皮话,虤便上前欲要与脉过招。
而脉却只是躲:“月阁禁打架斗殴。”
“你果真不还手?”虤登时坏笑一番,甩了一叶飞镖欲要射向阁主心口,登时脉挡在阁主身前还镖——你看,这不是还手了么?
“脉。”阁主轻唤。
“是。”脉收剑侧在阁主身前,怒气变杀气。
“你两个倒是君为飞絮吾为流水似的,一沾永相随了。”虤将前儿个窥梦轩听的曲儿胡诌了俩句打趣,说得脉又是羞又是恼。
“家主贪财,不想留了流亡这么个烂摊子与我。”阁主不改颜色,微笑请虤入座。
“首领懒惰,不想派了我这么个烂摊子与你。”虤坏笑盘腿坐在垫儿上,见了桌上的酒拿起便畅饮起来,洒得一身皆是,“月阁多少年了,待客酒味儿一点儿不带变的——赶紧把冷璱的破事儿说与老子听,老子还有‘大事儿’呢。”
自七年前冷璱将流亡组织打散,至今流亡都未将组织整理完整,虽说后来冷璱坠崖之事人人皆知,但几次在悬崖江里打捞,却没人找着个尸体,流亡组织不见死尸总放不下心来,故不惜重金与上一届月阁阁主签了世代条约,每月派虤往月阁来一趟打听消息,非要知道个冷璱死活才可解约。
“哦,冷璱回来了。”阁主抿了一口清茶,懒于抬眼,淡声道,“虤公子画押罢。”
虤愣了半响未言语,面前之约纸被风撩拨几番不止,“解约”二字墨迹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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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是晨,春又老,葱葱绿叶渴饮阳。翠迟醒时,头痛欲裂,打断腿伤着脑子了?抬眼看了房顶平凡木头制成的,他却才晃过神来,想起自己没回家,而是……嗯……颦,颦,颦渊兄?!
颦渊尚在浅睡,呼吸轻绵绵,翠迟没敢惊扰,却发现颦渊坐倚着床边,而自己膝枕与颦渊。原来翠迟昨夜闻了异域迷香胡言失了意识,拉了颦渊不准走,往他怀里卧,只是此类事在其失了意识后全全无所记。风撩拨颦渊垂下之墨发,柔柔痒痒地扫在翠迟面颊上。
“怎么还在看……”颦渊缓缓展眸,唇舌间四溢着梨花酒香。
“好看。”翠迟嬉皮笑脸,道。
“哦。”颦渊睡眼惺忪,少许走神。
“那你要不要看回来?”翠迟贴近颦渊,笑道,“省得像我占你便宜似的,大冰块儿。”
颦渊蹙眉扫了他一眼,随即站起身来,坐了一夜腰酸背痛,眼前甚是眩晕。
“哇,大冰块儿你咋样啦?”翠迟想着颦渊本来背上受了伤,又坐了一夜,心里愧疚,赶忙起身去扶颦渊,不想一个踩空跌下床来,“嘶……痛痛痛……”
大冰块儿?甚么别称!颦渊白了一眼,没理会,又坐到桌边去,喝昨夜残杯——昨夜才喝几杯正好看翠迟撒泼有趣,哪知翠迟硬拉他……啧,不想了。
“诶,大冰块儿,我昨天干啥了,咋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
颦渊不答,只是喝酒。
“我爹说……我听说,早上起来不能空腹喝酒的,伤胃。”翠迟趴于桌上,戳戳颦渊,道。
这话,颦渊也听人说过——人已不在了——不,还在——算了,下不为例。
“大冰块儿?你理理我啊。”翠迟揪揪颦渊衣角,看颦渊仍是不理,又道,“你不说话我说。大冰块儿你两次救我性命,以后旦有需要,我上官翠迟万死不辞……”
等的便是这句:“我想进上官家,”颦渊说罢感觉此话显得忒过突兀,又道,“我是说,我才来京都,并无谋生地方,贵府……”
“好说。夏至,有冰块儿陪我身边可凉快着呢。”翠迟打开无字扇扇风笑道。
颦渊只是蹙眉翻了他一眼。
小点了几个菜,吃罢早饭,颦渊于掌柜处结算了总帐,并无行李收拾,只拿了那把剑与两件换洗衣裳,两人结伴往上官府去。
“大冰块儿?我昨夜却做了甚么,怎么躺你身上了?”翠迟脚步未有颦渊快,追上问道。
“不知。”颦渊扭过头去。
“你亦是闻了那玩意?”
