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物理学》8.6中的唯一性论证

我们在第一节中提到，哲学史研究者们倾向于将《物理学》8.5中的无穷倒退论证理解成唯一性论证（uniqueness argument）。我们在第二节中指出《物理学》8.5中的无穷倒退论证并不能证明不动的推动者的唯一性。亚里士多德真正的唯一性论证出现在《物理学》8.6。我们会看到，和无穷倒退论证一样，唯一性论证也并不支持对于亚里士多德相关学说的“一神论”阐释。

在《物理学》8.6中，亚里士多德的任务是论证唯一的、永恒的、自身不动的第一推动者的存在。8.6给出了三个论证，这三个论证的前提都来自《物理学》8.1和8.2的结论，即世界永恒地存在运动和变化。1

第一个论证（258b16-259a13）指出世界永恒地存在运动和变化不可能仅仅被归因于一个或无限多个时间上接续的非永恒推动者，因此必须存在一个永恒的推动者。第二个论证（259a13-20）指出世界永恒地存在运动必然蕴含世界存在连续的运动，而运动的连续性要求运动的同一性。从运动的连续性和同一性，亚里士多德推论出这个运动的推动者的永恒性和唯一性。第三个论证（259a20-260a19）考察了生灭世界中的非永恒的自我推动者（即生物）当中存在的推动和被推动的因果关系。作为对于《物理学》8.2中的第二和第三个疑难问题的回答，亚里士多德指出非永恒的自我推动者需要外在的原因维持其存在。因此，首先不论是作为个体而言，还是作为群体而言，它们不能永恒连续地造成运动，其次，它们作为自我推动者的推动和被推动状态不能够被作为一种模型来合理化宇宙运动的非永恒性和突然性（即世界在某个时刻从绝对静止状态突然开始运动）。这样，为了解释为什么世界永恒地存在运动和变化，我们必须假设存在一个永恒的唯一的推动者。

在这三个论证当中，第二个论证（259a13-20）对于本节的目的最为重要，这是因为它展现出第一推动者的永恒性和唯一性与第一变化的永恒性和唯一性时间的严格对应关系。2在这个论证中，亚里士多德一方面从“永恒地存在变化”出发论证“存在一个永恒的变化”，另一方面试图展现这个变化的永恒性、同一性与第一推动者之间的内在关联。首先，他从变化出发，认为永恒地存在变化意味着连续地存在变化，而如果变化是连续的，则变化是一，即存在着一个永恒的变化。而存在一个永恒的、连续的变化也就意味着存在一个永恒的推动者。他从“连续性”的角度切入这个问题：

第一推动者必然是一个并且是永恒的，这一假说也可以证明如下。已经证明过，必然永远存在［某个］变化。既然永远存在变化就必然连续地存在变化。因为永远的是连续的，仅仅顺联起来的事物不是连续的。但是，如果变化是连续的，它就是一个。（《物理学》8.6, 259a13-18）

永恒性要求连续性，而完全符合连续标准的，是同一个变化。在这里，亚里士多德的核心想法在于：一个由无数个有限变化拼接起来的变化是非连续的，因为其间存在着现实的起点和现实的终点的接续，而连续性要求任何两个现实的点中间必须存在第三个点。只有同一个变化，才有可能是连续的，也才有可能使得世界在严格意义上永远地存在变化。既然存在同一个连续的永恒的变化，也就必然存在着一个与之对应的永恒的推动者：

它是一个变化，当且仅当推动者和被推动者各自是一个，因为，如果运动这个时候是被这个事物引起的，另外的时候又是被另外的事物引起的话，那么整个运动就不是连续而只是顺联的了。（《物理学》8.6, 259a18-20）

永恒和同一的“第一推动者”和永恒的连续的“第一变化”之间的严格对应关系也解释了，为什么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第八卷中用大量篇幅（第七章和第八章）讨论第一变化究竟是哪类变化，以及是这类变化之中的哪一个。反过来说，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也恰恰向我们表明，第一推动者的永恒性仅仅造成了第一变化的永恒性。这也是为什么在《物理学》8.6的结尾（260a12-9），亚里士多德坚持说，第一推动者并未造成其他非永恒的变化：第一推动者并不造成世界上的所有变化。这也意味着世界上存在着其他的推动者，其造成变化的因果效力并不需要被还原到“第一推动者”那里：

为什么并非所有的东西要么都处在变化状态要么都处在静止状态，或者有些东西永远处在变化状态而剩下的东西永远处在静止状态，而是存在着一些时而变化时而静止的东西？它的原因现在看来是清楚的：这是因为，尽管有些东西被一个永恒的不动的推动者所推动因而永远处在变化状态，但是另外的一些东西却被被推动且处在变化状态中的推动者所拖动，因此这些东西也必须变化。但是不动的推动者，就像已经谈到的，因为它单一地、不变地、静止地存在，所以会造成一个单一的 3变化。（《物理学》8.6, 260a12-9）

这段论述也意味着存在着其他的推动者，其因果效力并不需要被还原到最高的第一推动者那里。下面几节的目的是展开这一论点。

1 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8.1中给出了一个德谟克利特式的结论，认为在任何有限时间的变化之前必然存在变化，且在任何时间点之前和之后都必然存在连续的时间。他分别驳斥了以下三种观点：（1）阿那克萨哥拉认为变化之前存在着无限长时间的绝对静止；（2）恩培多克勒认为在爱和恨的循环之间存在着一段时间的绝对静止；（3）柏拉图认为宇宙和时间有一个开端。

2 在《物理学》8.6中，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用“第一变化／运动”（πρώτη κίνησις）这一表述来指称这个变化，但他在《论动物的运动》700a32、《形而上学》Δ1018b20、《物理学》8.7 260a23运用了这一表述。

3 这里的“单一的”（ἁπλῆ）指的是这个变化并非由多个变化复合而成。如太阳的运动，尽管它的确是“一个”位移变化（因为运动的主体的确是一个东西且这个东西的运动是连续的），但在以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为代表的地心说理论看来，它是由其周日运动和周年运动所复合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