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匠庄的外来户
龙娃家住在伏牛山下的石匠庄。石匠庄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大禹治水的年代。他自小听老人们反复讲过。如今的龙门山原来没有“门”,叫龙山,挡住了滔滔洪水,龙山与远处的南山相对,之间没有陆地,百里茫茫。南山里有一个小伙跟随大禹到龙山劈山治水,每天中午妹妹给他送饭。妹妹将饭罐搁到山半腰一块梅花石上向北问一声:“开没有?”如果对面回答:“没开!”她就得扭头往回走,这是约定,因为在未开之前她不能看到哥哥和那些治水的工匠。为什么?她也不明白。
一天,她又站在梅花石上高声呼问:
“开没有?”
“开啦——啦啦啦啦——”终于,从远处传过来的悠长回声,包围了山河大地,惊喜的妹妹凝立不动,紧接着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龙山哗啦啦地现出一个口子,像刚刚推开的一道大门。化为黑熊劈山裂石的哥哥和他的伙伴们,还未来得及变回人形,还没穿齐衣服,就被妹妹看见了。惊呆的妹妹,瞬间化为石人。自此,龙山改称龙门山,洪水从龙门山口汹涌而去,露出了土地、山丘、杜康河和伊河。为了陪伴化石的妹妹,哥哥从里山搬到南山北麓,几个同他要好的石匠也搬过来,于是这里有了鸡鸣,有了炊烟,远近就把这地方称作石匠庄。
到樊玉龙出生时,石匠庄已经是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大庄子。几条主要街道按方位命名,有东南西北街和一条与南街成丁字形的南大街。庄内最热闹的地方,不在十字街口,而在这条南大街,药铺、杂货店、学堂和团练局子都在这条街上,街两旁多是青砖瓦舍。丁字口那边,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榆树下有两口古井,井口呈方形,五尺见方,不深,清可见底,水质清澈,冬暖夏凉,夏天凉得可拔西瓜,冬天可见从井底冒出的隐隐轻烟。石姓一百多户,多住在南大街周围;赵姓五十多户,多住西门里;东大街多为杂姓人家,北寨根和南寨根也是各姓杂居。紧贴着北寨墙外边还有一个三十多户的羊街。不知从哪朝哪代起,这里来了一群在南山放羊的人,以后子孙繁衍,都姓羊,形成了一条新的街道,被人称作羊街。
村人所称的南山,属伏牛山脉的一段,顾名思义在村庄南边。南山在村人眼里,主要由三座山岭组成,靠西的叫石妹子山,村人又昵称为妹子山,靠东的叫石羊山,两山峡谷后边露出一座山顶圆如磨盘的山头,叫石磨山。三座山岭都无奇特之处,但名称都有来历,都附着祖祖辈辈传下的神话。
石羊山本因巨石如角而得名,但好事者非说夜晚有石羊在山上奔跑,清晨露水濡湿的青草上还留有石羊的蹄印呢;石磨山上有座王母娘娘庙,俗称老母洞,每逢下雨发大水,浓云遮盖山头,峡谷发出轰鸣,村人就说是老母在推磨。这些神神秘秘的传说,一代一代往下传着,没人辨其真假。樊玉龙小时候没有看到过石磨山山头的“磨盘”转动,也未见过石羊山青草露水中的羊蹄印,但石妹子山的仙人脚印则确是有的。大人带他到梅花石边看过,石上有浅浅的几个凹痕,一个圆的像瓦罐的底印,两个尖尖的像女人的脚板,人们说这就是当年大禹治水时,妹妹给石匠哥哥送饭留下来的印记。
樊玉龙记事大约从四岁开始。
