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霜雪北风寒
站在那里直到再也看不到父亲也速该的影子,铁木真这才怏怏不乐地往回走。
回到丈人德薛禅家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的铁木真触景生情,又忍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德薛禅和妻子搠坛看这个小女婿就像看亲生儿子一样,他们看铁木真越哭得厉害越觉得这小男孩天真可爱,两人哄了一气,但铁木真只是哭。德薛禅对搠坛使了个眼色,搠坛点点头走到了房里,把满脸羞红的孛儿帖牵了出来,说道:“孛儿帖,你带铁木真出去玩一下。”
孛儿帖红着脸牵着铁木真的手向门口走去,铁木真这才不哭了,毕竟一个男子汉在女孩子面前哭太出丑。
孛儿帖、铁木真二人刚走到门口,一只肥硕的梅花鹿突然从门外的远处跑过。铁木真二话不说,瞬间摘下身上的弓,从箭筒里抽出一支利箭,对着梅花鹿弯弓拉弦,飞快就是一箭。孛儿帖惊呆了,惊叫一声“不要”。
在孛儿帖的尖叫声中,那只梅花鹿停下来跪在了地上,原来铁木真这一箭正中梅花鹿的左后腿。
孛儿帖抚摸着梅花鹿的中箭处,对铁木真说:“这是我们家自己养的家鹿,不是野鹿。”这时,德薛禅带着药膏和一块布走过来,对孛儿帖说:“铁木真是弯弓射鹿的人,你是穿针引线的人。星星离不开月亮,羊儿离不开草原,你们要永远好好地在一起。”
德薛禅拔出梅花鹿腿上的利箭,只见箭头深入肉中两寸有余,难怪一箭就射倒了这么大一头梅花鹿,不禁暗暗点头——“这小女婿虽然好哭,倒真是好箭法”。
看着父亲德薛禅包扎好梅花鹿后,孛儿帖便拉上铁木真去小河边玩耍,一点儿也没怪罪铁木真射鹿的意思。——在他们的一生中,彼此从来没有红过脸,因为在孛儿帖心中丈夫铁木真也是个小弟弟,而在铁木真心中妻子孛儿帖也是个大姐姐。
等孛儿帖、铁木真从河边玩耍回来,他们的两只手仍然牵得紧紧地,这就叫两小无猜吧。每天,他们两人同进同出,孛儿帖弹琴给铁木真听,铁木真舞刀给孛儿帖看,一下就过了一个多月。
这天,铁木真正弯弓搭箭射给孛儿帖看,忽见远方出现一骑带着几匹马狂驰过来。仔细一看,铁木真大吃一惊,来人是父亲也速该手下第一大将蒙力克。
见到铁木真,蒙力克抓住他的手道:“你额赤格和额客叫你马上回去!”
铁木真看着孛儿帖说道:“那要和我德薛禅额赤格和搠坛额客说一下啊。”
蒙力克说:“不用了,来不及了。就让这个小姑娘帮你带话回去吧,说铁木真的额客想儿子想病了,现在我带他赶紧回去,以后铁木真一定会回来的。”
铁木真依依不舍地看着孛儿帖,突然挣开蒙力克的手跑过去抱着孛儿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道:“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然后爬到马背上,跟蒙力克一起打马飞奔离去。
这时,蒙古一代英雄也速该已经去世十多天了。
也速该,是被塔塔儿部的人害死的。
原来,那天也速该离开铁木真后又开始穿越塔塔儿部的牧场。奔驰了很多天之后,也速该看到前方草原煞是热闹:很多塔塔儿牧人围成一个大圈,喝酒吃肉,唱歌跳舞。
也速该知道,这肯定是草原聚会。按照草原的习俗,见到聚会的人都可以去参加,免费吃喝,来的都是客人;如果你参加,大家欢迎,如果不参加直接离开的话,聚会者会认为你是贼,将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也速该很坦诚地按草原习俗系住马缰,参加到了聚会中。
然而,大错就此铸成。
当也速该一下马,好几个上过战场的塔塔儿人就认出了他。要知道,也速该杀了多少塔塔儿人,而认出他的一个塔塔儿人也与也速该有着血海深仇——这个人叫札邻不合。札邻不合是当年被也速该擒杀的塔塔儿著名猛将铁木真兀格的儿子,而也速该就是用铁木真兀格的名字给儿子取了名,以纪念这次战功。
于是,在草原聚会的一片欢歌笑语声中,大家互相敬酒劝酒。札邻不合微笑着给也速该双手端上了一碗马奶酒——这酒已被与会的塔塔儿产婆下了剧毒,也速该不知底细,接过酒一饮而尽。
札邻不合回过身咧着嘴离去,微笑已变成了冷笑。
曲终人散,宴会结束了。也速该打马前行,不一会儿肚内便一阵绞痛,接着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来,然后他伸手抹了一下嘴边的血水,一看喷出来的血是黑色的。
这时候,也速该已经知道中了塔塔儿黑手下的剧毒,于是挣扎着打马急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在断气前赶回了大营。
当来到自家营帐前,也速该一头栽下马来,吓呆了的诃额仑抱住了他的头。此时,也速该全身乌黑发亮,人已奄奄一息。
也速该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赶紧派人去叫蒙力克,让他到弘吉剌部把我儿铁木真带回来。”接着,他又对妻子诃额仑说:“自从把你抢回来,你不但温柔善良,还为我生儿育女、勤劳持家。我本想与你共度此生,没想到塔塔儿人竟然卑鄙无耻地下毒害人,只能与你分别了。你要带好孩子,让铁木真长大后杀尽高过车轴的塔塔儿人替我报仇。”
当也速该最忠诚的那可儿——第一大将蒙力克赶到时,也速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看到蒙力克到来,也速该说道:“好兄弟,快去带回我儿铁木真,让他替我报仇!”
