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基本面貌
1 总体情况
1902年,《新小说》创刊号发表了三部科幻作品:梁启超创作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详见本章第三节)和他翻译的法国天文学家弗拉马利翁的“哲理小说”《世界末日记》以及凡尔纳的“科学小说”《海底旅行》,使该刊成为中国科幻的标志性起点。此后,知识界与诸多出版机构纷纷跟进,中国科幻在清朝的最后十年间进入了第一轮发展期。
根据前人整理的多种书目可初步统计出如下数据:晚清科幻小说总计大约两百种,其中翻译百余种,创作则不足百种。具体而言,报刊所载的约130种(翻译约60种,创作约70种),单行本约70种(翻译近50种,创作20余种)。由于相关作品的发掘与研究工作仍在进行,以上数据难以完全准确,但与陈大康对近代小说的统计数据对照(见本章第一节),大致可以判断晚清科幻小说的一些总体情况。
第一,总量少,占比不到近代小说的十分之一。当然,每种小说体量各异,短则数百字,长则数十万字,种数比例仅具一定参考性,但科幻在数量上远比不上侦探、言情类等小说这一点应该无误。相比译介作品,本土创作能力尤其薄弱,平均每年发表不足10种(单行本仅2种)。
第二,分布广。《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等专门性的小说类期刊,《科学世界》《科学一斑》《教育杂志》《女子世界》等科学与教育类期刊以及《新民丛报》《申报》《时报》等综合类报刊都时有科幻作品登载。其中最多者为《月月小说》《小说时报》《时报》(均超过10种),商务印书馆和小说林社是出版的主要推动者(各15种),这正与它们在近代小说出版领域的领军地位相一致。
第三,许多作品有始无终。晚清报刊虽多,但停刊、中途易主、编辑队伍更换、出版延期之事屡有发生。就清末涌现的近二十家以“小说”为标榜的专门性报刊而言,除了最后出现的《小说时报》与《小说月报》生存时间较长外,其余能坚持一年以上的仅7家,最长的《绣像小说》也不过4年而已。这给小说连载造成了麻烦。如凡尔纳的《海底旅行》就因《新小说》停刊而未能载完。至于原创科幻,也有约四分之一未能写完,其中最长的是《绣像小说》所载《月球殖民地小说》,连载至35回约13万字;最短的如《绍兴医药学报》所载《医林外史》,只发表1回便中断。“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于《月月小说》连载2期4回后,才被粗心的主编发现与期刊宗旨不合而停载,反映出当时出版工作的粗疏草率以及思想斗争的激烈性。但像这样清楚交代缘由的仍属少数,其余作品的夭折原因则难以实证。大体而言,无外乎期刊连载不稳定、作者仓促落笔继而才思枯竭或忙于他事而无暇顾及等。凡此种种,不但令读者无奈,也影响到作品本身的性质,如“悔学子”(吕思勉)载于《绣像小说》的《未来教育史》,只写了4回沉闷的现实便中断,完全没有写出“未来”景观,难称科幻作品,但也投射出小说家勾描未来时的力有未逮。
第四,章回体和非章回体并存。即便是翻译作品,尤其是篇幅较长者,中文译本也常采用章回体式,如《十五小豪杰》《蝴蝶书生漫游记》《月界旅行》等;自创作品中,有约三分之一采用传统章回体,其中又有三分之二超过10回,即约四分之一的创作篇幅可观。余者或不分章节,或分章节而以单句、词组为回目乃至无回目,较为自由。不过,章回体科幻创作中,接近一半均未能完成。
第五,语言以浅近文言或文白参半为主。梁启超译《十五小豪杰》、周树人译《月界旅行》时,都使用文白参半的语言。他们虽意识到白话之于启蒙的重要性,却惯于用文言写作,骤然改用纯白话,便觉冗繁拖沓、费时费力,遂采用折中之法。
