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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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无根

卷地芳春都过了,客栈,窗边,花不语,对人含笑。待回至屋中,冷璱惹得花喜欢,登时想起此次二来京都,昨儿江船上买了个坠子于阿醨,藏在怀里,只是翻来覆去,并未寻得,想是却才斜巷吃面,路上落在了哪里,便出了客栈原路去找。

却才出了客栈门走了半路,但见黑云压城,冷璱向掌柜借伞却未得,又不愿去扰同门,只是向天爷许个愿,愿雨莫要忒巧,好歹等他回了再下。

仔仔细细直走到了面摊子处,向摊主一问方知坠子原是落在了座儿上,得了坠子,谢过摊主,却才要走,但见雷公电母也不知会一声,雨神便降了无根水。

“救命!呜——”冷璱却听一稚童呼喊。如此世道,想是人贩子拐孩子了,哪里有见死不救之理?故前去探看。只见街角处一黑脸汉正捂着一孩子的嘴,那孩子见了冷璱,泪光交杂渴望,挣扎更甚。黑脸汉也见了冷璱,看是个十来岁光景的少年人,不在怕的,登时拔了一把短刀:“莫要多管闲事!”

冷璱看他拿刀每个招式,想来不是个武林中人,当以快制胜,登时三步作一步,掩耳不及之势已至黑脸汉身后,回手三穴轻巧一点,大汉随即晕去。低头去看时,孩子两只小手紧抓住冷璱的衣角,琉璃珠子似的眼睛里噙着泪,滴滴答答,泪雨难分,冷璱忙解了上盖披在孩子身上,一边抱了他往面摊子的棚子下躲雨,孩子小小的身躯微微抖动着,身上散着热气,紧贴着冷璱的胸膛。

“几岁啦?”冷璱摸摸他的头,柔声问。

“……四岁。”孩子抹了抹眼泪,颤着声儿,稚音道。

“你家人在哪里啊?”冷璱用他的上盖给孩子轻轻揉揉头发,擦干雨水。

“不知道……”孩子埋在冷璱怀里。

“哥哥陪你在这里等家人好不好啊?”无根水到底是无根水,天神尚不懂事,有了眼泪直往人间滴,无事耍耍脾气,而大地啊,有了眼泪只管往心里流,纵是泪作江河湖川,人间一转,泪珠儿纵使脏了也只管往心里流啊流,如今儿天上淘孩子的眼泪也要它来接。一时怕是不会停了。

“……好。大哥哥?”

“嗯?”

“这是什么花儿?”孩子指指冷璱的腰肢。原来冷璱穿得单薄,又是白色衣裳,脱了上盖又淋了雨,衣裳里透着肌肤,一连他腰肢的花形胎记亦是异常显眼。

“大抵是……梨花罢。”冷璱一转眼睛,笑道。

“你是何名字?啊,嗯……冒昧了……我只是想知道哥哥是甚么花神么?来日定去拜一拜。”

“啊哈……哥哥不是花神哦,嗯……”冷璱不经逗,登时笑得开朗,想了一番,笑道,“我姓叶,我是守护花神的叶神哦。”

“叶哥哥,嗯,我爹爹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相报?”身上雨水略擦干了,孩子不再觉得那般冷,稍安了神,直汪一双琉璃珠子凝视着冷璱,一脸尽是认真。

“嗯……那你以身相许好不好啊?”冷璱看他似是个女孩子,又只有四岁,想来将来未必记得——反正他莫要说四岁,便是七岁八岁之事皆是了无记忆了,便笑着打趣。

“……”孩子先是羞了一阵子脸,后而信誓旦旦道,“好,叶哥哥等我长大。”

冷璱一下便被他的认真劲儿惹笑了:“好,叶哥哥等你。”

彼时雨势稍小,一身着上官家服的子弟撑着伞一把,焦急往这边赶:“小公子!小公子!你原来却在这儿,急死小的了!”

冷璱见是上官家人,也不多言,起身将孩子放下:“再会啦,小公子。”

孩子并不很舍得,只拉着冷璱衣角不丢。

“怎么?想被哥哥拐走啊?”冷璱轻轻刮了下孩子的鼻尖。

“叶哥哥,我要先回去,我一定去庙里拜你,我……许你,说到做到!”

“好。”原来以为他是个小姑娘,若是早知他是个公子哥,便不开此玩笑了。

还没得一个拉钩的机会,上官子弟便抱起了孩子,只留给冷璱一个狐疑的眼神。子弟抱了翠迟便走。

等等!还没告诉叶神我的名字!等——待孩子回首时,印入眼帘的,是叶哥哥湿透的衣裳在背部显出的一道长疤,却不可怕,好似梨花琼枝。以及他身边多了位撑伞人,那人笑纳百花其间,一身玉白衣裳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叶哥哥将温柔的笑卧在了一树梨花白的他的掌心……想来,他便是叶哥哥口中所说的——他的花神罢。

叶神,我姓上官,名翠迟。

几番辗转回忆,颦渊方想起他确实救过一个孩子,亦是曾骗他道自己是甚么叶神——不过现在他已易了容——他那时才四岁,哪里记得叶神长甚么模样!

