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默会知识的三类实例
受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影响,挪威哲学家梅里( Jakob Meløe)阐发了一种被称作“实践学” ( praxeology)的哲学主张。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实践学在斯堪的纳维亚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从方法论上说,实践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对实例的细致分析。20 在对默会知识的讨论上,这种实例导向( case-oriented)的研究进路,得到了富有成果的展开。
如上所述,对默会知识这个概念,有强的解释和弱的解释之分,而维特根斯坦式的进路的基本取向,是专注于对强的默会知识论的研究。维特根斯坦派学者选择来阐发强的默会知识论的实例,主要有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类实例与对感觉性质(sense qualities)的经验有关。在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中,我们就能找到这类例子。在《哲学研究》第78节中,维特根斯坦说:
比较一下知和说:勃朗峰高多少米——
“游戏”一词是如何使用的——
单簧管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如果你奇怪,怎么可能知道一件事却说不出来,那么你大概想的是第一个例子。你肯定想的不是第三个例子。21 (着重处为原文所有)
第610节说:
试描述咖啡的香气! ——为什么不行? 我们没有语词? 我们没有干什么用的语词? ——但认为一定能作出这样一种描述的想法从何而来? 你可曾缺少过这样一种描述? 你可曾尝试描述这香气却做不到?22
关于感觉性质的知识,比如这里所说的单簧管的声音或者咖啡的香味,无法用语言描述来穷尽。对于这类知识来说,语言表达是有限度的。约翰内森用一个审美方面的例子对此作了阐述。比方说,我拥有关于某乐曲的某种特定演奏的知识。不管我如何努力想把我所知的该乐曲在这种演奏中的音色、音调加以言说,总有残留不尽者,而我的对话者只能对该音色、音调拥有一种模糊的概念。想完全传达我之所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径直去演奏该乐曲的片段。一方面,这是证明我拥有关于该乐曲的音色音调的知识的最好办法,另一方面,这也是给我的对话者一种第一手经验,让他直面这种声音,以使他能够拥有我试图传递给他的知识。23 格里门也认为,要获得关于感觉性质的知识,第一手经验是不可或缺的( indispensible)。第一手经验的不可或缺性表明,对感觉性质的语言描述总是不充分的。24 雅尼克也指出,一旦那个我们试图向其传达关于感觉性质的知识的人自己拥有了必要的第一手经验,那么,他对于语言说明的要求,就不会那么迫切了。
第二类实例与面容识别( physiognomy recognizing)有关。比方说,我十分了解我的朋友的面相,我关于他的面容的知识可以由如下事实来证明,即我能在人群中轻易地把他找出来。但是一旦被问及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常常会卡住说不出来。当然,我可以列举他脸的一些特征,但是,正如约翰内森指出的那样,这些语言描述只能给另外一个试图在人群中找出我朋友的人提供一个很不充分的基础。25 仅仅靠这些语言描述,那个我想向他传达我关于朋友面容知识的人,难以成功地认出我的朋友。要做到这一点,对我朋友面容的第一手经验是不可或缺的。格里门指出,用语言的方式来表达一个朋友面容的困难,不在于其细节的繁缛,一个好的艺术家只需寥寥数笔,就能使得一张脸栩栩如生,而不必对每一个特征作工笔细描。语言表达难以成就的东西,在视觉艺术上却能轻易地做到。这表明,关于某人面容的知识和其语言表达之间的裂隙,是一道逻辑鸿沟,而不是一个程度差异的问题。格里门把面容看作是更为一般的格式塔特征( the identity of Gestalt)的一个特例。在他看来,格式塔特征的识别,除了面容、表情的识别之外,还包括对人类行动的各种语境或情境的识别。26
第三类实例与技能( skill)有关。各种手艺,比如吹玻璃( glass-blowing),是技能的范例。无疑,手艺包含了某种职业知识。当被问及如何才能有出色的表现时,技艺高超的手艺人也许会提及其行动的一些一般特性,比如,一些来自经验的规则( rules of thumb),一些关于方法或者关于工具使用的暗示,如此等等。然而,他的技艺不可能被这类关于其行动的语言提示所穷尽。约翰内森认为,体现在技能中的职业知识的基本表达形式,是该职业的实践。技艺高超的手艺人不可能用纯粹语言的方式来表达其全部的职业知识,同样,学徒也不可能通过阅读这类语言提示而成为一个技艺高超的手艺人。在传授技能的过程中,手艺人对学徒总是言传又身教:在对学徒作语言指导之外,还会不断地通过亲手做来展示其技能。而对学徒来说,除了领会师傅的言教,还需熟悉师傅的亲身示范,再加上自己长期的实践,才能学会某项技能。27 技能表现为熟练地完成构成一项行动的一系列步骤,格里门把这个步骤系列称作行动编排( the choreography of an action)。他认为,无论对熟练的行动者而言,还是对敏锐的观察者来说,想用语言来充分地表达某项行动编排,都是困难的。对于行动编排的语言表达的不充分性,格里门有一个有趣的观察。他发现,在各类组装、修理机器的使用手册上,语言指导总是伴有视觉图例。他认为,要是没有这些图例,要理解这些使用手册将是极其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28 在无人示范的情况下,这些图例的作用十分重要,它们多少为我们提供了安装或修理机器行动的第一手经验。
