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秋
家里穷,龙娃七八岁就开始上山打柴,打回的柴除了给娘烧火用,有时还背到街上换回两三文钱。没有什么进项的穷家,两三文钱也是宝贵的。日头偏西,背着柴捆,吃力地走到羊街东门口的他,往往抬头向寨墙豁口一望,就会看到一个头扎双辫、身穿彩缎衣裤的小女娃。他说不出小女孩有多么好看,只能用庙会上摆卖的小泥娃娃与她相比。豁口上的小女孩有时有大人陪,有时没有。她是谁?这个女孩随着他不断长大,就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有时变成正月十五社棚彩壁上画的仙子,有时又变成戏台上不停舞动的美人。年纪很小的时候他见过这个女孩,知道这个女孩就住在寨墙那边,家里有一个后花园,里面种了许多他没有见过的花草。他很想看看那个后花园,一天黄昏,他在羊街东门口抬起头没有看到豁口上的女孩,就急急地赶回家放下柴捆,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过去看看!
翻过豁口,绕过老杨树,面前是一个宽大的能进出大车的大门,他想这就是娘口中常说的石家后门了。悄悄走进去,一座令他惊异的花园倏然出现在眼前。黄昏前的最后一缕阳光突然一亮,花园的景物像镀了层金,熠熠闪动在晚风里。花园的北墙与后门连在一起,墙边有几株杨树、几丛冬青和几株垂柳;东墙下是一丛薄荷、几棵指甲草和一大片烧饼花;靠南边与二院相连的角门下,有几畦菊花和开放得蓬蓬勃勃的月季,东南角有一个荷花池,池旁是一个灰色的六角亭,旁边长着一株腊梅和两株桑树。龙娃沿着花丛间的沙石板小路边走边看景致,看惯了大山的奇石、险沟,他被眼前新颖奇巧的花径迷了眼,无意间走到六角亭旁,猛然看到一个把脸伏在栏杆上的女孩,才惊骇地停下脚步。正想逃离,那女孩猛然抬起头问:
“你是谁?是龙娃吧?”
“你是谁?咋就知道俺叫龙娃呢?”
“俺就是知道。”女孩轻笑一声。
“你咋知道?”
“俺就是知道呗。”
“你是常在豁口上看俺的那个小女娃吧?”
“你才常在羊街东门口向豁口这边看俺呢!”小女孩口不饶人,笑两声。
“是秋秋吧。”龙娃有所悟。
“什么秋秋,俺的大号叫石伊秋。”
“一个小女娃子家家,还大号哪,嘿嘿。”龙娃走进亭子,趁势坐在秋秋身旁,“你怎么哭了呢?”
“你才哭了呢!”
“泪珠儿还没有抹干净哪。”龙娃望着秋秋,又问,“怎么就哭了呀?”
“俺爷不让俺再上寨墙,说俺是大闺女了,不能再到外面疯去。”
“你是大闺女了吗?”龙娃有些疑惑。
“算是吧,俺爷说是就是吧。”
“那以后俺就不能在豁口看到你了。”龙娃有点泄气。
“你以后就来花园嘛。”
“你爷不骂?”
“听俺娘说,俺应该叫你表哥,算是亲戚哩,俺爷再不讲理,也不能不叫你来亲戚家。”秋秋想了一下,又加重一句,“这后花园是俺家的,你可以常来。”
“以后你别再哭了。”
龙娃抬起手想给秋秋擦泪,秋秋猝然抓紧他的手惊呼道:“你眼里有个人儿!从哪里飞进去一个人儿!”
“哪里会有一个人儿,别胡说!”龙娃摇着头。
“是一个人儿嘛,谁骗你?”
龙娃皮肤微黑,身板略显单薄,但线条分明的脸庞却透着几分英气。他五官端正,直鼻方口,剑眉虎目,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种刚毅的秉性。这时他想了想,想到眼里的人儿,恍然有所悟:“啊,好看吗?”
“不好看。”秋秋嘻嘻一笑,故意吓唬道,“哎哟,怎么庙里的夜叉婆婆跑进你眼里了?”
“你胡说。”
“那你说说,藏在你眼里的人儿是个啥样子?”
“是个柳叶眉、杏仁眼、圆脸盘、白白净净的小仙姑。”
“你咋知道?”
“俺看到了嘛。”
“你咋能看到你眼里面呢?”
龙娃凝视着对方:“俺就是能看到!”
“哈哈,你骗俺。”秋秋想了一想,“你说说俺眼睛里藏着的那人儿究竟啥模样。”
“啥模样?是个长眉毛、圆眼睛、嘴角向下耷拉的小伙子吧?”
