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仰止:陈岱孙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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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文章 与世长存

□戴鸣钟[4]

岱师在辛勤执教长达70年后,安详地辞世了。他临终在病房中说:“这里是清华大学。”他怀着对清华的无限留恋之情走了,一去不复返了。

今天在写这篇短文,悼念岱师时,面对遗像,思念万千。他那深挚的眼神,清癯的脸庞,使我在沉痛的哀思中,回到了他当年在清华园为我们讲课的情景。他以矫健的步履迈入清华学堂古老大楼的教室,用抑扬顿挫的声调、逻辑严密的论述,为我们讲解课程内容;引经据典,剖析入微。他说话不舒不疾,师生目光交射会神。课后我们目送岱师走出教室。在那宽敞的走廊上,同学们还会不时议论一番听课的体会心得。这一情景已是60年前的事了,而至今犹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岱师为我们在三年级时开设财政学,四年级时开设西洋经济思想史这两门课。这两门课都是学年课程、必修课、重点课程。岱师布置我们选读了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等古典经济学家和阿尔弗雷德·马歇尔等新古典经济学家的不少原著。这些原著不仅论述经济学的种种理论,还涉及哲学、政治学、法律、社会学等多个领域,这样就大大扩展了我们的视野,提高了我们的思维能力。他要求我们在阅读时,要多多思考,真正读懂。岱师讲课的突出之处在于启发学生去探索、去研究。清华图书馆对学生也开放书库。藏书丰富,新书极多。我们进书库后,在书架中间走来又走去,寻找想读的书。半小时后夹了可多达十本的书出来,回到寝室,慢慢细读。读书风气之盛,是岱师等清华一批教授所启发引导的。

岱师在美国留学时,致力于财政金融这一学科的研究。他讲财政学这门课时,对财政金融制度、赋税原理、预决算编制、税制税法等讲得很透彻,指定的参考书也不少。20世纪30年代宏观经济学、微观经济学尚未形成今日这样的学科体系,但岱师在讲课时,已提到国家金融财政与企业收入及居民收入之间、与市场营销之间、与国际贸易及收支之间的消长制约机制。在岱师的指导下,我在毕业时,撰写的论文题为《重商主义》。这是可以联系岱师所授两门课后的一次体会汇报。

1936年毕业后,学校选我去德国留学。1935年起清华与德国文化交流中心签订协议,互派留学生,称交换生。我因学了德文,在毕业论文中又引述了德文资料,故被选送去德。经岱师及萧师(经济学系萧蘧教授)商定,我去了柏林大学学习。柏林大学是一所闻名世界的大学,于19世纪初由威廉·冯·洪堡及亚历山大·冯·洪堡兄弟创办(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改名为洪堡大学)。经济学中的历史学派即发轫于该校。我去德时,维尔纳·佐姆巴特等著名教授年已古稀,仍在讲课。我在德也涉猎了民法、商法,以后报考博士学位,即以民法、商法作为副科应考,通过考试。我所以对法律感兴趣是因为岱师讲课常涉及法律,故萌志也学些法律。

归国后,我于1946年应萧师之聘,去江西教书。萧师随清华内迁,在西南联大任教,后出任中正大学校长,兼经济系主任。萧师以无暇兼顾系务,命我继任系主任。萧师不久辞职,去联合国工作,不久病逝美国。我在江西任职至1953年,院系调整后,去了湖南大学。1964年再调上海机械学院(现改名上海理工大学)。我弱冠进清华,风华正茂,65年后,以耄耋之年,伏案执笔,为文以悼岱师之逝世,追念其对我教育之恩,哀思不已。

20世纪80年代初岱师与其他几位清华老教授南来考察苏南乡镇企业。当时苏南乡镇企业方兴未艾。考察完后,一行来沪。清华年长校友设宴欢迎他们的教师,我见到岱师清健如昔。之后,于80年代末因事去京,曾趋访岱师于北大。时值冬季,无数盆花移在室内,绿色映目,春意盎然。岱师留我和他共餐,欢叙多时。我以清华设有陈岱孙奖学金,曾捐款资助;乃蒙岱师邮寄《陈岱孙文集》上下两卷相赠。拜读宏文,益见岱师知识渊博,敬仰备至。今文集在案,而哲人已逝;抚今追昔,感伤逾恒,难以言喻。

岱师留给后人的,不仅是他渊博的知识,精辟的见地,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德行楷模。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他言传身教,对学生既严格要求,又循循善诱。他教我们如何为人,如何为学,如何处世。他爱国、爱家、爱学校。他疾恶如仇,质直坦率。他诲人以德,故人亦报之以德。岱师以世纪同龄人,享有遐龄。而今他安静地去世了,他的道德文章定将与世长存。

路漫漫无垠兮,怀我师而凄涕;将上下探求,以善继我师之遗风兮。

1997年10月6日

左起:陈岱孙、施嘉炀、金岳霖、萨本栋、萧蘧、叶企孙、萨本铁、周培源,在清华园北院7号门前合影,摄于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