四岁那年,他爹死了,留下他、弟弟玉麒和只有二十三岁的寡母。这对一个贫穷而姓单力薄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塌了天。
樊姓人原来并不住在石匠庄,樊姓人是几十年前闹长毛之后搬来的。几辈老人口中的长毛——太平军,先攻的是石匠庄,石匠庄有寨墙有寨壕还有团练和乡勇,太平军围攻七日未能攻克,掉转头把一个只有五十来户的樊村给踢蹬了。人大半被杀,房屋被烧,村庄算是抹平了,只剩下一棵老柿子树和一间破烂的小土地庙。樊氏留下的人家,大都迁到伊河西边樊姓人聚集的地方,只有一户就近迁来石匠庄。这一户的第二代有五兄弟,樊玉龙他爹樊鹏万排行老四,人称樊老四,住在羊街旮旯的三间茅草房里。
樊老四是个老实疙瘩,见人说不出三句话,但这个二十岁出头、平日少言寡语、一身力气全使在地里的年轻人,几年前闹义和团的时候,却突然变了。他迷上了舞枪弄棒,拜在来村上设厂的山东巽字门大师兄吕道方门下,高喊着“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的口号,跟着“扶清灭洋”的大旗上了北京,在北京城外河西务与俄国军队打了一场硬仗,哥萨克的马队一拨一拨冲过来,义和团的神兵念着咒语、听着鼓点一批一批冲过去,神符终究敌不过洋枪洋炮,死伤累累,战场逐渐沉寂下来。他从死人堆里扶起被哥萨克的洋枪射中胸脯的大师兄逃回家乡。至此,他整个儿人闷了,整天低头俯身在老柿子树下祖传的三亩薄地上,不问世事。
麦黄季节,六月熏人的热风里飘着麦子的香味,收割在望,但也是农民们最难熬的青黄不接的日子。地里有许多活计要做,樊老四天不亮喝了两碗稀粥就下了地,一直做到正晌午。他擦着被毒日头晒焦了的肩膀走进茅屋,抓下烂草帽扇了几扇,用脚拨过来一张小板凳坐下,刚摸出烟荷包,就看到媳妇常秀灵阴沉沉的脸色。
他放下手中的火镰讪讪地问:“晌午吃啥?”
常秀灵一听发了火:“吃啥,吃啥,你看看缸里面有没有水?没有水叫俺咋做饭?”
常秀灵是个瘦小麻利、性情急躁的女人,干事一阵风,现时两个在屋内哇哇哭闹的娃子,却弄得她手忙脚乱。
樊老四看看媳妇嘟着的嘴,本想说你不会先到井边提一桶水用着吗?但一听小儿子麒娃正在喊饥,头上长疱的大儿子龙娃正在喊痛,眼看屋里闹成一锅粥,也就没说出口;再说媳妇不是懒媳妇,只是脾气坏点罢了。
“还不快去挑水?我等着淘麦子!”常秀灵白净的面皮泛着红晕,月蓝色的粗布小衫上被汗溻湿一片,没有一点好脸色给丈夫看。
“让我抽口烟喘口气。”
“抽啥子抽,你看看日头到哪儿了?”常秀灵催促道。
樊老四直起疲惫的身子,一声不响挑起水桶低头走出院门。扁担上的铁钩摩擦着水桶的铁鋬,把一串哗啦啦的响声留在他高大的身影后面。
羊街旮旯在羊街东南角,一面紧靠石匠庄北寨墙,一面紧挨羊家祠堂后壁,是一段不能称作街的半截巷,只有几户人家,分明不是风水宝地,却有一口好井。井有三丈多深,呈瓮形,口小底宽,四季水位不变,冬暖夏凉,井底乌黑。樊老四挑着水桶疾步往前走,肚子咕咕响,桶鋬儿在铁钩上哗啦哗啦,这声音不知怎的就令他想起义和团的锣鼓。他头有点晕,走上井台把桶挂上井绳,往下看看,深深的井底有一小块天,有波纹有云影也有刀光,有大师兄也有死去的兄弟们。他撒手放开辘轳,水桶迅速下垂,也许是他突然头晕,也许是他只顾往井底看,哗哗转动的辘轳把子猛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常秀灵等水等得心急火燎,小儿哭,大儿闹,她忍不住嚷道,哭啥?