然后,也速该喷出一大口黑血,一代草原英雄就此离世。
也速该系中毒而死,尸身无法久存。在也速该去世后第二天,族人用白布包裹遗体全身,牵了一头小骆驼将也速该的遗体放置其上,让骆驼无目的地漫游,然后遗体掉下的地方则视为吉祥的墓穴之地。
其后,族人剖开一段不儿罕山伐下的千年柏木,挖空其心,将也速该的遗体竖放其内,然后再将两半柏木合拢,并用三道宽厚的纯金金箍紧固后安葬在墓穴内。之后,用土填墓穴,覆青草于其上,再当着母骆驼在墓穴前杀掉小骆驼祭祀——这样以后再欲寻墓,只能牵来母骆驼,而母骆驼悲泣的地方即是也速该的墓地;母骆驼终老之后,就再也无人能寻到也速该的墓地。
一代蒙古英雄入土安眠,魂归长生天。
当铁木真回到乞颜部时,也速该已经下葬一个多月了。
铁木真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帐,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也速该慈爱的身影了,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等铁木真哭了小半个时辰后,母亲诃额仑夫人铁青着脸对他说:“好了,别哭了!你额赤格最后一句话是要你为他报仇,杀尽所有高过车轴的塔塔儿人。记住,你额赤格是为你娶亲死的,现在你就是家里最大的男子汉,以后我们家要重新站起来全都要靠你了。”
悲鸣的母骆驼将铁木真带到父亲也速该的墓地,由于不起坟头,举目所见皆是青草。铁木真在母骆驼徘徊的地方跪了下去,双手深深地插进草地,一阵阵誓要复仇的狂怒之火在燃烧,使得这个九岁的孩子浑身战栗……他的眼里燃烧着深深的仇恨之火,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而当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这个九岁的孩子像狼一样仰天嗥叫:“额赤格,我要杀尽塔塔儿人为你报仇!”
此时,也速该的大哥捏坤太石已死,而小弟答里台和亲王阿勒坛又惧怕胖子塔里忽台,便丢下铁木真孤儿寡母各奔东西了。蒙力克虽然拥有晃豁坛氏,但势力根本不足以制衡泰赤乌部首领胖子塔里忽台以及主儿乞部首领撒察别乞和泰出。
就这样,铁木真无忧无虑的童年随着父亲也速该的死而瞬间结束了,他们一家的地位也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自此苦难的生活开始了。
当铁木真和母亲诃额仑夫人从也速该的墓地回到大帐的时候,他们看到泰赤乌部首领塔里忽台以及主儿乞部首领撒察别乞和泰出都在大帐里等着他们,塔里忽台还坐在也速该平时坐的大椅子上。
见到诃额仑夫人和铁木真后,塔里忽台直接说道:“也速该兄弟走了,乞颜部遮风挡雨的天塌了。乞颜三部本来就是一家,为防乞颜部出事,我们泰赤乌部和主儿乞部马上移营过来,与乞颜部百姓联合放牧。”
然后,塔里忽台、撒察别乞和泰出三人根本不等气得发抖的诃额仑夫人说话,便直接扬长而去。铁木真气得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地看着三人的背影“呸”了一声。
原来,这是泰赤乌部贵族——被金人钉死在木驴上的俺巴孩汗的两个妃子斡儿伯和莎合台的主意,这两个女人才是泰赤乌部真正的主心骨和幕后军师。由于俺巴孩汗是泰赤乌人的原因,这两个女人极度仇视别的部落的英雄称汗,只同意将汗位留在泰赤乌部,因此威望极高的也速该在生前便遭到百般阻挠而始终无法称汗。当也速该去世的消息传到泰赤乌部,这两个女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塔里忽台便问这两个女人为何发笑。
斡儿伯说:“柱子倒了,蒙古包会怎么样?”
莎合台说:“看羊狗死了,羊群会怎么样?”
胖子塔里忽台听后,愣在了那里。
斡儿伯骂道:“你这个笨蛋!柱子倒了,蒙古包会塌。”
莎合台说:“看羊狗死了,羊群会散。”
塔里忽台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斡儿伯说:“把天狗混进羊群,先咬散羊群,再把羊群赶进我们的羊圈。”
于是,塔里忽台联络了主儿乞部把他们的百姓驱赶到乞颜部的牧场,与也速该的百姓混居放牧。然后,他们还编造也速该和诃额仑夫人各种各样的谣言惑乱乞颜部的人心,还用小恩小惠收买乞颜部百姓,一时间草原上人心惶惶。
话说自古“人情薄如纸”,没有了父亲也速该的顶天立地、遮风挡雨,铁木真家的天是真的塌了。
以前铁木真家里从早到晚门庭若市,现在人一下就少下来了,很快就再也没人来了。就这样,铁木真的家一下就被部落冷落了。
渐渐地,有人开始牵走铁木真家的羊,骑走铁木真家的马,拉走铁木真家的牛。
到春天的时候,铁木真家以前那望不到边的牲畜就只剩稀拉拉的一点点了。
这时,幕后黑手斡儿伯和莎合台觉得时机成熟了,决定撕破脸和诃额仑夫人摊牌。
在春季祭祖仪式上,斡儿伯和莎合台不但不通知诃额仑夫人,而且根本不分给诃额仑夫人应得的那份祭肉。
诃额仑夫人闻讯赶到祭祖现场,争辩道:“也速该死了,他还有儿子,为什么不分给我们祭肉?”
斡儿伯和莎合台蛮横地说:“也速该死了,就没有你们那一份了。”
在草原部落里,不让祭祖,不分祭肉,就相当于被驱逐出了部落。
刚强的诃额仑夫人不再多说,只留下一句“也速该的儿子会长大的”,然后掉头就走了。
看着诃额仑夫人的背影,斡儿伯冷笑着对塔里忽台说道:“把也速该的羊群赶到我们羊圈的时候到了。”
当天晚上,斡儿伯、莎合台、塔里忽台、撒察别乞和泰出五人商议妥当,他们决定第二天一早泰赤乌部、主儿乞部就裹挟乞颜部百姓移营远走,谁也不许通知诃额仑夫人母子,把铁木真一家扔在草原上让他们自生自灭。
撒察别乞说:“要不干脆把他们统统杀掉?”
斡儿伯说:“不用,如果现在就杀,也速该养的那些羊心中不服。”
塔里忽台说:“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饿死的。”
于是,斡儿伯、莎合台、塔里忽台、撒察别乞和泰出五人一起大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泰赤乌部、主儿乞部的百姓便裹挟着乞颜部的百姓移营。
蒙力克的父亲察剌合老人闻讯匆匆赶到,他拦住塔里忽台的马头哀求道:“也速该是我们蒙古的英雄,是给我们蒙古人添光加彩的人,如今他尸骨未寒,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他的家人。”
塔里忽台一鞭子抽过去:“也速该死了,深渊已干,坚石已碎,说什么都没用了。滚开,你这个老不死的!”