第六,除小说外,还出现了科幻戏剧。如《绣像小说》所载的《维新梦传奇》(1903)、近代戏曲家洪炳文所作的传奇《电球游》(1906)等,科幻戏剧数量虽少,却是可贵的尝试。考虑到时人对“小说”的理解与今日不同,小说与戏剧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小说杂志刊发戏剧并非罕见,这些戏剧亦可视为“晚清科幻小说”的一部分。
第七,“创作”与“翻译”之间,没有绝对界限。晚清的小说译者或因外语水平有限,或为照顾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或为借他人故事抒怀己意,常根据需要而自由删改原文,改外国地名人名为中国名,重新分割章节以成章回体,增加回目、批注乃至添加情节等。科幻翻译也不例外:周树人译《月界旅行》时,就将28章的日译本改为14回;海天独啸子译《空中飞艇》也有所增删;《电术奇谈》的原作为英文小说,经菊池幽芳译成日文,再由中国人方庆周译成6回文言体,又经吴趼人之手衍义成24回的白话体,抹除原书人名、地名而改中国名,并附以周桂笙的点评呈现给读者,以增加趣味。这样的“翻译”已带有创作成分。更有甚者,则是以译当作或以作当译,如署名“卓呆”的“科学小说”《秘密室》并非徐卓呆的创作,而是有日文原本,原作为美国小说;“编译者李伯元”的《冰山雪海》(1906)则很可能就是盗用李伯元之名的原创小说。此外,还存在一部作品多人合写,或多人翻译,或一人翻译、一人润笔、一人点评等复杂情况。如《维新梦传奇》,分别由“惜秋”(欧阳钜源)、“鲫生”“旅生”“遁生”四人接续完成;《新世界小说社报》所载《新魔术》署“钱塘吴梼、山阴金为同演”;《海底旅行》署“南海卢藉东译意,东越红溪生润文,披发生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飞艇》等干脆隐去译者名姓,只署“商务印书馆编译所”。
第八,从译作者身份来看,以男性为主,且多为传统教育出身。蔡元培为进士,梁启超为举人;徐念慈、包天笑年轻时都中过秀才,后习外语,亦译亦著;许指严和彭俞皆出生于官宦之家,幼承家学;等等。他们多有投身教育、讲授新学、编纂知识类书报的经历,证明了凭借个人努力可以对西学有相当了解,但科学总归并非专攻。当然,也有周桂笙与周树人这样早年即接受新式教育的,前者曾入广方言馆、中法学堂,后者曾入南京矿业学堂、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不过两者对科幻作品的兴趣都限于翻译,而不曾自创。此外,也出现了一些女性译者(详见本章第三节),另有部分译作者真实身份不详,如《月球殖民地小说》作者“荒江钓叟”、《新纪元》作者“碧荷馆主人”、《空中飞艇》译者和《女娲石》作者“海天独啸子”等。
总体而言,域外科幻的译介在晚清得到了相当程度的重视,一些优秀的作品能给读者带来新鲜体验而受到欢迎。但科幻小说整体上占比颇低,本土创作的数量不多、质量不高,属于模仿基础上的初创期。近代小说的一般性问题在晚清科幻中都有体现,同时,由于共同的危机意识、普遍关怀和历史局限,晚清科幻又在主题、内容、情节、形式等方面呈现出自身的独特性与趋同性。
2 基本内容
由于时间短且数量少,晚清科幻更多地呈现出共时性的特征。
第一,在民族危亡之际,作家们普遍对现状感到不满,并寄望于未来,因此,中国重振声威、世界走向大同成为晚清科幻常见的创作动因与叙事归宿。