是你爹死在井台上了?小儿睡着了,大儿仍在叫疼,秀灵喝令不哭!但四岁的龙娃还哭,不断吵痛。秀灵恨恨说:我叫你痛去!随手一拳打在龙娃头上,不料正打着已有半个馍大小的疱子,痛得龙娃大声嘶叫。秀灵一看大儿子满头脓血,急忙找块布给他抹拭干净,自己则随着儿子的哭声也痛哭起来。也许是因为脓血流出后疼痛减轻了些,大儿子渐渐也睡着了。听到两个儿子轻微的鼻鼾声,常秀灵忽然想起去井上挑水的男人。她丢下手中的水瓢,气冲冲走出院门。太阳直射下来,地面像烧红的鏊子变成灰白色,冒出微微的轻烟。她从阴暗的房子一出来,炽烈的光线猛地堵住了她的双眼,她停下脚,用力把眼睁开,眼前一片噼啪乱跳的金星。四周无人,空巷阒寂,连狗叫声都没有。正是歇午晌的时候,农人吃罢饭在屋内歇着呢。她再往前看看,井台上也无人,心想这人到哪儿去了?去隔壁羊二堂家找烟抽了?抽烟就那么当紧?连饭都顾不得吃?她不无埋怨地又向前走几步,看到了井台上的水桶和扁担,但水桶只有一只。井绳下垂,那只桶搁在扁担旁边,一副孤零零的无依无助的样子。
常秀灵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走上井台。四周看看,还是没人。走近井口往下看,黑洞洞的井筒深处泛出一片微光,一只半浮的水桶和一个发辫样的东西在水面漂浮着。常秀灵明白出了事,头轰地一下,立即跳下井台高喊救命。
“救命啊!快来人哪!”常秀灵一声声凄厉的高叫,惊醒了附近歇晌的农人。羊街上的人跑来了,石匠庄寨墙根上的人跑来了。最早跑来的是羊街旮旯的几条壮汉和爱看热闹的娃子、媳妇。羊二堂抓一件小褂,一面跑一面对着常秀灵喊:
“嫂子,咋啦?咋啦?出啥事啦?”
“你鹏万哥掉井里啦!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常秀灵哭着说。
众人一听都明白了,发出一片惊恐与唏嘘声。
羊二堂和几个小伙冲上井台商量救人,有人说抓着井绳下去,有人说把几张梯子接起来顺到井底;有人说不行,井绳霉了不结实,经不起往下坠一个人,梯子顺下去也没用,谁知道井究竟有多深。七嘴八舌正嚷着,从石匠庄那边跑过来一群人,先跑到的老石匠石恨铁弯腰往井下看看,猛地把肩上的土花布褂子往旁边一甩,跳下井台从羊二堂家牛棚里拿出一把钉耙。恨铁爷快六十的人了,手脚依然敏捷,他用布满青筋的双手,灵敏地把钉耙系在井绳上,顺着井筒慢慢往下坠。钉耙在水面上荡动着,突然井绳抖一下伸直了。井口有人喊:“钩住了!”老石匠看一眼抓住辘轳把的羊二堂,要他绞动井绳。
“慢点,慢点。”老石匠吩咐着。
一个人形渐渐露出水面,“出来啦!出来了!”有人高喊,一个传一个,人群轰地一下朝井口聚来。常秀灵看到嘴唇乌青、双目紧闭、全身湿透、乌黑粗大的发辫根部被钉耙挂破的地方浸着丝丝血迹的男人,没哭出一声就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龙娃牵着弟弟麒娃来到井边,一时被眼前的景象弄迷糊了,怔怔地看着,直到娘晕倒才扑上去大哭。