话音未落,塔里忽台的一个那可儿脱朵一枪刺在察剌合老人的背上,老人重伤倒在了地上。
铁木真赶到时,察剌合老人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察剌合老人握着铁木真的手,强撑着说了一句:“小王子,他们竟然把我刺成了这样。”然后闭目长逝了。
史载,铁木真在察剌合老人身边恸哭良久,方才离去。
察剌合老人的死,也是塔里忽台发给乞颜部的一个强烈信号。察剌合老人是蒙力克的父亲,而蒙力克是乞颜部的第一大将、晃豁坛氏的族长,这说明也速该死后乞颜部最顶尖的贵族甚至已经完全无力保护自己的家人。于是,乞颜部百姓本来就惶恐不安的人心彻底散了,连也速该兄长捏坤太石的儿子忽察儿和忽图剌汗的儿子阿勒坛这些乞颜部的贵族也跟着泰赤乌人走了。
诃额仑夫人闻讯急忙带上也速该留下的军旗苏鲁锭和徽旗“九斿白纛”,单骑追上乞颜部移营百姓试图劝说百姓们回去,但他们只是默默低头绕过诃额仑和也速该的军旗向西而去。
当诃额仑夫人失魂落魄地带着也速该的军旗苏鲁锭和徽旗“九斿白纛”回到自家营帐时,也速该的弟弟——小叔子答里台对她说了一句“嫂子,我也走了”,然后策马离去。
诃额仑夫人呆呆地从马上下来,将也速该的军旗苏鲁锭插在帐前旗架上。忽然,一阵风吹来,旗架连着军旗一起倒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诃额仑抱住帐前的儿子铁木真,说道:“孩子,你额赤格的苏鲁锭倒了,扶不起来了,以后只能靠你竖起自己的苏鲁锭了。”
最后,留下来陪伴照顾铁木真一家的,只有也速该最后托孤的第一大将蒙力克。当时,铁木真甚至称蒙力克为“额赤格”,而“额赤格”意为“父亲”。
不过,蒙力克也没能撑多久。蒙力克是晃豁坛氏的族长,必须为一族负责,但晃豁坛氏的百姓都要求迁走,不愿意跟“被长生天拋弃的那倒霉的一家在一起”,而这是因为泰赤乌部萨满散布了大量不利于铁木真一家的谣言。
无奈之下,蒙力克流着眼泪告诉诃额仑夫人,他们一家也不得不走了,不然晃豁坛氏的百姓就散掉了。
当然,由于泰赤乌部杀了蒙力克的父亲察剌合老人,蒙力克肯定不能去投奔泰赤乌部,他只好带着晃豁坛氏投奔了铁木真的安答札木合所在的札达兰部。
现在,曾经由几千辆勒勒车、几千个蒙古包围成的乞颜部大营盘里,只剩下铁木真孤零零的一家和两个营帐,一个营帐里住着诃额仑夫人、老仆妇豁阿黑臣和铁木真兄妹五人,另一个稍小的营帐里住着也速该的别妻速赤夫人和别克帖儿、别勒古台兄弟两人。
三个女人带着七个孩子,生存立刻成了问题:家里的牲畜只剩了九匹马和二十只羊,但马是绝对不能动的,草原上没马就没了生命,羊也是绝对不能动的,将来就靠这点羊繁育种群。于是,诃额仑夫人带着速赤夫人和老仆妇豁阿黑臣四处寻找野果、挖掘野菜给孩子们充饥,而七个孩子也懂事地尽量帮助母亲。
《蒙古秘史》记载了当时的情景:
泰亦赤兀惕氏的兄弟们,把寡妇诃额仑夫人、幼子等母子们,抛弃在营盘里,迁走了。
妇人诃额仑夫人生来能干,
她抚育幼小的儿子们,
紧系其姑姑冠,
以腰带紧束其衣,
沿着斡难河上下奔走,
采集杜梨、野果,
日夜辛劳,以糊口。
母亲夫人生来有胆识,
抚育她的有福分的儿子们,
手拿着桧木橛子,
掘取地榆根、狗舌草,供养儿子们,
母亲夫人用山韭、野韭养育的儿子们,
将成为大汗。
母亲夫人用山丹根养育的儿子们,
将成为有法度的贤明者。
美丽的夫人,
用山韭、野韭养育的挨饿的儿子们,
将成为卓越的豪杰。
将成为杰出的男子汉,
斗志昂扬地与人相斗。
他们互相说道:“咱们要奉养母亲!”