“你怎样回去?”颦渊岔开话题,“要上官家子弟来接你么?”彼时雨势不减,颦渊受伤不能经雨。

“不,不用。”翠迟想到他向忤氏“道歉”之事,不免心虚,“叶哥哥你受伤,我留下照顾你。”

这孩子……唉。“那你再去开一间客房罢。”颦渊翻身上床,只能趴着。

“我……没带钱。”出门时换了衣裳,连钱袋子一齐换掉了。

颦渊无语半响,单手甩了床被子与翠迟,道:“睡地上罢。”

被子直将翠迟埋住,他环顾四周,连个长椅也没有,只是间寻常小客栈,好在地板还算干净——今生也能睡上地板!翠迟将被子一折,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子身上。翻来覆去,翠迟哪里睡得着,况且尚未宵禁呢。

“叶哥哥,我当年可真真拜过你呢。”见颦渊背对着他并不吭声,翠迟又道,“自那日别了你,我将此事说与爹……父亲听,父亲听了只是哈哈大笑,说世上并没有神仙,纵是天下庙宇,怎么也没找到个叶神的。我便自己做了个木头的小庙,里面放上梨子祭你——那时我已经五岁了。

“只是打那天以后,父亲便禁足了我,说是天下要大乱了。我成了温室之花,每日只是房间,走廊,学堂,不曾学武,父亲不允我学武。八岁那年,阿姐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一直这样以为,因她从未回过家,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她嫁给了当今圣上。阿姐披红妆,车马浩荡——那时,我突然恍惚,叶神是否真的存在,这世间似乎只我一人觉得他存在,那么他真的存在么?王阳明先生说过‘眼开则花开,眼闭则花寂’——叶神一直在,我一直拜。

“世间没有神,但我有神。

“……叶哥哥,你还在听么?”

“……嗯。”颦渊真的未曾想到,便是冷璱,亦是未曾想到,他曾经无意救下的孩子,随意开的玩笑,竟会这般一个他。纵是小的作为,纵是相隔日久,总会澎起一片波澜。好在这个上官小公子没提起“以身相许”之事——不要骗小孩子,搞不好他会当真。

“叶哥哥救我两次,上官翠迟自此万死不辞。”

……这倒是个混进上官家的好机会。能否让这上官家的孩子消停会儿,再听他嘟囔下去,罪孽深重之意又要涌上心头了——他救过多少孩子,又杀死过多少?他自己能数清?啧。

颦渊做起身来,起身欲去。

“叶哥哥去哪儿?”翠迟见颦渊起,也翻身起来。

“去要一壶酒喝。”

“我去我去……”看颦渊颇有讽刺意味的挑眉,翠迟才想起自己没钱。

颦渊下楼去,翠迟在其客房中闲看,一瞥便见了精美异常的异域花色裂纹瓷瓶一瓶,打开一看,香气四溢,翠迟登时迷了心窍,复又盖上,已来不及。彼时颦渊端了酒以及一些饭菜上来,一开房门便觉气味不对,急忙掩了口鼻,见翠迟手里拿了异域迷药又怒又恼,急掩了房门,自贴身衣物中找了解药,先自己吃了一丸子,再倒出时,空空如也,方才想起前日翻山时撒了。啧。

颦渊只得抱了翠迟放在床上,此迷药药效时间只有三个时辰,食者专说胡话,原是颦渊用于套用敌情的——翠迟也算个敌罢?反正上官家的,不算浪费。

“别走。”翠迟拉住颦渊手腕,“叶哥哥,你有家人么?”药效已起了。

“……有过。”到底还是个落处无根人。

“你相信他们么?”

“信过。”颦眉蹙頞。

这到底是谁套谁的敌情。

“我也有家人,我很信任他们,可今天那帮人说我们上官家滥杀无辜……”翠迟声儿里抖着哭腔,“我开始怀疑……我,我从小甚么都信,我信神仙,我信功名,我听父亲的话,科举,考试,童生,秀才,举人,可我看见他们作弊,他们作弊!父亲不再大义凛然,他说这就是官场……我不想考了,我不想进官场,我不想,我不信,我读啊读,陶渊明,杜甫,苏轼……呜,我不想考了,阿姐嫁给圣上再没回来过!你说,阿姐是不是……呜呜……我一直信上官,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突然,突然我发现家里人都在瞒我一样,后厢房有血!你知道,引以为傲到引以为戒嘛?……父亲好冷,哥哥好远,为何圣上无论对错父亲都听从,战争那么可怕,我不想变成我讨厌的人,为何有泪要忍,我不想忍,我连哭都不能自由么!……我……呜呜呜……叶哥哥,你到底是不是神,为何你只护花不护人……”

哭声混着雨声,到底是,人哭还是天哭?

雨过乱砸,韶光贱奈何天。只恨风走万里无家,人踏千年皆似雨水,总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