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肉钿
村主任老宋,面孔黑苍苍,腔调像包公。早年,他帮一户村民救火砸伤了一条腿,至今走路一抬一弯。在村里,上至白发苍苍下至裤子开裆,提起老宋人人敬重。
老宋有个远房侄子叫阿东,卖肉为生。看见阿东,村里一帮“开裆裤”就会唱山歌:“阿东阿东,宰肉卖葱;乱吃乱用,前吃后空;搓搓麻将,总管出冲!”皆因阿东喜欢“小弄弄”,常常是上半天肉庄上赚点钞票,下半天拿到麻将桌上去“分红”,弄得老婆离婚远嫁启东,屋里只剩一只老雄狗和他还算“弟兄”。有钞票,人吃啥狗也吃啥;没钞票了,只好狗吃啥人也吃啥。
这日上午,村主任老宋现身阿东肉庄:“阿东,跟上次一样,宰两斤精肉!”
阿东心里有本账:这位村主任已经前后来了八次,拿了肉从来没付过肉钿。虽说心里不乐意,脸上还是笑嘻嘻,宰出一刀肉没过秤就递出来:“爷叔,我宅基地翻造的手续,怎么还没批下来?”
“急啥,再等等。”老宋拿上肉,一抬一弯走了。
望着村主任的背影,阿东吐出一口痰:“神气啥,全国最小的官!习大大说了,老虎苍蝇都要打,你这种人就叫苍蝇!”
这日下午,阿东没去搓麻将——又到“狗吃啥人也吃啥”的光景了。他跑到了独居在老房子的老娘跟前,要老娘付他房钿。
且慢,儿子向亲娘收房钿?什么情况?情况是这样的——
阿东有一间泥坯房,还是当年他娘为了讨媳妇,东拼西借在宅基地上造起来的。那个年代生活贫苦,阿东娘口袋里通常是只有几个铅镀锣(指分币)——真正叫穷得叮当响。记得阿东头回把女朋友领进门,娘是手忙脚乱,总算端出几个菜来:黄瓜生熟、蚕豆软硬,加个萝卜干拼五样,寒酸啊。直到改革开放后,娘俩的生活才芝麻开花节节高,腾出泥坯房,搬进了新楼房。后来阿东就把这间老房租给一个“老军医”开了个诊所,年初,阿东娘参加村民代表会,晓得了《村民自治章程》里有一条:凡将私房出租给别人从事非法经营活动,取消“星级家庭”参评资格。阿东娘一思忖,称自己要住这间房子,叫儿子把“老军医”赶走。阿东舍不得每月一千多元的房租收入,直到老娘应允“房租一分不少我来付给你”,阿东才回掉“老军医”,让老娘住了进去。
现在儿子来找老娘,一个要收房钿,一个骂烂料坯,声音大了,就惊动了一个人。啥人?村主任老宋。
老宋当惯了“老娘舅”,厘清这场母子争端的原委,旗帜鲜明表了态:“老阿嫂,你住进这间老房,其实是在想办法赶走‘老军医’啊,赞!”转过身来摸了摸阿东额角,“你寒热有吗?啥人家儿子的房给娘住了要收房钿的!去,肉庄上去,要钞票去做生意。”
阿东强辩:“娘同我签了租房合同的,爷叔你何必鸡食盆里鸭插嘴。”
老宋有点不客气了:“好吧,就算你娘欠你房钿,你倒想想看,你欠娘钞票吗?”
“我欠娘钞票?”阿东觉得好笑,“这真叫两个盲人对话——瞎讲了。”
老宋胡子根根翘,硬得能挑螺蛳肉:“你听好,你欠娘的钞票,一生一世还不清!我问你,你在娘肚里住了十个月,这个房钿你付了吗?你是吃娘的奶长大的,你奶食钿付了吗?小时候你娘把你背到东背到西,你这交通费付了吗?”
阿东娘忍不住插一嘴:“还有哩,你小时候毛病多,不晓得用掉多少医药费。”
阿东头颈一犟:“那么我身上的狐臭这毛病,怎么没给我医好?”
“你这就叫筷子打手常记牢,筷子挟肉不记好。”老宋好气又好笑,“都说养女儿猪油蜜糖多,养儿子鼻涕眼泪多,阿东啊,你当儿子的,可要摸摸良心,不可以过河拆桥的。”
“过河拆桥?”阿东不买账了,“爷叔,我倒想讨个说法了,你到我肉庄上拿走多少肉,不付肉钿还不记好,算不算过河拆桥呢?”
哟,这记杀手锏厉害了,硬把个老宋黑脸憋成了红脸,“哦……有这事的,一共几钿,我现在付给你。”
老宋伸手去掏钱,却被阿东娘拦住了,老太指向儿子的手指头在发抖:“阿东,我来给你个说法!你呀,只管自己鲜蛋咸蛋、肉松豆瓣、蹄髈汤淘饭、老酒扳扳(扳扳,上海方言,喝)——你卖肉,蹄髈夹心腰弧角,啥辰光想着给娘宰一笃(上海方言,与“丢”同音,表数量少或丢弃)!去年村里组织检查身体,医生讲我严重贫血,营养不良,只有老宋晓得来帮我。他到你肉庄上拿的肉,统统送在我娘手里,吃在我娘肚里!你要算肉钿,问我收!”
啊?阿东张口结舌,顿时像个受潮的炮仗不响了。因为羞愧,他那张涨红了的脸,就像肉庄上挂着的两爿猪肝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