(他们坐在蒙古人的母亲河斡难河的岸上,整治钓钩,钓取杂鱼。他们把针弯曲成钩子,钓取细鳞白鱼和鲹条鱼。他们结成拦河渔网,去捞取小鱼、大鱼。他们就这样奉养自己的母亲。)
在斡难河边的苦难岁月里,铁木真一家主要的食物就是三样:野菜、野果和斡难河的鱼。当铁木真射到土拨鼠时,全家人比过年还高兴,因为一只土拨鼠可重到六七斤,这样全家人一天的肉食就有了。可惜,土拨鼠这东西性喜钻洞,大半时间都窝在土里不出来,能射到土拨鼠的机会并不多。当时,铁木真九岁,弟弟合撒儿、别克帖儿七岁,他们不但打不了大的野物,自己能从野物口里逃掉就不错了。
在草原上,夏天和秋天还好一点,总还能找到一些吃的,但冬天大地白茫茫一片,那就难熬了。草原上“胡天八月即飞雪”,漫长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了,于是一家人拼命地为熬过冬天准备食物,并为马和羊收集过冬的牧草。
每天,诃额仑夫人都在斡难河岸上下奔走,寻找秋天最后的野菜、野果,然后搬运回家晒成菜干、果干,而速赤夫人和忠诚的老仆妇豁阿黑臣则到处割草,然后打包用勒勒车运回蒙古包。铁木真带着弟弟妹妹们拼命钓鱼晒鱼干,射土拨鼠、野雁和其他野兽,一家人都知道他们是在跟死亡抢时间、跟毁灭进行竞赛,只有贮备了足够的食物,才能熬过漫长的冬天。
到了晚上,铁木真一家人都围坐在一起听诃额仑夫人和老仆妇豁阿黑臣讲述蒙古族的起源故事,她们要让孩子们相信自己是苍狼与白鹿的后代,祖先是感光而孕并衔负天命而生的神人。在诃额仑夫人和老仆妇的故事里,她们讲得最多的是蒙古族历代的英雄事迹,还有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
其中,诃额仑夫人讲得最多的是蒙古族家喻户晓、流传最广的阿兰豁阿老祖折箭教子的故事:
阿兰豁阿老祖有五个儿子,但五个儿子不团结。于是,她给每个儿子一支箭杆让他们折断,很快五个儿子就咔咔嚓嚓地都折断了。然后,阿兰豁阿老祖又拿来五支箭杆,她把五支箭杆捆在一起后再让五个儿子折,但五个儿子谁也没折断。
阿兰豁阿老祖谆谆教导五个儿子,不可相互猜疑、听信他人挑拨,要团结才能力量强大,也只有团结在一起才能有所作为。于是,五个儿子握手言和,而阿兰豁阿老祖最终也得以含笑九泉。
当时,蒙古族还没有文字,贵族们主要是通过讲故事的形式将蒙古族的族源和英雄事迹口口相传以激励下一代,让他们了解自己民族的根,熟悉和学习蒙古的历史和文化,既让他们记住大草原上的机智勇敢,也让他们洞晓人心险恶和阴阳权谋。
草原上,天气渐渐凉了,牧草都枯萎了,动物出现得也越来越少,大家最怕的冬天终于来了。
马和羊都关进了圈里,每天喂给它们一点储藏的牧草,祈祷它们能活下去熬过冬天。渐渐地,野兽打不着了,土拨鼠们都冬眠了,只有斡难河的鱼还能钓上来,而一家人的主食多半都是鱼肉、鱼汤炖煮诃额仑夫人储存的野菜。但是,随着草原上第一场雪的到来,斡难河结冰了,只有在一尺多厚的冰面上费劲砸个冰窟窿才可能钓到一点儿鱼。
北国的雪,一下就是一个冬天。
在刮白毛风的时候,漫天都是细碎的雪雾,对面根本看不到人,而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出门的。
第一场白毛风刮到第三天的时候,铁木真家里终于断顿了,但十个人等着要吃饭,而且七个是孩子。于是,诃额仑夫人狠狠心,终于让铁木真杀了第一只羊。这还是大半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吃到羊肉,但羊很瘦没多少肉,因为喂养它们的牧草很少,加之冬天本来也是羊掉膘的时候。
一家人默默地喝着羊汤,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大家都知道,每吃掉一只羊,全家人就离死亡更近一步,而冬天才刚刚开始呢。
当春天到来时,家里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只羊,大家都盼着春暖花开早日来临。没想到的是,又来了一场春雪,加上可怕的白毛风还一连刮了三天,而家里除了九匹瘦得皮包骨头的银合马外再也没有任何吃的了。不过,马是绝对不能动的,如果动了马,大家就只能原地饿死了。此时,一家人已经连续饿了三天,等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大家都已经饿得躺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而且合撒儿还在发烧。
铁木真硬撑着起来拽上弟弟别克帖儿,兄弟两人背着弓箭、拿着钓鱼竿互相搀扶着,歪歪倒倒地向河边走去,而他们知道今天若是再打不到猎物或者钓不到鱼,一家人就活不成了。那时,蒙古男子出门就要带弓箭,这是他们必需的劳动工具。
兄弟俩顶着白毛风,终于摸到了斡难河边。在河边,他们一人捡了一块尖利的石头从冰面往下砸,两人用最后的力气终于砸出了一个尺许长宽的冰窟窿,然后将系上一小块羊骨的鱼钩和钓线垂到冰窟窿里,接着兄弟俩就蹲在冰窟窿旁一边祈祷着长生天,一边紧盯着钓线的动静。
忽然,钓线往下一沉,于是铁木真就势一提,鱼钩立时卡住了鱼嘴。铁木真高兴地大叫一声:“上钩了!”当这条鱼被遛得筋疲力尽时,铁木真慢慢地把它拉上了冰面,这是一条足有五六斤重的鱼。此时,铁木真没注意到的是,别克帖儿已经饿得两眼发绿光了。
就在这时,别克帖儿发狂地猛扑过来,抢过这条鱼就一口咬了上去。铁木真大惊失色,要知道这条鱼可是全家人的性命啊。于是,铁木真扑过去试图把鱼夺回来,可是已经饿得发狂的别克帖儿一脚蹬开了铁木真,继续狼吞虎咽地啃食着生鱼。眼看着发狂的别克帖儿大口大口啃食着鱼肉,铁木真来不及多想就弯弓搭箭势若闪电般一箭射在了别克帖儿的咽喉上,只见别克帖儿瞪大了眼睛,含着满口的鱼肉抽搐了两下就死去了。
看到别克帖儿被自己射死了,铁木真顿时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别克帖儿身体前抱着不再动弹的弟弟哭了起来。铁木真先是慢慢地抽泣,然后号啕大哭,他不停地摇着别克帖儿的身体,用脸贴着别克帖儿渐渐冰凉的脸,哀号着求弟弟醒过来。可是,不管铁木真怎么哭泣,怎么哀求,别克帖儿还是一动也不动。
最后,哭了很久的铁木真想起家里还有一家子人在等着这条鱼救命,只好边哭边把那条被别克帖儿啃了小半截的鱼放在了一张旧羊皮上,接着他又挖出别克帖儿嘴里还未咽下的鱼肉,一起放在羊皮上包起来,然后背着两张弓、两筒箭,握着羊皮、鱼竿,拖着弟弟的尸体,一边哭一边在雪地上慢慢向家里爬去。
当铁木真拖着别克帖儿的尸体回到家时,一家人都惊呆了。当诃额仑夫人问是怎么回事,铁木真愣了半天才痴痴呆呆地说:“弟弟吃鱼。”
大家听完这句话,看着插在别克帖儿咽喉上的那支箭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们一起暴怒地冲上来狂打铁木真。
诃额仑夫人拿着马鞭劈头盖脸地抽打着铁木真,边抽边骂:
“你这魔鬼,从我的热腹中出生时握着一块凝血,本来以为你有多稀罕,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东西。你杀自己的亲兄弟,如同撕扯肋骨的黑狗,如同冲向悬崖的凶鹰,如同愤怒暴跳的雄狮,如同活吞生灵的莽魔,如同自冲其影的猛禽,如同凶猛残暴的野兽。你现在只有自家的这几个兄弟,除了自己的影子外再没有伙伴,除了自己的尾巴外再没有鞭子。眼下,杀你额赤格的塔塔儿人、欺辱我们的泰赤乌人的血海深仇都没报,你们兄弟还要自相残杀,如何给你额赤格报仇?”
