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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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默会知识:强的解释和弱的解释

在默会知识问题上,维特根斯坦式的研究进路的贡献之一,是澄清了默会知识这个术语的各种含义。其中最重要的,是区分了强的默会知识概念和弱的默会知识概念。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是指原则上不能充分地用语言加以表达的知识;弱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是指事实上未用语言表达,但并非原则上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知识。这一区分,在本章所述及的维特根斯坦派学者那里,可以说是一个共识。而且在这两个概念之间,维特根斯坦派学者更倾向于在强的默会知识概念的识度下来讨论问题。以下,笔者主要参考格里门的论述来阐明这一区分,必要时也会涉及其他学者的论述。

与默会知识概念密切相关,波兰尼有一句名言:“我们能知道的多于我们能言说的。”这句话与上文所引的苏格拉底的话“知道的东西一定能够说出来”正相反对。格里门认为,对于波兰尼的这句名言和默会知识概念,存在着各种不同的解释。以下,笔者将专注于讨论那些具有认识论意义的解释。8

第一种解释可称为“格式塔式的默会知识论” ( the Gestalt thesis of tacit knowledge)。当一个人在从事某项活动如弹琴、骑车、游泳等时,他必须依赖某种不成问题的背景,只有这样,该项活动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相反,如果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种背景上,并试图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他就会打断该项活动。也就是说,对于某项行动的实施而言,存在着某种必要的背景,它不能由行动者本人在实施行动的过程中,用语言加以表达。行动者所拥有的这种关于不成问题的背景的知识,是一种默会知识。值得注意的是,对默会知识的这种理解,只是断定说,为了不中断行动的过程,行动者不能将他所依赖的背景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并没有断定说,这种知识在原则上是不可言说的。因为行动者在行动过程中不能言说的东西,完全可以在行动之后或者由他人来言说。格里门认为,对默会知识的这种理解,明显地受到了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响,所以他把这种理解称作“格式塔式的默会知识论”,并且认为波兰尼的思想就接近于这种主张。

第二种理解可称为“认知的局域主义论” ( the thesis of epistemic regionalism)。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知识,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具有松散联系且不那么条理清晰的系统。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一个人只能对这个知识系统的某些局域,加以反思地观照且用语言来加以表达,没有人能够在同一时刻,言说整个知识系统。在能够清晰地观照和言说我们的知识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认知的局域主义者。换言之,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刻,在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中,我们总有许多未加言说的知识,即默会知识。格里门把对默会知识的这种理解称为“认知的局域主义论”。按照这样一种理解,没有什么特别的知识成分在原则上是不能言说的,但是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我们能够言说的知识是有限度的,我们不能同时言说所知的一切。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视角,由此我们可以同时言说我们所拥有的全部知识。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强调的重点不同,格式塔式的默会知识论和认知的局域主义论所关注的,实质上是包含在我们思想和行动背景中的未被言说的知识。我们依赖于许多我们视若当然的东西,通常不会对它们加以言说。这种意义上的默会知识涵盖了很多东西。在雅尼克看来,柯林武德(Robin G. Collingwood)所说的自然科学的“绝对的预设”,就是这种默会知识的一个典范。9 格里门认为,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对“生活世界”的理解接近于认知的局域主义思想。10 约翰内森所提及的内在于一个文化之中的各种内隐知识( im-plicit knowledge)也属于这一范畴。11

第三种理解是最强的,格里门称之为“强的默会知识论” ( the strong thesis of tacit knowledge)。按照这种理解,存在着一些特别的知识类型,它们在原则上是不能充分言说的。换言之,在我们的认知能力与语言表达能力之间,存在着一道逻辑鸿沟。这种原则上不能充分言说的知识,是默会知识。格里门认为,对默会知识的这种理解,比起格式塔式的默会知识论和认知的局域主义论都更为激进,因为后两者都没有断言存在着一些原则上不能充分言说的知识类型。所以,格里门称之为“强的默会知识论”,而把“格式塔式的默会知识论”“认知的局域主义论”称为“弱的默会知识论”。强的默会知识论凸显了知识和语言之间的逻辑鸿沟,肯定了某些在原则上不能用语言来充分表达的知识的存在。

受命题导向的知识观的影响,人们也许会说,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即原则上难以充分地用语言来表达的经验不应当被称作“知识”,而应该叫做“直觉”。但是格里门拒绝采用“直觉”这个含混的、带有神秘意味的术语,来描述这类认识现象。12 他认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称之为“知识”。首先,强的默会知识论并不主张,默会知识是完全不可表达的。完全不可表达的东西,在认识论上没有太大的意义。所有的知识都能得以表达,但不是所有的知识都能以语言的方式加以表达。按照格里门的用字法,“表达” ( articulation)这个概念的外延大于语言的概念,我们除了拥有语言的表达方式之外,还有其他的表达方式,比如行动。格里门认为,就知识的表达而言,行动是和语言同样根本的表达方式。默会知识不能充分地用语言来表达,却可以通过行动来表达。默会知识论能够增强我们对非语言的表达方式的理论敏感性。可见,强的默会知识论所关注的不是可以表达的东西和不可表达的东西之间的区分,而是语言的表达方式和非语言的表达方式之间的区分。按照通常的理解,与前一个区分相关的是神秘的直觉,它被认为是原则上不可表达的。与此不同,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是可以表达的,只是它不能用语言来充分表达,而只能用非语言的方式来表达。

