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造就国史
那么,可以称作日本的《马来纪年》的“记·纪”是怎样成书的呢?《古事记》完成于和铜五年(712年),《日本书纪》完成于养老四年(720年)。再回头看8世纪初,在这之前也有可与马六甲沦陷相提并论的国难发生,也有着“一个时代终结了”这样强烈的意识。
这就是发生在663年的白村江之战。在白村江之战前的660年,中国唐王朝派遣亚洲史上规模空前的庞大舰队登陆朝鲜半岛,进行大规模作战。唐军与新罗军合作,消灭了百济王国,并直接管辖其领土。自古以来,日本与百济就有较深的渊源。因此齐明天皇亲自奔赴北九州设立大本营,倾尽全国之力试图复兴百济。这也正是在1950年的朝鲜战争中,“联合国军”被迫撤退到釜山的桥头堡之时,总司令麦克阿瑟面临的处境。但是,尽管日本拼尽全力,在663年的白村江之战中,日本—百济联军还是大败于唐—新罗联军之手,全军覆没。日本不但失去了在朝鲜半岛的全部基地,还要面临与日本咫尺之隔—仅一道对马海峡—的超级大国的强大军事力量的威胁。
这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是重大且严峻的事态,即使放在现在,这也是十分艰难的事情。从1975年4月30日越南战争中西贡被北越攻占,以及此后泰国和其他东南亚国家的恐慌状态来看,也可略知一二。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威胁,对古代日本人来说,中国和朝鲜就是世界,就是文明。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征服卫氏朝鲜王国,在那里设立了四个郡。经过了七个半世纪,中国还是日本文明的母国,朝鲜则是日本走向文明的桥梁,是重要资源和技术的供给源。一旦中国成为敌国,朝鲜和日本的交通就被隔断了。就好比是尼克松冲击和石油危机同时到来,日本成为世界的孤儿。旧的日本已经死去,新的日本还未重生,这时的日本该如何是好?究竟能否作为国家而生存?这不是国难是什么呢?
引发这种危机意识的,还是672年的“壬申之乱”。因为在内战中打败了近江朝廷,天武天皇即位。即位后的天武天皇一方面改革日本国制,实施公地公民的制度;一方面将一直以来的当地掌权者—国造改为神官组织,进行思想统治。在诸国国府,每年正月,都会举行《金光明经》的诵经会。《金光明经》倡导镇护国家,是爱国主义的经典。这些政策全部是以把日本改造为中央集权的民族国家为目的的,而且这时的日本也一定没有其他生存之路了。
这种情况与《马来纪年》最初被当作国史来编纂的情况相同,都是基于危机意识。天武天皇在681年亲自担任“委员长”,召开由皇族和豪族各6个人组成的“委员会”,“记定帝纪及上古诸事”(《日本书纪》),还有将《帝纪》和《旧辞》“定实削伪”(《古事记·序》)。也就是说,怎样重写史实,决定了日本民族主义的走向。
因为“记·纪”是如此完成的,所以其记述的故事,无论怎样,都带有强烈的偏颇。从《马来纪年》这个例子来看,也确实如此。在《马来纪年》中,就连成书百年前的建国时代的史实也几乎被毫无保留地改写,乃至王的名字、代数、在位时间都完全不可信。在这点上,完成背景相似的“记·纪”是怎样的呢?
从 “记·纪”成书的8世纪初向前追溯一百年来看一看。根据“记·纪”记载,7世纪初是推古天皇和圣德太子的时代。根据《日本书纪》来详细说的话,就是崇峻天皇、圣德太子、苏我马子大臣一派掌握了政权。与此同时,佛教在日本朝廷中占据了优势。592年,崇峻天皇被暗杀,敏达天皇的遗孀推古天皇即位,圣德太子摄政。621年,圣德太子去世。628年,推古天皇去世。
《日本书纪》的记述诚然详细,文章中也有精彩之处,就我们日本人的国民感情来说,也想无条件地承认这就是史实。但在《马来纪年》的记述中,马六甲王室改宗伊斯兰教这件在马来民族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却比真正的苏丹·伊斯坎达·沙的时代晚了两代,而且还虚构了穆罕默德·沙的事迹,所以对日本皇室改宗佛教这件事一定不能大意。从这点来说,对此稍做怀疑,才是合理的态度。
说起在“记·纪”完成百年前的确凿记录,就要说到中国的《隋书·倭国传》。根据其记载,开皇二十年(600年)向中国派遣使者的倭王,姓为阿每,字为多利思比孤,号为阿辈鸡弥。王的妻子号为鸡弥,太子的名字为利歌弥多弗利。在大业三年(607年),倭王多利思比孤遣使朝贡。那时使者带来的国书便是著名的写着“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的文书。但是,即便同样是《隋书》,在《帝纪》的记录中,倭国的朝贡时间不是大业三年(607年),而是大业四年(608年),这应该是正确的。因为在第二年,也就是大业五年(609年)的时候,隋的使者裴世清被派往倭国,倭王亲自会见了他。
总而言之,毋庸置疑的是,从600年到609年之间,处于倭王之位的就是有着“阿每·多利思比孤·阿辈鸡弥”称号的男王。但据《日本书纪》记载,这个时期的倭王是女王推古天皇。然而,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呢?
不用说,内容真实的是《隋书》。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派遣使者的倭王是女王的话,熟知有名的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的故事的中国史官,就不会特意将其写为男王。在现存的《隋书·倭国传》的开端,史官把倭国都城“邪摩堆”解释成“则《魏志》所谓邪马台国者也”。由此可以了解到,史官在记录这段史事的时候,参照了《魏志·倭人传》。
而且,“阿每·多利思比孤·阿辈鸡弥”这个称呼对中国人来说是外语。中国是没有编造这个外语称号并且隐瞒倭王是女性的理由的。同时,就连倭王妻子的称号是“鸡弥”也被记录了下来。而且,只从有妻子这点来看,倭王就一定是男性。
再者,圣德太子被误认为王这件事,或许能说明史官有想要牵强附会的倾向。但遗憾的是,在《隋书·倭国传》中,“太子”的称号被另外郑重地记录。所以把倭王当作圣德太子,就必须再创造出一个太子。因此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
无论如何,根据《隋书·倭国传》的记载,《日本书纪》中有关日本改宗佛教的说法,与《马来纪年》中有关马六甲人改宗伊斯兰教的说法相同—它们不仅完全不可信,甚至还完全展现了推古天皇的皇统及其在位年代等不切实际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