终于,诃额仑夫人和大家都打累了,他们又躺到地上哭泣起来。铁木真被打得浑身青肿,满面伤痕,但他不再哭泣,沉默着低着头拿出那条鱼,还有从别克帖儿嘴里挖出的鱼肉,然后用砍刀剁成块,再架起柴火给大家煮了一锅鱼汤。家人们喝了鱼汤,吃了鱼肉,终于有了点儿力气,但他们又把铁木真打了一顿,直到耗完那点儿力气才又躺到地上哭泣起来。
挨了第二顿打的铁木真,又背起弓箭出去射猎了。这次,铁木真的运气很好,一只二十来斤且从不冬眠的雪狐在雪地里跑不快,被他发现后一箭射翻了。
射死了弟弟别克帖儿并挨了两顿毒打的铁木真,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铁木真每天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不停地钓鱼、射猎。当锅里有吃的的时候,铁木真就跟着大家吃一点儿,而没有时就不吃。闲暇时,铁木真就一门心思将从家里九匹银合马马鬃上扯下的两尺许的白色马毛,三根一股三根一股由细到粗地编织起来,谁也不知他在干什么。睡觉时,铁木真倒在羊皮垫上就睡死过去,谁找他说话他都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于是,大家都很担心是两顿毒打把他打傻了。
春天真的到了,地上的冰雪渐渐融化开去,草原上露出了青色的牧草嫩芽。这时,铁木真编织的九根白色马毛鞭子一样的东西,也有大姑娘的辫子一样粗了,然后他悄悄地把它们收在母亲诃额仑夫人放自己衣物的包袱里藏好。
这天,一头肥壮的雄鹿突然从不儿罕山上下来,出现在斡难河畔。铁木真弯弓搭箭,一箭正中雄鹿咽喉,雄鹿应声而倒。这是铁木真第一次猎到这么大的野物,他欣喜地跑过去,心想:这只鹿真肥呀,足有两百多斤,够全家人吃二十天都不止了。
看着这头肥鹿,铁木真想起了在丈人德薛禅家里误射家鹿时的情景,他喃喃地呼唤了一声“孛儿帖”,又看着咽喉中箭的雄鹿唤了一声“别克帖儿弟弟”,这是他在射死别克帖儿并挨了两顿打之后第一次哭出声来。
看着被合撒儿唤来搬鹿的诃额仑夫人和速赤夫人,铁木真跪下哭道:“额客,我不是有意杀别克帖儿弟弟的,我没有忘记阿兰豁阿老祖五支箭的故事。速赤额客,今生我一定宽你的心,舒你的怀。”
一家人见状,搂着哭成了一团。
大家心里早就知道,如果不是铁木真,一家人早已全部饿死在冬天的雪原上了。
这头雄鹿被一家人拖回了营帐,其中鹿皮被完整地割下来制好,等着和南边来的买卖人换牛羊物件;好肉都被卸下来晒上做了肉干,以备无粮之患;而内脏则被合撒儿剖出,全家人美美地吃了好几天。就这样,原本是蒙古贵族的铁木真一家,在死亡的威胁下学会了在严酷的大自然中活下去的生存之道。
在这样的境况下,铁木真在小小的年纪就成了一家人实际上的主人。
当牧草长到半尺高的时候,诃额仑夫人将丈夫也速该当年送给她的一条最好的珍珠项链包好放在怀里,然后带上铁木真骑上马一起去找住在不儿罕山里的兀孙老萨满。
进山后,通往兀孙老萨满家里的路长满了奇花异草,两旁千年古松遮天蔽日,沿路溪水清清、溪流潺潺,不时还有仙鹤起舞、野物掠过。
兀孙老萨满居住在一个幽深的山洞里。此时,在洞口有一个和铁木真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等在那里,铁木真一看喜得跳下马来:“阔阔出,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个男孩阔阔出是乞颜部大将蒙力克的第四个儿子,也是铁木真的儿时好友。
阔阔出说:“我额赤格带我们投奔札达兰部后,日子过得好生艰难。我们家里有七个儿子,额赤格说送一个去学萨满,家里也好过一点儿。铁木真,你知道你的安答札木合怎么了吗?”
铁木真急切地问:“我安答怎么了?”
阔阔出说:“你的札木合安答被篾儿乞人逮去了。”
铁木真大吃一惊。
阔阔出说:“自从你额赤格也速该走后,我们蒙古人又成了一盘散沙,四分五裂,谁都能欺负。篾儿乞部是草原五大兀鲁思之一,札达兰部虽强,毕竟只是个蒙古小部。札达兰部被篾儿乞人夜袭,抓走了很多人,连你札木合安答也在内,而札木合的额赤格也战死了,剩下的人也都散落四方。我额赤格他们,只能游荡放牧,过得一天是一天。”
阔阔出叹了口气,继续说:“草原上,现在乱得不成样子,大部小部你争我斗。不过,大家都在传说,我们蒙古将会出一位大英雄统一各部,让草原重获太平,让万民重过安宁的日子。”
铁木真怦然心动。
这时,山洞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请客人进来!”