老石匠挥挥肌腱拧结的手臂,叫人快拉条牛过来,二堂看到他爹羊在礼给他使个眼色,就和哥哥大堂急忙到牛棚去把平日与樊老四换工的那条黄牛牵了出来。黄牛低下头用鼻子闻了闻老四身上熟悉的气味,诧异地向两边望望,抬起头“哞”地叫一声,凸出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泪水。人们听从老石匠指挥,赶紧把老四抬在牛背上趴着,牵着牛慢慢走动,想把老四喝在肚子里的水控出来。牛绕着圈子慢慢走,有人要把牛赶快点,被老石匠制止了。
正当村里发生这种惨剧的时候,从石匠庄东街那边却传来一阵热闹的锣鼓点和鞭炮声。井边的人们有些诧异,有人传过话来,说是县里给新科举人报喜,首户家的大少爷石寿庭中了举。石寿庭的父亲石孝先,早年已中过举,现在是一门两举人,不知家里正喜成啥样,忙成啥样。听到这个消息,人们不禁向那边望去,不料石寿庭却突然来到羊街旮旯,出现在众人面前。身材魁梧的石寿庭拨开众人急急走进来,看看牛背上樊鹏万头上的血迹,又翻开樊鹏万的眼皮瞧瞧,挥手让石府当差的石东祺同羊二堂一起把老四放下来,然后走到刚醒过神来的常秀灵跟前说:
“鹏万家,人不中了,把四兄弟抬进屋吧。”
石寿庭比樊鹏万大两岁,他的妻子樊霜花是伊河西边老樊家的闺女,论辈分他是樊鹏万的姐夫。他同常秀灵一起跟随抬尸首的人走进茅草院,简单向常秀灵问了问老四的后事,转脸吩咐身后的石东祺送二十串钱过来,离开了。
石寿庭家的宅院后门和樊鹏万家只隔一道北寨墙。不久,身材瘦弱的石东祺翻过寨墙上的豁口将钱送了过来。他喘着气,平日能言善道的他面对泪眼婆娑的常秀灵和两个木呆呆的孩子,就把已到嘴边的几句安慰话咽了下去。他在石寿庭家里当差,似管家又似跑腿。他虽是私塾先生石宏儒的儿子,却读书不成,而且因体弱多病下地也不成,只好找了个这样的差事。他为人和善,爱说话,爱喷,跟随石寿庭赴考游学,走州串县,见多识广,在村上算得上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物”。他媳妇也是渠上的闺女,还是常秀灵的堂姐,与樊老四算是连襟,因为这层关系,两人走得近,关系最善。喝汤时候他常端一大碗东家的白面面条走出石寿庭家的宅院后门找鹏万扯闲话。石姓富人家多住南街,唯石寿庭家住东街,后院是个小花园,后门对着北寨根的一棵老杨树,树旁常有人攀爬寨墙,在寨墙上留下一串脚窝和一个豁口。豁口那边就是羊街旮旯,翻过去就到樊老四的院门口,两人拉话方便得很。
擦着眼泪的常秀灵急忙给石东祺让座,东祺向豁口和小院看看,不禁想起暮色中鹏万端只大碗喝汤的样子和手上那碗高粱面掺红薯叶糊涂,流出眼泪。
“鹏万的后事咋办?想过没有?有没啥主意?”石东祺问。
“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没遇到过这种事,能有啥主意?”秀灵答,“再说,也没有这笔钱,恁知道这个穷家的家底。”
石东祺默默点着头。平日对男人没有多少好脸色的常秀灵,这时有一种抱怨与歉疚纠结着的情感,像一块大石压在她的心上。一会儿她想男人不该丢下她和孩子走这么早,一会儿又想是她害死了男人,是她逼男人空着肚子去挑水才出的祸。
“可是俺也不想办得太潦草,太不像样。”常秀灵似有主见地说,“鹏万吃了一辈子苦。”她停了一下,“再说吧,不管胜败,他也是为国家上过战场的人,最后不能太亏欠他。”
“是这样,是这样,我回去把你的想法同寿庭也说说。”石东祺站起身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说,“我见到大师兄了。”
“哪个大师兄?”