“哼,”秋秋撇下嘴,“没有一粒米粒大,还小伙子呢?我看你的嘴角一点也不耷拉,你是故意拧的。想吓俺?俺不怕。”
龙娃笑起来,张开一只手在秋秋面前晃了几下。秋秋要他别动,她要映照着他的眼把刚才弄乱的头发拢一拢。龙娃问,俺成你的镜子了?秋秋说当俺的镜子还不好吗,俺可以天天见你。你的眼珠黑亮,比镜子还亮。龙娃说你的大眼珠更亮,以后俺把你也当镜子。
“你一个光头小子要镜子干啥?”
“看你!”
秋秋想了想站起身走了,龙娃站在亭子里愣了一会儿,讪讪地走出后门。
之后,龙娃常常翻过豁口到花园找秋秋,不是给秋秋包指甲,就是给秋秋摘桑葚。龙娃机灵,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明矾,用从地里摘下的新麻叶将掺了明矾捣烂的指甲草包在秋秋的指甲上,第二天秋秋小小的指甲壳都变得红溜溜石榴籽似的,人见人夸。但爬树摘桑葚却闯祸了。有几天秋秋天天要吃桑葚,把嘴唇吃得乌黑乌黑,被奶奶看见,把龙娃好一顿埋怨。龙娃不只带秋秋玩玩花花草草,还弄出一些新鲜玩意儿。一次他在山上抓了两只蝈蝈,又钻进寨门楼上大半天用秫莛给蝈蝈编了一个笼子送给秋秋。秋秋很是喜欢,她将笼子挂在一棵歪脖枣树上听蝈蝈叫,摘枣叶给蝈蝈吃,高兴了好一阵子。一次,石恨铁爷爷的大孙子铁柱把一只从小养大的麻雀调理成了精,这麻雀能听他指挥,将一杆小旗噙在嘴里,飞上飞下,煞是逗人。龙娃也想给秋秋调理出这样一只小麻雀,但当他爬上梯子从墙缝里掏出一只刚睁开眼睛的雏雀时,秋秋却说这小雀离开窝真可怜,会想娘的。龙娃看着秋秋脸蛋上的泪珠,只好将雏雀又送回窝去。
龙娃家穷,只有寡母常秀灵和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麒娃。每逢冬天,龙娃喜欢跟着村上的大人去打兔子、钓鱼,居然也学了本事。冬天的饭菜太寡淡,一天他正准备独自下西河钓几条鱼给娘和麒娃添一点荤腥,秋秋来了。一听说去钓鱼,她也要去,龙娃说天气冷,她不能去,争执中秋秋不觉就哭了。正在这时,常秀灵碾红薯干回来,看到伊秋流泪,急忙把盛红薯面的簸箕搁方桌上,不由分说就骂龙娃,说你秋秋妹对你那么好,事事护着你你还惹她,你还把她惹哭?龙娃说俺没惹她,是她想哭。娘一听,抓起床上的笤帚做出要打的样子,龙娃往后退避,秋秋急忙叫声妗子,说真不是他逗我哭的。秀灵把秋秋揽在怀里,说那为啥?我的小泪人儿,打小就爱流泪,好像泪珠儿就搁在眼角里似的。龙娃笑道,是了吧,不是我把她惹哭的吧?秀灵狠狠地瞪龙娃一眼,说你是哥你要让着她一点,护着她一点。龙娃说你问她我哪点不让她不护她?秋秋白龙娃一眼,向妗子撒娇道,妗,他好几次说带我到西河抓鱼,就是不带我去。秀灵笑了,说这么冷的天河都上冻了,还到哪里去抓鱼哪。秋秋解释说不是抓,是在冰上凿洞钓鱼。秀灵问龙娃,是吗?龙娃说前几天他跟随二堂叔去钓过两次。秀灵看看秋秋乞怜的目光,说那你带秋秋去看看呗,这种天气整日憋在家里也怪闷的。有娘的话,龙娃急忙整好鱼竿钓丝,又跑到对面羊二堂家借根通条。羊二堂家一到冬天就熬糖饴做芝麻糖,烧煤,有几根粗通条。龙娃从羊二堂家拿着通条、鱼竿出来,娘还立在家门口招手,说河没有冻实,不能让秋秋往冰上去。龙娃扭头瞧瞧秋秋,龇龇白牙一笑说,你看俺娘惦记你比惦记俺还心紧。秋秋不说什么,只是用小拳头捶了下他的背。
天色阴沉沉的,西北风虽然小了点,但吹过来仍然刮脸。田野几乎无人,农闲时候,农人们不是烟熏火燎地窝在屋里烤火,就是耍钱,推牌九、打麻将、掷色子、押宝,耍的花样很多。几只觅食的麻雀从他俩身边飞过去落在河滩上,睁着圆圆的小眼睛望着他俩,一点不害怕,好像希望他俩的脚印里能留下谷子似的。龙娃沿着河边走了一段,选定位置,从河崖下撸来一堆被风卷在一起的乱草,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头旁边,给秋秋铺了个软软的小窝,让她坐到窝里。龙娃又抬头看看冰封的河道,到冰面上开始用通条凿冰。秋秋走过来问为啥选在这个地方下钓钩,龙娃说这里平日水流急,鱼儿喜欢在水急的地方打旋,鱼多。秋秋要过来帮忙,龙娃赶紧制止,说怕冰破了把她掉进河里。其实河面上的冰已有三四寸厚,大可不必担心。通条不顺手,待将冰面凿通,龙娃身上已微微有层汗。下了钓钩,钓丝久久不动,风从乱石间呜呜吹过,一直注视着钓丝的秋秋感到冷了,想了想要把手暖取下来扔给龙娃,龙始摆摆手,她问:
“手不冻吗?”