诃额仑夫人带着铁木真走进山洞,只见山洞洞壁上插着几支粗大的火把,洞内干燥、明亮,一点也不潮湿、阴暗。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坐在山洞的顶头,慈祥地看着铁木真他们。
诃额仑夫人上前施了一礼,拜见兀孙老萨满。
兀孙老萨满点点头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兀孙老萨满是认识诃额仑夫人的,毕竟其曾是蒙古乞颜部最尊贵的贵族夫人。
诃额仑夫人说:“我想在您这儿换点儿牛羊。”说完,诃额仑夫人拿出那串珍珠项链供在老萨满的身前。那串项链珠圆玉润,在火把黄光映照下散发着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泽,一看就知道珍贵至极。
草原上,黄金虽然贵重但不稀罕,山里都出产黄金,而珍珠的价值却比黄金贵得多,因为只有遥远的大海才出产珍珠。
兀孙老萨满静静地看着诃额仑夫人。
诃额仑夫人说:“我家的羊儿在去年冬天救了一家人的命,家里现在一只牛羊都没有了。蒙古人不放羊,就像猎人不打猎,农人不种田。恳请老萨满,下赐一只公羊、二十四只母羊和一头公牛、一头母牛,让我家的牛羊再繁茂起来。”
诃额仑夫人报的数字是牛羊种群繁殖所需的最低数量,刚好两个小种群。
兀孙老萨满点点头道:“夫人自己去挑吧。其实,你还可以多要些。”
诃额仑夫人说:“这就够过日子了。如再有需求,就来找您。”
兀孙老萨满微笑道:“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诃额仑夫人看看铁木真,说:“我想请您看看这个孩子。”
兀孙老萨满笑了笑:“就是那个手握苏鲁锭血块出生的孩子吗?他的乌日波仪式我也去了。”
诃额仑夫人说:“是他,我儿铁木真。”
兀孙老萨满喃喃道:“这孩子不用看的。”
停了一会儿,兀孙老萨满又说:“那还是看看吧。铁木真,你把衣服都脱下来。”
铁木真红着脸脱了衣服,只见他四肢矫健如骏马,胸膛宽阔如岩石,腰部细瘦如天狗,浑身充满了爆炸般的活力。
兀孙老萨满细细地盯着铁木真的身体看,然后又走过来从铁木真的头顶开始摸、捏,一寸一寸摸完全身后回到座椅,说道:“夫人,恭喜你!熬过这几年苦难的日子,将来必定富贵无极,名扬天下。”
诃额仑夫人喜道:“那这孩子?”
兀孙老萨满说道:“不经三冬水,哪来牡丹开?成大事者,必历经苦难。”
诃额仑夫人说道:“您能说得更详细些吗?”
兀孙老萨满说道:“长生天的意志,岂能轻言!我只有一句话。”
然后,兀孙老萨满沉默了半晌,说:“我们蒙古人的好日子要到了。”
顿时,诃额仑夫人喜上眉梢。
当时,在草原上,水深火热中的牧民们早就在偷偷流传会有一位大英雄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传说。
诃额仑夫人不再多问,拜别兀孙老萨满,和铁木真赶了牛羊回到了斡难河源头的家。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四年多过去了。铁木真家的两间毡房和营盘,一直扎在斡难河源头没有动过。这个地方是当年乞颜部的老营,水草丰美,在百姓们都迁走后空下好大一片草原,完全够铁木真家的牛羊吃了。
家里的马匹是那九匹银合马,当年的一对大牛已繁殖到了六头,而羊已经有一百多只了。牧马是高强度劳动,妇女干不来,孩子们还太小干不了。因此,铁木真家九人一人一匹马刚好,也就暂时没有再繁育马匹了。这样,他们一家人终于适应了草原上的严酷生活,在被族人遗弃后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此时,铁木真和弟妹们都长大了。铁木真已经十五岁,个子长得高高大大,每天带着弟妹们射猎捕鱼,帮助母亲诃额仑夫人采摘野果、野菜,并在有空时带着弟妹们骑马射箭、舞刀弄枪。骑射功夫和武艺练习,这是草原孩子们的必修课,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这时,铁木真已经能够单臂舞动父亲也速该留下的三牛长的大战矛,乘马一个冲击能一矛把厚厚的牛皮靶刺对穿。
二弟合撒儿,虎背熊腰,一手好射术万中无一,是蒙古著名的神射手。据蒙古族传说,合撒儿侧卧在地上,腰与地面的距离能钻过一条狗。
三弟别勒古台,勇猛无畏,对大哥铁木真无比忠诚。后来,铁木真曾当众感叹:“我能拥有天下,靠的是合撒儿的射和别勒古台的勇。”
还有四弟合赤温、五弟铁木格,他们都是人中俊彦;小妹铁木仑,活泼可爱,是全家的宠儿。
这时,铁木真早已是全家的主心骨。他不但沉着冷静、勇敢机智,而且骑术、射术、刀术、矛术、格斗术样样精通,勇武已不亚于草原上任何一个勇士。
这样的一家人,特别是铁木真的沉稳干练、智勇双全,给游牧路过的牧民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于是,草原上都在传言——“也速该巴特尔的儿子们长大了,就像雄鹰开始长翅膀,就像天狗乳牙换恒牙”。
很快,消息传到了泰赤乌部首领塔里忽台那里。塔里忽台感到万分恐惧,他比谁都清楚当初在也速该尸骨未寒时就抢夺其百姓,并遗弃诃额仑夫人一家这件事做得有多么卑鄙无耻。塔里忽台知道,草原上的百姓,乃至大部分贵族,私下里提到这件事时都愤愤不平、骂不绝口。当年,也速该可是蒙古人的第一勇士,公认的头号大英雄。
塔里忽台也知道,虽然也速该的大部分百姓被他们明抢暗夺拐骗到了自己的部落,但他们的心还在也速该那里。如果也速该的儿子们长成,那些百姓还会偷偷回去的。特别是也速该那个儿子铁木真,草原上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手握着一块苏鲁锭凝血出生,脸上有光,目中有火,五岁就随父出征,而现在更是武艺精熟,智勇兼备。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于是,塔里忽台去请教俺巴孩汗的遗孀斡儿伯和莎合台。
像毒蛇一样的斡儿伯说:“雄鹰要展翅,就先折断它的翅膀。”
像豺狼一样的莎合台说:“天狗要咬人,就先拔掉它的牙。”
塔里忽台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带人把那一家,特别是铁木真杀了!”
