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过瘾
方英文
夏季雨多。秦岭南坡的公路经常塌方堵塞,我就遭遇过几回。其中一次乘坐大巴,见前方路中间蹲着几块大石头,连带一大摊湿泥,只得停下。
我邻座是个胖子,一路玩着手串。我俩眼睛对视了几回,彼此都没来兴趣,也就没搭话。胖子并不胖,只是脑袋偏大罢了。准确说他的脑袋,是个上小下大的梯形,两腮里面似乎垫了两片东坡肉。
被堵的旅客们公路上胡转悠,如同没王的蜂。
我上去递胖子一支烟,他右手指头离开左掌,夹了去,瞥我半眼,继续看着对面说:“没文化,没办法!”一瞧,对面山坡高处,立着七个相距不近的巨大的水泥牌墩,写的是:一江清水送北京。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错别字呀,怎么就“没文化”了?
“这是得费不少钱,”我说,“可是搞工程不花钱,没个回扣吃,谁还有兴趣搞工程!”想来他是生这个气。
“那字嘛,”胖头压根没听进我话,“印刷字实在难看,不匹配这四围景致——配上魏碑字最好不过!”
“我姓魏,魏碑的魏,你贵姓?”胖子接着说,第一次放下清高。一听姓魏,我马上想到三国,于是即兴说免贵,我姓吴。
“你看那第一个‘一’字,版面留白太空荡,左上方补个‘江山多娇’之类的闲章就好了。最后一个‘京’字,右下方落款书家名字,字小点儿,不是图出名,好看,守规矩嘛。”
说的是书法,我一窍不通,没法对话。正惭愧时,就听喊叫“先退马!”“先飞相!”循声看去,一堆男头围着公路边的水泥墩。上去一瞧,下棋呢。只是要待两个男头错开缝儿,才看见那棋盘比杂志还小。又有两个观战者争论该咋走,下棋者不耐烦说“闭脏嘴”。
“魏先生也爱下棋?我是爱得要死!”
“呵呵,”魏先生玩着手串,“马马虎虎吧。”
我说那一定是高手了,因为熟棋友历来自吹、不鸟对方;陌生棋手初逢,都自谦“臭棋”的。
我俩又燃一颗烟,魏先生说河谷下面那个小村子,有味道,适合居住、修行。我说要不咱俩下去转转,没准小村里有棋呢,我也好领教领教。“村里有棋?我估计,吴先生,就那么几户人家,有棋的可能性很小。”
有棋没棋无所谓,反正路堵着也是无聊。先去塌方处问,说是疏通至少还需两小时,就给大巴司机招呼一声,我俩下村子转转。下了一截短坡,刚过吊桥,几只鸭子从河里摇摇摆摆地晃上岸来,见了我俩,呆头呆脑地停了步,让我俩先行。
第一家门口坐个老妇人,怀里一个簸箕,正掐四季豆。直感推断,这家不可能有棋,但我还是信口问了一句大娘:“你家有象棋吗?”“有,”出乎意料,“你们来坐,我去找!”显然很高兴来客。皂荚树下一个石桌,阴凉,魏先生就坐了,很惊诧这老妇人家居然有象棋。“也没啥怪的,”他给自己打着圆场,“前天我还从报纸上,看见一个偏僻小沟里,某人家发现了好几件宫廷瓷器,成化年间的呢!”