在此基础上,格里门进而指出,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也是可以学习、可以传授、可以积累和可以批判的,当然,其学习、传授、积累和批判的方式,也不同于用语言来表达的知识。比如,用语言表达的知识基本上只要诉诸语言文字即可实现知识的传授,而默会知识的传授则特别要强调第一手经验、实例以及师长的指导作用。再如,对用语言表达的知识的批判,只须考察其知识陈述,而对默会知识的批判则往往要诉诸行动和实践。如此等等。

总之,虽然在表达、学习、传授、积累和批判的方式上,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不同于通常我们所熟悉的用语言来表达的知识,但是在能够表达、学习、传授、积累和批判等方面,默会知识和用语言表达的知识分有许多共同点。因此,虽然在不能用语言手段来充分地加以表达这种意义上,它是默会的,但它还是“知识”家族的一员,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因此,我们可以正当地称之为“默会知识”。

值得强调的是,强的默会知识概念肯定了知识和语言表达之间的逻辑鸿沟,但是它并没有主张这类知识是绝对不可言说的。人作为语言动物,能够言说世上的一切存在,但是,人的言说,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是充分的。强的默会知识概念提示我们,对于某些类型的知识,言说总是不充分的。所以,强的默会知识概念强调的是语言表达的不充分性,而非绝对的不可言说性。格里门说:

强的默会知识论并不意味着当语言单独作为传递知识的手段不够充分时,它就不起任何作用了。在大多数人类活动中,语言的和非语言的活动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一主张意味着,在某些情形下,当知识不能仅仅通过语言传递时,语言仍然起着重要作用,但它不表现为描写和陈述。语言可以有很多使用形式,这是维特根斯坦给我们的教导之一。我们可以用语言来告诉别人怎样解决一个问题,怎样从事一项特定任务,怎样欣赏一幅画,或者怎样解读某个文本。但这些提示并不一定就是描述。13

也就是说,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虽然不能用语言来充分地表达和传递,但是我们依然能对它有所言说,比如告诉别人该如何如何做等等,在第三章讨论赖尔的能力之知( knowing how)概念时,我们将指出,这类命题不是描述性的而是范导性的。尽管相关的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不能为这类范导性命题所穷尽,但它们还是能在其传递过程中起到积极作用。显然,墨兰德也有见于此。他关于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有一个格言式的论断:“一方面不妨说所有知识根本上都是默会的,另一方面,没有知识是完全默会的。”14前半句话,我们下文再说,现在先看后半句话。墨兰德以知道如何骑车、知道如何辨认一张脸为例,来阐明“没有知识是完全默会的”这层义理。他说:

当我们学一样东西的时候,“描述” (包括指导、好的建议、提示等)常常起着作用——坐上车,不要看地,眼睛盯着自己想去的地方。当我们想通过训练提高一种技能的时候(无论是骑车还是辨认一张脸),情形类似。文字有时是需要的。没有一种关涉知识的人类活动是在完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实施的。15

下面的讨论将表明,知道如何骑车和知道如何认脸是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的两个范例。语言无法充分地表达和传递骑车所包含的默会知识,因为“没有人能写出一部关于骑车的说明书,别人阅读之后,第一次跨上车就能骑着走”16。但是,我们依然还是能够说出一些命题,如“坐上车,不要看地,眼睛盯着自己想去的地方”等,正如格里门正确地指出的那样,这些“指导”“建议”“提示”不是语言的描述用法,墨兰德把它们归在“描述”的范畴之下,确实不太恰当。但这不是要点,这里的要点是,对于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我们还是能有所言说,能提出“指导”“建议”“提示”等。对于人这种语言动物来说,“不存在完全的默会知识”17。总之,强的意义上的默会知识不是绝对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知识,而是原则上不能用语言来充分表达的知识,在此,默会性指的是言述的不充分性。

关于强的默会知识论的思想渊源,格里门说:“我看波兰尼本人不会支持这样一个强的论断,它更多地与维特根斯坦式的对无法表达的知识的理解相联系。”18说维特根斯坦传统主张强的默会知识论,这没有问题,但说波兰尼不支持强的默会知识论,则未必符合事实。在第二章中,笔者将指出,格里门对波兰尼默会知识论的上述看法是成问题的。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