斡儿伯摇摇头说:“不能杀!杀那个寡妇一家很容易,但这样没有理由地杀掉他们会让百姓更加不服,我们也要背上残杀亲族的罪名,以后更难服众称汗了。”
塔里忽台问道:“那怎么办呢?”
莎合台说:“既然小狼崽子铁木真是那一家帐幕的梁柱,我们就抽掉这根梁柱,寡妇那一家的帐幕自然就塌了。我们抓了铁木真,那一家自然就完了,用不着杀掉他们全家那么麻烦。”
塔里忽台说:“那我们就杀铁木真!”
斡儿伯笑了笑:“就这样杀掉铁木真,太便宜他了!杀铁木真之前,要押着他游遍部落,绝了也速该那些百姓的念想,树起我们的威风,顺便也让这个小狼崽子多吃点儿苦头再死!”
这天,铁木真正在山坡高处放牧,忽见西面极远处有几百骑驰来。自从泰赤乌部和主儿乞部带走乞颜部的百姓后,这么多年斡难河源头从未同时见过这么多人,于是铁木真本能地警觉来者不善,赶紧一边打马向家里奔去,一边大叫道:“额客、合撒儿,大家快上山躲到洞里去!”一家九口人背上刀箭赶紧上马,驰向了山坡上的森林里,而其余的牛羊家当都顾不得了。
等塔里忽台带几百骑扑过来时,铁木真已经带着一家人躲进了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里。在安顿好诃额仑夫人、速赤夫人和老仆妇豁阿黑臣,以及合赤温、铁木格和铁木仑几个小弟妹后,铁木真、合撒儿、别勒古台飞快地砍倒几棵小树做栅栏阻断了上山的小路,然后操起弓箭与敌骑一阵对射。一会儿的工夫,铁木真兄弟就将五六个泰赤乌人射下马来。
这时,塔里忽台高喊:“我们只要铁木真,只要铁木真出来,别的人我们都可以放过。铁木真要不出来,我们就杀光你们全家。”
铁木真听闻此言,马上对两个弟弟说:“我这就去把他们引开。我走之后,你们马上移营,这地方没法待了。你们赶紧离开斡难河源头去怯绿连河(今克鲁伦河)源头等我,每到路口扔几个骨拐引路,我回来了好沿路找你们。你们要照顾好两位额客,以及豁阿黑臣和弟弟妹妹们!”
交代完要事,铁木真骑上马从小路的另一个出口冲出去,他在山坡上立马大叫道:“我就是铁木真,有本事来抓我!”然后,铁木真手起一箭,直射塔里忽台。
塔里忽台一低头,这支利箭将他的帽子射落在地,惊得他屁滚尿流地掉下马来。不过,射击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要不然塔里忽台就死定了。
射完这一箭,铁木真再无二话地策马向着斡难河发源的温都尔山狂奔,几百名泰赤乌人在铁木真身后两箭处一起猛追。
诃额仑夫人赶紧带着一家人飞驰回营地,聚拢牛羊,拆了帐幕,装上勒勒车,飞快地离开斡难河源头的营地,朝着怯绿连河移营。
在马力衰竭前,铁木真终于赶到温都尔山脚下,他跳下马来牵马一头扎进了密林,然后往山上高处攀去,越攀林木越密、荆棘越深……终于,泰赤乌人的吼叫声再也听不见了,一切都被阴暗的密林遮盖住了。
铁木真奋力向上面的幽林更密处攀去,直到古树参天和灌木荆棘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所有去路为止,然后他才牵着马坐了下来。
离泰赤乌人越远越安全,铁木真便在这里连着坐了九天。
九天里,铁木真粒米未进。
这里林木太过茂密,没有食源,连小动物和山果、野菜、蘑菇都没有,幸好找到一棵小白桦树砍破树皮后能吮到一点儿汁水,而苦熬了三天后连白桦树都被吮干了汁液。饿得头晕眼花的铁木真觉得泰赤乌人应该已经走了,决定出林。结果,铁木真牵马过来时大吃一惊,只见马的扳胸肚带都好好地扣着,但马鞍却掉了下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它的确发生了。
铁木真立刻警觉到,这是长生天的警示,也是长生天在护佑他,警告他不要出林。于是,铁木真又坐回原处苦熬。
第六天,奄奄一息的铁木真再次决定出林。结果,铁木真没走几步,一块巨石砸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长生天的警告,太明显了。”铁木真决定再等三天。
到第九天的时候,铁木真的体力极度衰竭且已经恍惚在死亡边缘,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出林,与其饿成密林里的一具枯骨无名而死,不如出去拼一条生路。
铁木真跪下祈祷了长生天,又对庇护了自己的温都尔山磕了九个头,然后跌跌撞撞地牵马向林外走去……结果,铁木真一出林,就被一拥而上的泰赤乌人按倒在地。
原来,塔里忽台下了死命令,不逮到铁木真不许撤围。
几个泰赤乌人拖着只剩一口气的铁木真,来到了塔里忽台的马前。
塔里忽台故意惊叫道:“哟,这不是铁木真贤侄吗?”
铁木真冷冷地哼了一声,抬头愤怒地盯着塔里忽台。
塔里忽台冷笑道:“小蛇再细也会咬人。我要绝了也速该那个死鬼的种!来呀,先把铁木真押往各个部落、各家帐篷去示众,让那些百姓和黑骨头绝了念头!示众完后,再把这小兔崽子砍了!”