笔者认为,维特根斯坦本人的人生实践,对于维特根斯坦派学者以技能为例来阐发强的默会知识概念,是一个强有力的支持。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对技能的重视,不只是一种理论主张,而是某种他一生都在身体力行的东西。冯·赖特在关于维特根斯坦的《生平概述》中说:
对于维特根斯坦来说,知识和行动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有意思的是,他开始学的是技术科学。他关于数学和物理学的知识不是从广泛的阅读中得来的,而是从对数学的、实验的技术的操作性熟悉( a working familiarity)中得来的。他的许多艺术兴趣具有同样生动活泼的品格。他能够设计一幢房子,塑造一座雕像或者指挥一支乐队。也许从未精通这些行当,但他绝不是一个浅尝辄止者。他那多维精神的每一次展现,都来自同样的创造冲动。29
马尔康姆(Norman Malcolm)也说:
他对机械问题有一种明显的嗜好。…… 对于完美的手艺,他总是热烈地表示欣赏,而对浮皮潦草,总有一种真正的道德上的不满。他会认为,也许有这样的手艺人,他们努力使自己的工作臻于完美之境,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是应当的。30 (着重处为原文所有)
雅尼克认为,在苏格拉底以来的西方哲学传统中,手工技艺一直是被贬抑的。31 维特根斯坦对手艺的欣赏以及对技术问题的嗜好,有力地挑战了这一成见。
维特根斯坦传统中的学者用上述三类例子来彰显知识和语言表达之间的逻辑鸿沟,主张强的默会知识论。辨别感觉性质、识别格式塔特征、拥有技能都包含了知识。对于这些知识,不是绝对地不可言说,在三类实例中,我们都试图用语言来表达相应的知识,但是都不充分。因为这些知识的主要表达形式不是命题,而是行动/实践。约翰内森说:“成功地获得这些知识的标准,是有能力实施不同类型的行动(action)。我们未必能用陈述来很好地表述我们之所知。只要我们能一再地认出某张脸,只要我们能生产出很好的玻璃器皿,只要我们能以某种可接受的方式演奏出某种音色,这就够了。正是在这些条件下,可以正当地说,我们拥有相关的知识。我们也可以说,通过这些方式,相关知识形式中的能力得到了检验。……知识必须通过实践来表明。”32(着重处为原文所有)约翰内森在此对三类实例中所包含的知识的分析,强调了能力和行动/实践等因素。采用赖尔的术语,我们可以说,三类实例中的知识首先是体现为行动/实践的能力之知(knowing how)。三类实例展示了不同形态的能力之知:“无疑我们拥有这些类型的知识,但我们必须用不同形式的实践来证明我们拥有了它们:从一种知觉性成就,到对工具的熟练操作。”33辨别感觉性质的能力、识别格式塔特征的能力和拥有技能,是三种不同形态的能力之知。在第三章中,我们将集中讨论赖尔的能力之知概念。我们将表明,能力之知和命题性知识有种类差异,能力之知非命题所能尽,要充分地表达能力之知,必须诉诸行动/实践。因此,我们把能力之知看作强的默会知识的一种重要形态。
约翰内森没有用赖尔的knowing how(能力之知)来概括三类实例中所包含的上述知识成分,这与他对赖尔的knowing how理解不够确切因而对之有所保留有关,笔者在第三章中将对此有所论说。然而,维特根斯坦派学者所说的强的默会知识概念包含一个能力之知的维度,却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上引约翰内森的论述就是一个明证。其实,如果我们进一步追溯,就可以发现,在维特根斯坦本人那里,对知识的理解就具有一个能力之知的维度。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说:
“Wissen”[知]一词的语法显然与“ können” [能]、“ imstande sein”[处于能做某事的状态]这些词的语法很近。但也同“ ver-stehen”[理解、领会、会]一词的语法很近(“掌握”一种技术)。34
但是“知道”一词也有这种用法:我们说“噢,我知道了!”——同样“我能了!”“噢,我会了!”35显然,当维特根斯坦用“我能了”或者“我会了”来诠释“知”时,他对“知”的理解,更多地着眼于赖尔所说的“能力之知” (knowing how),而非命题性知识(knowing that)。笔者相信,指出这一点,有助于我们理解强的默会知识概念中所包含的能力之知成分。
还值得注意的是,维特根斯坦传统中的学者在阐明上述知识的超语言特征时,特别强调了第一手经验的重要性。以上对三个例子的讨论表明,要拥有辨别感觉性质的能力、识别格式塔特征的能力和各种技能,相关的第一手经验都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是决定性的。约翰内森和格里门反复强调的第一手经验,本质上是一种知觉性的亲知(perceptual acquaintance)。对感觉性质的亲知,对格式塔的亲知,对手艺人的动作示范的亲知,对使用手册中图示的亲知,都逸出了命题性知识的范围。维特根斯坦传统中的学者通过对第一手经验的强调,触及了默会知识的另一种重要形态,即亲知。
总之,通过对上述三类实例的分析,维特根斯坦传统中的学者们试图阐明一个强的默会知识概念。在这个强的默会知识概念中,既有不同种类的能力之知,也有亲知,而且能力之知和亲知呈现出一幅相互交织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