《新中国未来记》(5回)目的在于表达政治见解,但一开篇却先描绘1962年的强盛中国,接下来才通过一位回顾历史的演讲者之口引出两位生活在1902年的青年主人公,讲述他们如何出国游历、回国联络同志干一番事业,希望写出从黑暗当下通往光明未来的过程。尽管作者最终弃笔,却启发之后的小说家纷纷发挥想象,书写符合自己理想的复兴叙事。1903年,连载于《绣像小说》的戏剧《维新梦传奇》篇幅不长但结构完整,借助理想化的手法,表现通过维新变法使国家富强、世界和平的憧憬。结尾处,英雄们的名字刻在了喜马拉雅山上,颇为新奇。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前后,对国事的忧愤成为本土科幻叙事的催化剂:蔡元培于拒俄运动期间发表的短篇《新年梦》,幻想中国复兴后战胜了来犯的西方侵略者,提议成立万国公法裁判所,号令天下、主持公道,由此建成文明世界,男女自由结合,语言文字统一,最后消除国界、天下大同,人类将控制气候并殖民星球;《绣像小说》连载的“旅生”的《痴人说梦记》与“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均在读者熟悉的现实背景中引入幻想元素,前者以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为人物原型,主人公们在维新事业受挫后流落荒岛并获得宝藏,继而创办报纸、谋取殖民地并成立新的国家,后者则讲述流亡南洋的志士在谋划复兴的同时遭遇月球文明的故事(详见本章第三节);徐念慈发表于《女子世界》创刊号的《情天债》,则明显模仿了《新中国未来记》,开篇描绘了1964年的强盛中国和“黄金的亚洲大陆”,接下来以历史回顾的方式引出几位年轻的女性主人公,可惜小说只发表了4回便中断;“海天独啸子”的长篇“闺秀救国小说”《女娲石》同样以女性为主人公,虚构了一个通过高科技及色诱手段暗杀腐败官员以拯救世界的革命女性团体,其中既有俄国虚无党小说的影子,又明显套用了《水浒传》的故事模式及人物性格,与科幻元素拼接成光怪陆离的女性乌托邦叙事。此后又有陈天华的《狮子吼》(8回)与秋瑾的《精卫石》(6回),两者皆意在写出从当下中国走向共和建制的理想故事。宋教仁也曾有意自创一部描写中国现状及将来希望的小说。不论是主张改良还是革命,这些故事最终都指向虚拟时空,但要以可信的方式缝合“现实”与“未来”之间的断裂显然不易,不少作者只得半途而废。
第二,随着“物竞天择”的观念深入人心,世纪之交的东西方都在预想20世纪将会有一场黄白种族之间的决战。于是,以科技为关键的中外战争就成为晚清科幻复兴叙事理所当然的情节设置,背后又往往流露出在想象中复仇的快意。
如梁启超翻译《世界末日记》,重在向同胞引入天文学视野中的末日景观,但在译到欧洲走向衰败、中国人发动复仇袭击的情节时,仍忍不住增加一条夹批以表达兴奋:“译至此不禁浮一大白!但不知我国民果能应此预言否耳?”当然,在本土科幻叙事中,作者们常要强调:白人挑起战端,中国师出有名。梁启超曾为《新中国未来记》拟定了这样的后续情节:中国变法成功、形成了联邦大共和国后,因西藏、蒙古主权问题而与俄国开战,联合英、美、日击败俄国;随后,英、美、荷兰诸国殖民地虐待华人,引发黄白争端,最后经匈牙利人调停才化解战端。这一构想并未写出,却给后来的小说家提供了参考。诞生于日俄战争期间的《月球殖民地小说》,让日本科学家发明冠绝全球的先进飞艇,并与中国志士结成同盟,暗示未来将要反转欧强亚弱的格局。《新纪元》《电世界》《新野叟曝言》等也都铺陈黄白大战,寄希望于中国超级发明家肃清乾坤,在复仇的快意中映衬出现实的无奈(详见本章第三节)。
第三,复兴叙事若能成功推进,则必然引出乌托邦叙事。尽管晚清科幻长篇本就不多,能够系统、完整地描绘乌托邦全景的又少之又少,但仅有的几部仍颇具特色,为读者呈现了由科技奇观与儒家道德伦理共同打造的人间天堂。