“未曾。”
“那你怎不知?”
“醉了。”
“哦……你真的不是神仙?”
“……”
“我以后还叫你叶哥哥可否?”
“随你。”
“那大冰块儿呢?”
“随你。”
“那春秋时叫叶哥哥,夏时叫大冰块儿,冬天叫甚么好?”
叹。
却才走过两条街,街上蒸汽缭绕,或是新出炉的包子,抑或才蒸的糯米糕,包头巾的大娘,围着炉子拿着阿娘做的布老虎混跑的娃娃,本是嬉笑在一处打闹,阿娘一声唤便没影儿地跑回家。
“爹爹,你瞧瞧人家!都是背着媳妇的,你咋忍心要娘走着!”一小女孩儿揪着爹的衣裳,指了指路过的少男少女,嘟着嘴,闷气道。
她爹红着脸看看她娘,她娘把嘴一嘟,笑道:“愣甚么呢?没听见闺女说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在他背起她的那刹那,光阴好似一转,回到他是少年郎,她是闺中姑娘那年。那年,她从墙头翻下,爱红脸的他接了她,背着她,穿过户户家家,去看小池塘新开的荷花,玩过家家似的,约好非谁不娶,非谁不嫁。
“噢——阿爹背阿娘喽!阿娘给我买酥吃!”小女孩儿拿着纸风车,蹦蹦跳跳,笑时可见已掉的两颗门牙。
“不能吃,牙还没换好呢……”
翠迟回首望那一家三口,过往一闪而过,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他仿佛摄了魂似的,只是留下一地剪碎的悲伤。
有人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亦是有人一樽还酹江月对影方成三。
颦渊瞥见翠迟暗自神伤模样,虽有触动,却并未理会。人人皆有难以言述的伤,而以伤示人,颦渊不屑。
也许翠迟未曾刻意,只是颦渊敏感多疑。
“哟,三大公子哥儿!你可在这儿呢!”只见一上官家的子弟远远儿得瞅见了翠迟,便急匆匆跑来,手里拎了些玩意,想来是出来采办物事的。翠迟定睛一看,原是二姐姐院儿里的小厮,只听他气喘吁吁,道:“三哥儿,你今儿个可是家去?”
“是。”
“可别!要我说,三哥儿要回家也等个三两日再说,老爷天天儿拎了个大板子门口儿等您呢!二姑娘四姑娘没一个劝得住的,只是略消了点儿气儿……今儿早个正有宫里的孙公公来,过两日说要老爷去外处巡查去,这一去不就老几天了嘛,时间磨一磨,等老爷巡查回来,说不定气儿也就消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二姑娘今儿派我来市里买些东西,可不就借着这个机会找找三哥儿你知会一声嘛!”
听样子这公子哥儿还犯了甚么风流事?颦渊暗自猜想。
“谢二姐姐有心。”翠迟一时思忖如何是好,不过对于忤氏一事,他倒说不上后悔。
“哦,对了,这有几两银子,是二姑娘拿了体己钱备给三哥儿的。”他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来,又是抬头看了看太阳,又道,“要我说,三哥儿可别再大街上瞎晃悠了,要叫老爷院儿里的那几个厉害的瞅见了,把哥儿绑回去!哥儿与林家公子关系好,不妨去林家住个三两日避避风头——天儿要大亮了,小的还得回去交差,三哥儿保重!”
“代我谢过二姐姐。”翠迟想着二姐体己钱不多,还菩萨心肠,要用于接济贫苦人家,亏二姐姐细心。
“是,是。”小厮拱拱手,瞥了一眼颦渊,去了。
“走,去棱堰场。”翠迟大步一迈,拔腿拽了颦渊便走。
“不怕被你爹发现捆走?”
“我自有准备。”说罢得意洋洋从怀中取出一张布来当面纱,挑了挑眉,“就是反骨~”
颦渊冷眼——还是透色的纱……这是个傻哥儿罢?
巧在风一过,扯走了面纱,翠迟可怜巴巴宝钗扑蝶似的扑了几回,没抓住,回首,汪着眼睛向颦渊道:“大冰块儿,你会佑我的罢?……”
颦渊一个白眼过去,自顾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