“吕道方。”
“你啥时候见到他了?”常秀灵很惊讶。
“半个月前我陪寿庭去赶考,在开封碰见了他。他在大相国寺摆摊卖药。”石东祺声音低沉,“他还问到鹏万,还说要过来看望呢。”
“还看望个啥,鹏万走了。”常秀灵不觉又抽泣起来,“这都是命。”
“唉,他们的人死得真惨,败得也真惨。”
常秀灵想好好送男人一程,但家徒四壁,没有分文存钱,石寿庭给的二十串够买棺木,可秀灵不愿意让老四就这样躺到一口桐木薄棺里就走,她要给男人最后一点热闹。她托人到金贤街订了纸扎,请了一班响器,还到上云寺请了两个念经超度的和尚。纸扎虽只有一对童男童女,响器虽只有一镲两笙一大笛共四件,和尚念经虽不过夜,乡下葬礼的一应故事也算有了。
出殡那天,老四的兄弟家里来了十几个人,渠上亲戚来了,堂姐樊霜花来了,石东祺夫妇来了,村里好友羊二堂兄弟和老石匠一家也来了。寿庭没有来,他娘不让他来,怕冲掉新科举人的喜气。入殓、钉棺、祭拜,四个汉子将棺材绑牢在抬杠上,唱礼先生一声“起——”,唢呐声随即冲天而起,悠长而凄厉,在死寂的小院里震颤着,在茅草屋檐上震颤着,在人们心头震颤着,哭声骤起。童男童女在前面开路,常秀灵一手抱着麒娃,一手牵着龙娃走在中间,十多个送殡的亲友跟在后面。龙娃和麒娃身穿重孝,白衣白帽白鞋,麒娃尚不明白爹为啥躺在那个移动的黑黝黝的黑匣子里,龙娃抱住瓦盆茫然四顾,由于眼睛被泪水模糊,四周的房屋、树和人都变了样,一时弄不清是在哪里。经过十字街口,唱礼先生要抬棺的汉子停步,一挥手,响器班呜哇呜哇猛劲吹奏。唱礼先生跑过来同秀灵说话,秀灵示意龙娃摔瓦盆,龙娃愣了愣将瓦盆狠狠摔在街面的一块石头上。“嘭”的一声,常秀灵长长吁口气,对着棺材喃喃说了几句话,鞭炮声中谁也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送殡队在鞭炮的烟雾中离开十字街口,出北门穿过麦田间的小路,向柏树覆盖的樊家祖坟移去。炎阳照射得眼睛发花,从远处看那支穿行在广袤天地间的送殡队,像一条黑色的毛毛虫蠕动着,没人再给它增添悲哀的分量。可是对常秀灵同她的两个孩子来说,悲哀与痛苦是无尽的。
办罢丧事,常秀灵暗自算了下账,欠了三十多串钱。这像一个磨盘压在她的心上,再想地里的活儿没人侍弄,不知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去过,眼下一摸黑。
秀灵她爹常修武最知道女儿的心思和难处,在回渠上的前一晚听闺女诉了一通苦之后,好一会儿不讲话,一连抽了三袋旱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好一阵才开口:
“熬吧。”
“咋熬呀爹!”
“有两个孩子就不要多想了。”
“我没有多想,但这日子咋过呀!”
“守着孩子慢慢过,慢慢熬。”常修武又在鞋底上磕磕烟锅,“有苗不愁长,有盼头!”
“地里的活儿可咋弄?我一个女人家。”
“俺弄!”常修武低沉坚定地说。
“渠上离这边八里地,你又是六十出头的人了,那咋行?”
“行,我说行就是行,你放心吧。”
常秀灵还想说什么,常老爹望望铁灯盏边上绿豆样的小灯头,说声别熬油了,站起身回柴屋睡了。
常修武是个四肢筋骨结实、背部微弯的老头,长年沉重的地里活计,把他青筋暴突的身子磨炼得坚韧有力。一次一头驴卡在磨盘下,他一个人竟将磨盘抬了起来。如今虽近年迈,但他说帮女儿种地,不是虚话。
修武老汉跟前就秀灵这一个闺女,年近四十才得女,视若明珠。下地回来就把女儿抱在怀里,冬天也抱,怕女儿冻着就将女儿揣在棉衣大襟里,再束上一根宽幅腰带,在胸前给女儿筑个温暖小巢。他揣起女儿四处走动,傍晚喝汤端着大碗上街找人拉闲话也把女儿揣着。秀灵生得白,村人叫她白妞,很招人喜爱,修武老汉更是爱怜有加。如今女儿遇此不幸,老汉直直弯曲的腰杆,硬是一肩挑两头,把渠上、羊街旮旯两个家的农活都扛起来。闺女性刚强,遇事不服输,丧事办罢,卖了两亩岗地还清债,按着老爹的话拉扯两个孩子,咬紧牙关饥多饱少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