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者、第一因和必然性:亚里士多德理论哲学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章 《物理学》第八卷和《形而上学》Λ卷中的不动的推动者

导论

本书前四章的主题可以用两个问题概括:“亚里士多德是否认为存在着众多不动的推动者?”以及“亚里士多德所持有的相关立场基于哪些预设和基础?”1在这两个问题中,前者是较简单的、事实层面的问题,而与之相比,亚里士多德之所以持有某种观点的理论依据,是一个较复杂的、理论层面的问题。我们在本章中的目标,是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证明亚里士多德的确认为存在着众多不动的推动者。在本章中,我们关注《物理学》第八卷以及《形而上学》Λ卷的文本。其中《形而上学》Λ卷的文本虽然也可以作为回答第一个问题的佐证,但它和第二个问题更加相关,因此本章中仅略做讨论。《形而上学》Λ卷中和第二个问题相关的部分会在第四章中得到更加详细的处理。

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哲学是追寻第一原因和第一原理的科学。《形而上学》Λ卷以及《物理学》第八卷将一切存在和变化的第一因称为“不动的推动者”(τὸ ἀκίνητον κινοῦν)或“神”(θεός)。根据传统的“一神论阐释”,亚里士多德认为整个宇宙在严格意义上仅有一个这样的推动者,任何其他推动者都是作为工具而存在的“被推动的推动者”(τὸ κινοῦν κινούμενον)。本章的前一部分论证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第八卷中的确认为存在着众多不动的推动者,或者“神”。2持有这个观点并不必然意味着反对哲学史家们对于《物理学》第八卷的两个基本判断:(1)《物理学》第八卷的目的是证明运动的永恒性;(2)《物理学》第八卷论证存在一个永恒的且唯一的不动的推动者,并指出其作用在于保证变化的永恒性。3然而,在以上两个判断之外,哲学史研究者们还倾向于将《物理学》第八卷中证明仅有一个最高的不动的推动者存在的“唯一性论证”(uniqueness argument)理解成一个“无穷倒退论证”(infinite regress argument),即从任意给定的变化中的存在者上溯其变化的原因,我们总能得到同一个自身不变的变化的第一因,所有的中间原因都是作为其工具的“被推动的推动者”。4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唯一的(unique)不动的推动者——神——是世界上的一切变化的终极原因。和这种倾向相辅相成的是,研究者们认为,亚里士多德所谓的“自我推动者”(self-mover),即动植物,在严格意义上都被外在的刺激所推动,因而只可能是被推动的推动者。5我们的目标是反驳这一倾向。

1 本章的第一、二、三、六节的一些部分已发表,原题为“‘一神论’还是‘多神论’?——亚里士多德论不动的推动者”,《哲学研究》2020年第2期,第96—103页。本章的第五节已发表,原题为“亚里士多德论动物的自我运动和宇宙的永恒性——对《物理学》8.6 (259b1-20)的一种解读”,《复旦学报》2021年第5期,第45—53页。

2 这一观点并非首创。参见Frede 2000, pp. 1-52,Morison 2004, pp. 76-79,Menn forthcoming, iiiβ2b p. 24ff,Merlan 1946, pp. 1-30以及Wolfson 1958。

3 对于这两个基本判断哪一个才是《物理学》第八卷的终极目的,历来有不同的理解。如果亚里士多德论证运动的永恒性的目的在于论证唯一的不动的推动者的存在并解释其效用,那么《物理学》第八卷就是神学。关于这个理解可以参见托马斯·阿奎那《物理学注释》第965节。而如果分析唯一的不动的推动者的效用的目的在于解释运动的永恒性,那么《物理学》第八卷就是自然哲学。关于这个理解可以参见Ross 1936, p. 85以及Broadie 1982a, pp. 248-249。至于这两种理解究竟哪种正确,并不影响本研究的结论,因此在这里我对于它们的正确性存而不论。

4 在中文学界,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陈村富的观点。陈村富的确注意到了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的“第一推动者”不止一个,但他仍然认为存在着唯一一个“最后的‘第一推动者’”,整个永恒世界和可朽世界中的所有运动都由其推动(参见汪子嵩、陈村富等:《希腊哲学史》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53页)。更进一步,他援引《物理学》第八卷第五章256b13-25对于推动者、工具以及被推动者的区分试图说明这“永恒不动的‘第一推动者’”和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援引托马斯·阿奎那的相关解释性论述,陈村富认为“从天上那个永恒不动的推动者到地上最后一个系列的纯粹的被动者,这中间所有的系列,包括星球、灵魂、人与动物都是第一推动者借以推动万物运动的工具”(同上书,第454页)。西文学界的观点与中文学界类似。Daniel Graham认为不动的第一推动者--大写的神--是“所有宇宙运动的最终原因”(Graham 1999, pp. xiv-xv)。更进一步, Mohan Matthen认为亚里士多德的整个宇宙可以被看作一个生物体,不动的第一推动者和有形体的宇宙(corporeal cosmos)分别是这个生物体的灵魂和身体。第一推动者就像生物体的灵魂一样,既作为目的因也作为动因起作用,而有形体的宇宙中的各个部分,就像生物的器官一样,作为工具,被第一推动者使用,并以第一推动者为目的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尽管Matthen也承认亚里士多德的宇宙中存在着各种较低级别的不动的推动者,但是他仍然认为第一推动者需要为宇宙之中的所有运动、变化和生成负责(Matthen 2001, pp. 171-184,196-199; cf. Jaeger 1948, p. 345)。

5 参见Gill and Lennox eds. 1994,pp.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