吴趼人的《新石头记》(1908)展现了全面现代化的“文明境界”,其中的地火能源、仿生时钟、气候控制、彩色照相、飞车、潜艇、无线电话、助明镜、无声电炮等发明令人眼花缭乱,军力冠绝全球却并不侵凌弱小,人民也道德完善。许指严的《电世界》(1909)更为恢宏,连北极、荒漠都化为耕地,海底也被开辟成新居所,农业发达,蔬菜、水果牲畜格外壮大,病菌一概被消灭,人们寿命极大延长,十岁之后就要服用绝欲剂以克制情欲直至五十岁。陆士谔的《新中国》(1910)明显模仿了《百年一觉》,让主人公在梦中来到四十年后的新中国,那时不但国富民强、交通便利、实业发达,连善恶可以用机器测量与根治。总之,人和物也都要服从科学管理,由此祛除病苦,提升道德,实现幸福生活。
第四,复仇狂想和大同梦幻常常笼罩着失败的阴影。
《月球殖民地小说》《痴人说梦记》中的流亡志士们在海岛荒域的探险与对野蛮部族的征服,不啻为近代西方列强行径的翻版,带来的却只是宰制与抗争的不断循环。《月球殖民地小说》中的黄种人还未实现复兴,更高级的月球文明已然登场,暗示地球将要沦为殖民地,更高级的文明又将殖民月球,无穷无尽,令主人公陷入绝望;《新纪元》虽以黄种人战胜结束,却又说英、俄准备发动新一轮战争,为续集留下悬念;《电世界》中电王虽竭尽心力建设大同,心怀怨愤的白种人却仍要谋刺造反,而物质文明的不断进步带来了人口的不断膨胀和道德的衰败,电王伤心地离开了地球。这些情节或许出于情节发展的需要,但也有意无意地点明:只靠霸道不能铸成理想世界,全凭科技亦无法保证人类福祉。
第五,意识到物质文明的局限,晚清知识界对精神力量与科学的融合兴趣浓厚。特别是电学的发达,让许多人对电能“通”物这一意象深为着迷,相信“电”不但能够治疗疾病、促进生产、带来《电世界》描绘的奇迹,更与同样不可见的“灵魂”有着某种本质性的关联,能用于催眠他人乃至沟通阴阳,与此相关的情节也出现在小说家笔下。
在吴趼人衍义的《电术奇谈》中,主人公因为触碰到他人身上的“电气”而被催眠以致失忆。陈鸿璧翻译的《电冠》(1907)也有相似的解释并出现了鬼魂现身的情节。在徐念慈的小说《新法螺先生谭》(1905)中,主人公灵魂出窍,在太阳系漫游了一番之后回到地球,发明了“脑电”。彭俞的《双灵魂》则抛出了一人二魂的精神分裂难题,让中国术士、西方医生轮番上阵,医治患病的中国魂,并在小说末尾还另附了一篇《培植灵魂说》,用电学论证“魂—魄”的存在。由徐卓呆所作、经包天笑修改的短篇小说《无线电话》(1911)同样曾借科学谈鬼事:在雷雨之夜,逝者从阴间靠无线电话与妻子通讯,询问近况、交代后事。所有这些关于灵魂、精神操控的情节,都不应单纯视作国民改造的寓言或前科学时代的迷信,而应考虑当时书报上泛滥的种种学说带给人们的憧憬,视为某种科学话语催生的想象。
第六,科学话语引导出的另一种写作方向,是以传播具体知识为主要目的、情节相对薄弱的小说。
随着现代生理学、卫生学、医学知识的传播,出现了一批“卫生小说”“医学小说”,如《医界现形记》《医界镜》《破伤风》等。这类小说或介绍医界情况,或说明具体疾病的病因,一律均强调有益卫生之道。其中发表于1909年《绍兴医药学报》的“科学小说”《医林外史》(鹫峰樵者编辑)借小说来论医学医方,强调“登者确有来历,与寻常小说任意捏造者不同”。吴稚晖的长篇《上下古今谈》(1911)借人物之口介绍了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物等多种知识,是清末科普型小说的集大成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虽无科幻色彩,却被同时代的许多评论家视为中国“科学小说”的典范,表明当时的“科学小说”并不完全等于今天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当然也有将科学知识与幻想情节融合的作品,如“支明”的“科学小说”《生生袋》。这篇文言体科幻小说讲述神秘来客在闭塞的村庄里以生理学知识拯救病患、破解谜团,通过集锦式的结构将血液、骨骼、心肺、大脑等方面的知识一一道出。其中将疯人的血液放空而代之以牛、羊、犬的血液,以及来客遇刺后虽头部中枪却安然无恙等情节,虽看似离奇却均有依据,作者给出的一些解说文字,甚至与《最新中学教科书·生理学》(1904,谢洪赉译)等书籍中的解说如出一辙。换言之,作者虚构情节,正是为了介绍相关知识。
