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宋画:10-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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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后主文艺复兴的悲剧

还有一条重要的线索,是两个时代不可分割的艺术基因链。

从南唐李煜到北宋赵佶后主赵佶:历史上的后主,一般指南北朝时陈叔宝陈后主、五代十国时孟昶孟后主、李煜李后主。他们命运相似,都是亡国之君;他们的成长环境相同,躺在父辈打下的江山里任性生活,独不擅理朝政;他们的嗜好和兴趣也相近,皆在文学艺术上造诣颇深,且成绩斐然。从这个意义出发,赵佶,后来者居上,不仅具备与上同款的后主风格,而且在艺术造诣及艺术成就上都远远超越了他的前辈。他以一国之力去完成艺术江山的宏图,也形成了一道“后主文化”的艺术风景线,以馈后人。,两位后主,两种人生,却有着相似的命运结局。《宣和画谱》里,赵佶谈李煜是遵循赵家口径的,先要说明李煜是“江南伪主”,然后才能赞其“丹青颇妙”,最后还不忘自雄一番:你李煜纵有“风虎云龙”“霸者之略”势不可当的气势,也是我赵家的阶下囚;而我大宋赵家更有德服海内、使天下群雄率土归心的圣化胸怀,天下有谁能遏之?

话虽如此,但李煜毕竟在书画、诗词甚至后主文艺范儿上,都是赵佶的前辈,所以,赵佶对李煜还是有惜才之心的,品评亦得体。李煜是赵家的俘虏,也是他祖上的手下败将,与他虽易代却心有戚戚焉。

李煜死在赵家的皇权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当初赵氏兄弟,对这个文艺后主就是放心不下,必欲除之而后快。怎奈李煜一即位,即尊北宋为正统,除南唐国号,自降为臣,纳贡献宝,自谓“江南国主”,如此纡尊降贵,犹不能自保,赵氏之心,路人皆知。公元975年,江宁城破,李煜被俘至汴京,受封“违命侯”。3年后,诗人想起了“雕栏玉砌”的往事,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脱口而出,终于给了赵光义找碴儿的机会,赐以“牵机毒酒”,诗人头脚相接如弓,抽搐而死。诗人死于诗,是一个死得其所的半圆交代,另一半阙如,是他那颗不甘的“风虎云龙”之君心吧。

赵氏兄弟种下了历史的因,到第六位皇帝宋神宗时,结果了。

某日,赵顼,就是那个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到秘书省观看赵家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适逢内廷来报,说后宫有娠,随后生下赵佶。“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这种托生故事,老套固不足信,但这一说法并非捕风捉影,也锁定了赵佶留给后世的印象,一语成谶,说出了他的命运。他身上,确有李煜的艺术魅影,爱好骑马、射箭、蹴鞠,嗜好收藏奇花异石,对飞禽走兽也有兴趣。若此诸多杂项玩好暂且忽略,且看在书法绘画方面非凡的原创力,赵佶身上不仅有股抑制不住的艺术天赋汩汩流动,而且有与李煜共担艺术使命的情怀。

赵佶的命运,与李煜是分不开了。作为宋神宗第十一子,他的降生如李煜附体,他要竞争皇位,被指轻佻浮浪,暗示了李煜带来的不祥。他就偏以艺术的天分胜出,一幅《千里江山图》将他送上皇位本书作者认为《千里江山图》是宋徽宗赵佶借希孟之名创作的作品。。当他与李煜一样遭遇国破家亡被俘北上时,命运的答案简直令历史瞠目,历史故事一模一样地重演了。一个是虚妄里的水中月,一个是无常里的镜中花;一个“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繁华南唐亡于北宋了,一个瑶池玉殿、艮岳荣华的富贵北宋被劫掠于金了。

乱世的悲剧感和末世的悲剧感一样。像我的,转世了,就得亡,和我一样国破家亡人亦亡。命运的谶语、李煜的魂魄,就是纠缠赵佶不放,将五代十国与北宋紧紧勾连在一起。

关键是这一“勾连”,如雷电撕开浓云密布的历史一隙,从李煜到赵佶的悲剧命运,呈现了另一种闪电般的历史样式。两个人皆具缔造历史的机会,禀赋却使他们在艺术表达中找到了抒发人文情怀的渠道。相同的身份,相同的精神历程,一样倾其一生与艺术相砥砺,一样在艺术的天空中任性、忠实于自我的真实情感。艺术以自由为本分,给孤独者以慰藉。必定是发现了这一审美奥妙,他们才如此迷恋于艺术的伸张。我们看到了两个君王以自我的名义所进行的艺术行为,将两个时代连接起来。

李煜的金错刀、铁钩锁、撮襟书等书画技法名称,念起来有一气呵成的豪迈,也符合线条艺术的流畅气质,虽难解也各有各解,但其“颤笔”勾勒,与他闻名于世的诗词一样,简白真情,带人入境,给南唐画院吹来竞相表现自我的风气;赵佶则以他瘦金体以及调和工笔与写意的宣和体,引导了宣和年间的艺术风尚。这种独步艺术的能力,还是来自与自我对话的艺术自觉,它不反映社会现实,而是个体精神排遣孤独的寄托。10世纪以后兴起的文艺复兴,从李煜到赵佶,作为一道宫廷风景,一个含苞,一个绽放,一个推波,一个助澜,一个开始,一个终结。

他们不是特例,而是范例,是后主的范例,而且是具有悲剧命运感的范例。当其他的君主们都在为争权做殊死斗争时,他们却在笔墨里描绘着可供审美的精神图腾,这就是他们的命,因为他们在绘画里发现了自我。有了自我,还要君王干什么?他们在艺术里是缔造者,是创世者。君王身份则是命运之锁。

不可否认,这类被艺术唤醒本性的君王,在成王败寇的政治斗争中几乎都是失败的君王,与他们类似的还有后蜀国主孟昶。孟昶治下的皇家画院,亦可与南唐画院媲美,但他除了是一名文学青年外,尚不清楚是否善画。孟昶对文学的贡献,在于传说中中国第一副春联出于他。“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是孟昶过春节时嫌桃符无聊,而突发文学灵感的杰作。

李煜与赵佶两个人的失败命运,将两个时代的悲剧连接起来。但他们并不孤单,在他们的麾下,有一批巨匠,与他们共同担起时代的艺术使命,因此,文艺复兴的精神内核也有他们的一束微光。

松弛裹紧他们的政治情绪,就会显现可供审美的个体人格,升华为东方悲剧美学的高度。一个含苞惹“花溅泪”,一个绽放令“鸟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