我没坐,只等大娘拿棋来。大娘捧出一个纸盒子,噗噗地吹着盒上的灰尘。这时听见公路上大响,挖掘机来了。象棋往石桌上一摆,缺两个黑子儿,一个“士”,一个“卒”。问大娘呢,大娘回屋也没找出来,说象棋是修吊桥的工人玩过的,他们走时撇了,她觉得可惜就拾了回来。
我说不碍事,顺手从地上拾俩小石块当棋子,可是魏先生否决了:“人就活个‘讲究’二字,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凑合。”腮帮子鼓着,胖脑袋转着,“有了!”他见门口旁的墙上挂着一把锯,旁边靠了几根木棍,就上去拿来,要锯两个棋子饼。我说咱就等着路通的这点工夫,值得如此吗?将就着下吧——当头炮,不礼貌!魏先生不理会,放下手串,要我双手稳住木棍,他来锯。
这时候听见咳嗽声,小村口慢沓沓地朝这走来三个老汉。后面一个妇女跟了几步,拐进地里拔草了。显然,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
“老嫂子,有毛笔吗?”魏先生问大娘,大娘答没有,满脸微笑。我叫人家大娘,魏先生叫人家老嫂子,难怪反应不同,我还真是没文化呢。他要老嫂子取出刀,吩咐我将两枚毛坯象棋子儿刮光。
“我回车上取!”魏先生双拳提起,近乎小跑着过了吊桥。听得“咚”一声,一块大石头被挖掘机甩进河里。
魏先生拎个布袋返回了,吊布袋,像是装冬瓜的袋子。袋沿垂着五颜六色的絮絮,印着“大明宫第八届魏碑书法大赛”。他暂且将棋盘收了,腾开地方,袋里取出一个小竹帘,展开,也是杂志大小。接着取出毛笔、墨盒,置于帘上。墨盒打开,干的——刚好老嫂子端来茶,魏先生就往墨盒里注了几滴茶水,毛笔尖边濡墨盒边看原来的象棋字:“这字写得好,是临的元倪碑。”掏出一张手纸,试笔,写了“元倪碑”三个字,噢。
“力争写得跟象棋上字一样!”他拍了一把鼓腮,向谁起誓似的。舔好了毛笔,手捏圆木饼,指头几乎是钳着般用力,这样子我只在修表匠那里见过。
他先写了一横,再写一竖,看来是先写“士”字了——果然!写完后,长出一口气,头也不抬,只将两根指头竖上头顶:“来支烟!”我赶紧取支烟替他夹到指叉上。一个老汉上前,勾腰一看:“哎呀你看,跟原来这个‘士’一模一样啊!”又一个老汉说:“我看也一样,没敢说,王校长说一模一样,那就真是一模一样了!”原来这老汉是个中学退休校长。
“待会儿,墨干好了,再比较着看吧。”魏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没把大家的赞扬当回事。“写字贵在一口气,一个气字,啥叫气?气就是静!”
魏先生吸完烟,开始写第二个木饼:“卒。”刚写一点、一横,来了两只蜜蜂,嗡嗡地凑热闹,鼻尖脑后绕来绕去不想走。魏先生就不写了,环目大家,我们明白了意思,齐心协力将两只蜜蜂吆喝回菜地去。
大家照旧后退几步,像木星光环围绕着木星。当然我俩毕竟同伙,离他近,脑袋由他肩膀后勾着俯视。“卒”字最后一竖,刚竖到中途,传来对面公路上喊叫——
“路通了,大家赶紧上车!”
魏先生嘟囔一声“糟糕”,却也岿然不动,竖完一笔。“该死的,迟两秒钟喊叫不行吗?”大家说好着呀,跟其余“卒”一样啊。“你们不懂,拿放大镜下看,这一竖是断了气的!”他很扫兴地拍一把肥腮,用力拍,估计拍疼了腮里的“东坡肉”。
一路上魏先生都不说话,我更是憋气,本来想过个棋瘾,且有条件过棋瘾,却硬是被这货转换了主题!
见他闷闷不乐,我又不免好笑,宽慰他说不就是最后一笔没写好嘛:“你想想看,那副积满灰尘的象棋又有谁去下呢?你补的那两颗棋子,字再好,也许永远不被人看见!”
“你这看法就不对了,吴先生,老弟!”车里邻座的魏先生脸朝我,身子尽量后仰,以便拉开距离,防止唾沫星子。“非得让人看吗?让人看当然有点意义,没人看也不等于没意义。人生做事,根本意义是图个自己高兴、自己满意。”
他只顾自己是否满意,我的下棋呢?真是个自私的家伙!
“哎呀吴先生,”魏先生自拍脸颊“啪”一声,“忘了告诉你呀老弟,我压根不会下棋,怕你扫兴,所以写棋子,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脸朝窗外,欣赏汉江景色,不再理他了,没过棋瘾憋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