龙娃又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正在这时钓丝迅速下沉,龙娃猛一提,一条约半尺长的白条鱼挂在空中,腾跃着扭动着卷曲着划出一条银光闪闪的曲线,把灰暗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然后,被无情的鱼丝牵扯着重重地跌落到岸上。贪嘴的鱼儿在乱石上蹦呀蹦的,龙娃扑上去抓住它放进事先用沙子筑好的小水洼里。看看自己的战利品,龙娃同秋秋开玩笑,说你可要看好它,别让它跑了。秋秋把手探进水洼摸了下鱼鳞,好久没有说话。龙娃以为她冻着了,走上来把她脖子上的围巾往上拉拉。
西边天色暗淡下来,好像又要变天,河风像小刀一般。村北口高坡上出现个人影,瘦瘦的像是石家的管家东祺,不知在喊什么,听不清楚。秋秋叫声龙娃哥,说东祺叔是在喊俺,怕是俺娘找俺了,咱回吧。看看水洼里已经有五条小鱼,龙娃就收起鱼竿走到那块大黑石头旁边去扶秋秋起身,秋秋却低头望着水洼里的鱼儿坐着不动。龙娃催她起来,她沉默不语。龙娃笑出声说:
“咋啦?脚冻麻啦?”
“没有。”
龙娃又笑道:“那是脑子冻木啦?傻啦?”
“你才脑子冻木呢!”秋秋反讥一句。龙娃一时不知所措,正想再拉秋秋,秋秋低着头突然说:“龙娃哥,咱把这几条鱼儿放了吧。”
龙娃惊讶:“咱们挨半天冻才钓了这么几条鱼,怎么就放了呢?”
“龙娃哥,放了吧,它爹它娘在想它们哩。”秋秋仰起脸,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莹莹泪光。不知为什么龙娃的心抖了一下,想起前年把雏雀放回窝的事,走过去把鱼儿一条一条地送回冰洞。秋秋站起身解下围巾包住龙娃的双手,脸蛋藏在龙娃的肩头后边穿过北风阵阵紧起来的河滩。走上高坡,东祺一脸怒气地呵斥龙娃,说大冷的天,龙娃不该把小姐带到河滩上玩。秋秋不高兴了,说东祺叔俺不是小姐,也不是龙娃哥要带我出来的,是俺自己要出来的。东祺态度缓和下来,对着执拗的秋秋无奈地说,好好好,你不是小姐,可你知道刚才你娘看不到你多着急,连老太太都惊动了。龙娃感到带秋秋到河上凿冰钓鱼确实有点冒失,叫声姨夫,说是俺不对,俺不该不对你说一声。东祺是个随和人,一听龙娃认错就笑了,问刚才你带秋秋到河里玩啥子?龙娃答钓鱼。东祺又问钓了几条,龙娃龇龇白牙说没钓到。东祺拍了下龙娃的后脑勺说,看你小子的出息,冻了半天一条鱼没钓到。秋秋急忙为龙娃辩解,说不是没钓到,是我把鱼放了。东祺做出十分痛惜的样子,说你这妞怎么能把鱼放了呢,要不然这么冷的天把几条鱼炸一炸,让老叔下酒该有多好!秋秋说才不给你下酒呢,你一喝酒就发酒疯。东祺不知想到哪里,忽然叹了一声,转身对龙娃说,今晚要下雪,要是你爹还在的话该多好,老哥儿俩又可以一起喝一杯了。
龙娃一时默然,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