第七,中西冲突——新旧交汇带来的混杂特征,在晚清科幻的情节模式与技术构想方面也有所体现。
在情节模式方面,《新中国未来记》借鉴了日本政治小说《雪中梅》以未来视角回顾历史的开篇;《新石头记》的叙事构架化用了曹雪芹的经典,其中海底探险的情节又模仿了《海底旅行》;《新野叟曝言》《新水浒》《新三国》将旧小说的人物与变法富强的议题结合在一起,造成超现实的虚拟时空。
在技术幻想方面,《新纪元》将1898年才被发现的镭引入小说,却对当时已有的“雷锭”“拉的幼模”“鈤”等译名弃而不用,而冠之以“追魂砂”,为新元素披上了一层神魔风格的面纱;《电世界》里的巨塔公园高三百三十三层,只因阳九之数乃昌明之象;《新野叟曝言》中太空飞舰三百六十六尺长,以符合周天三百六十六度之数。这些都与凡尔纳在《月界旅行》中完全出于工程学考虑详细地讨论发射登月炮弹所需的炮膛口径、炮身规模等描写构成明显的对比。
总之,晚清科幻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生动地反映了传统与现代交错之际知识精英们的复杂情绪和普遍期待,构成了当时思想文化界众声喧哗的一部分,也引起了一定的回响和批评。
3 质疑之声
对于科幻小说,除前已述及的欢迎态度外,也有不感兴趣或质疑乃至反对之声。
如果读者缺乏对科学的兴趣或相关知识,就无法从科幻小说中阅读乐趣,也就难以产生好感。面对徐念慈翻译的《黑行星》时,钟骏文就感到无措:“全书叙一黑行星与太阳冲突,将太阳外壳冲破,其元质便流散地球,焚烧殆尽。此外别无事实。科学家或有意味可寻,非小说家所能索解也。”《新世界小说社报》也提醒读者:如果没有相关知识储备,就会把《地心旅行》《空中飞艇》误会成土行孙、孙悟空复出,把科学误解为仙术,辜负了作者和编者。
质疑和反对者的主要观点则是:小说需要虚构情节,这与科学追求严谨准确发生冲突,因此“科学小说”难以实现普及科学的目的。“侠人”就认为:“文学之性,宜于凌虚,不宜于征实,故科学小说,终不得在小说界中占第一席。”喜欢钻研机械制造特别是空中飞行技术的洪炳文,也对凡尔纳笔下用巨型炮弹载人登月的情节提出疑问:“人身在炮弹中岂不闷杀?在炮中发出岂不热杀?飞行空中岂不震杀?而人反喜而阅之者,以人情喜新,不责以理想也。”林传甲更为极端:“近日无识文人,乃译新小说以诲淫盗,有王者起,必将戮其人而火其书乎!不究科学,而究科学小说,果能裨益民智乎?是犹买椟还珠耳。”
科学素养不够的读者难以欣赏,科学素养足够的读者又容易挑出毛病,这暴露了“科学”与“幻想”之间的张力。实际上,“小说界革命”之后,晚清小说急速发展,泥沙俱下,对“新小说”的批评随之增多。1907年,《小说林》主编黄人对动辄标榜“改良社会”的小说家大表不满,对于“以磁电声光,饰牛鬼蛇神之假面”等现象予以斥责。当然,这种现象并非中国独有。在《妖怪学讲义》中,日本哲学家井上圆了就指出:“自电气说行世以来,一时彼此皆归于电气之作用。苟有难解之妖怪不思议,悉谓之电气作用,是恰如中古以不可知者,尽归于神。”世间妖怪要托庇于“科学”,既表明了“妖怪”生命力的顽强,又昭示了“科学”的威名日盛。对小说家而言,科学已成为幻想元素合法性的新来源,中国科幻的首轮浪潮由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