自此,铁木真充满屈辱的牢狱生涯开始了。每天白天,铁木真被戴上枷锁押往泰赤乌部各个百姓和奴隶家里示众;到了晚上,路途近的就扔进泰赤乌部大营的地窖里关起来——游牧民族看押犯人都用地窖,路途远的就由牧民就地严加看管。
就这样,到处被游行示众的日子过了好几个月。其间,有好心的牧民也偷偷地照顾铁木真。例如,在一个名叫锁儿罕失剌的奴隶家里,铁木真就得到了精心照顾。
锁儿罕失剌是负责为塔里忽台造马奶酒的奴隶。每天,锁儿罕失剌通宵达旦“嘭嘭”地掏马奶,而他酿的马奶酒是蒙古草原公认最好的。最重要的是,锁儿罕失剌不是塔里忽台家族的人,而是随泰赤乌人一起游牧的速勒都孙氏人。
锁儿罕失剌的大儿子叫赤老温、二儿子叫沉白,还有个惊艳美丽的小女儿叫合答安。
这天天色已晚,几个兵丁押着铁木真来到了锁儿罕失剌的帐幕,要求锁儿罕失剌严密看管铁木真三天,然后就走了。
等兵丁一走,锁儿罕失剌对铁木真说:“孩子,你要挺住!我们都知道,你是蒙古最大的王子,为了蒙古五岁就从军出征。泰赤乌人看你容颜生辉、目光如火就嫉恨你,他们是一定要害你的!记住,有机会一定要逃!塔里忽台一定会有报应的。”
赤老温、沉白兄弟俩的年纪和铁木真差不多大,他们卸下了铁木真戴的枷锁,而合答安还提来了一桶马奶酒。铁木真一口气喝了半桶,说道:“谢谢你们,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然后一头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锁儿罕失剌又杀了一头羊,等铁木真醒来可以吃个饱。
三天后,几个兵丁过来要押走铁木真。铁木真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锁儿罕失剌一家人,然后又开始被游行示众的囚徒生活。
被游行示众了四个多月后,塔里忽台决定杀掉铁木真以绝后患。就在这天夜里,铁木真挥动身上的木枷,猛地打晕了看守,径直对着斡难河畔冲了过去。实际上,铁木真早已观察好了周围的情况,茫茫草原无处可藏,近处的几片小树林也不能躲,只有斡难河边的芦苇丛可以藏身。
铁木真冲到河边,找到一片芦苇就一下子跳了进去,然后躺在水里只把头露在水面,而枷锁刚好做了枕头。
这时,泰赤乌人已经发现铁木真逃脱,马上集结起来向河边和树林分头搜寻。
有一人直接走到芦苇丛边,伸头就发现了躺在那里的铁木真。
原来,这人正是全家一起照顾了铁木真三天的锁儿罕失剌。
锁儿罕失剌对铁木真说:“你躺着不要动,我去引走那些人。等安静了,你就赶快逃出去找你的额客诃额仑夫人。”
这时,一大群人已经朝河边走来,锁儿罕失剌迎上前说:“这一片我已经搜过了,铁木真不在这里。这么晚了,草原哪里都可以藏人,深更半夜怎么搜啊?还是等天亮再找吧。”
泰赤乌人都觉得锁儿罕失剌说得对,于是各自散去回家歇息了。
斡难河边沉静下来,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在响……过了好一会儿,铁木真爬出了芦苇丛,他知道不能往外逃——草原上没马,根本逃不了多远——只能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而他知道只有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以藏身。
草原的夜晚万籁俱寂,一点点声音都可以传很远。远远地,传来一阵阵“嘭嘭”声,那是锁儿罕失剌在掏马奶。于是,铁木真顺着声音跌跌撞撞地摸到了锁儿罕失剌家。当看到浑身水淋淋的铁木真时,锁儿罕失剌大吃一惊:“不是叫你逃的吗?你会要我们全家的命的!”
铁木真说:“除了您这儿,我没地方去。现在追得正紧,我逃不了。”
这时,赤老温、沉白、合答安三兄妹也一起替铁木真求情:“额赤格,猎鹰追小雀儿,草丛也会帮着保护小鸟,难道我们还不如一丛草吗?铁木真什么坏事也没做,泰赤乌人却要他的命,我们一定要救他!”
锁儿罕失剌一想也对,救人要救到底,于是同意收留铁木真,然后再找机会帮他逃走。
于是,锁儿罕失剌一家人卸下了铁木真的枷锁,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同时,他们顺便还烧了铁木真那身破衣烂衫,让他换上了赤老温的干净衣服。
夜晚好过,白天难熬。草原上,白天是无处可逃的,好在锁儿罕失剌家里有一大堆羊毛,于是大家叮嘱铁木真没事不要出帐幕,一有动静就钻到羊毛里藏起来。时值酷暑,在羊毛里只能短暂待一会儿,否则时间长了非得热出毛病不可。
每天,美丽的合答安负责给铁木真送饭送水,在帐幕里陪伴铁木真。合答安俏颜如玉,一身绿衣,腰扎红带,美丽得像花儿一般,而浑身散发的少女兰馨更是让铁木真深深迷醉。
就在这天晚上,合答安的母亲把铁木真叫到了帐外小丘上,只见丘顶绿草如茵,一条毯子上躺着不着寸缕的合答安。其时,如水的月华映照得合答安身体如玉、俏颜似酡,原来这是蒙古习俗“遇客婚”——如果有最尊贵的客人,主人会让自己的女儿相陪。铁木真是蒙古第一王子,眼下虽然落难,但草原上早已传遍他神俊不凡的故事,所以锁儿罕失剌夫妇决定将合答安献给铁木真。
铁木真看着合答安的玉体,闻着少女的体香,浑身热血奔涌,仿佛天地炸裂……肉体的厮磨终于唤醒了男女的本能,直到天快亮时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这样的爱恋与欢愉交织的沉醉夜晚,铁木真和合答安一连过了三夜。
第四天时,几个兵丁来锁儿罕失剌家搜查,而铁木真已钻进了羊毛堆里。
锁儿罕失剌问道:“怎么回事啊?”
兵丁头目说:“那个小兔崽子铁木真逃走后,方圆几百里搜遍了都不见人,怀疑是被谁家藏起来了,所以要遍搜百姓和黑骨头家。”
锁儿罕失剌家徒四壁,就一堆羊毛最显眼。
兵丁头目说:“翻翻羊毛。”
眼看就要翻到铁木真,急中生智的锁儿罕失剌笑道:“天气这么热,藏羊毛里不热死了?我可是大王的酿酒人,是自己人,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众兵丁一听觉得也对,于是罢手走人。
等兵丁走后,锁儿罕失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铁木真也拱出了羊毛。
锁儿罕失剌颤声道:“你这小子差点毁了我家炉灶,灭了我家满门。你得赶紧走,再搜回来你就没这么幸运了。”
于是,当天晚上,锁儿罕失剌送给铁木真一匹马、一张弓、一把箭、一只烤好的整羊和一大袋马奶酒,让他趁夜色沿斡难河驰出去找他的母亲诃额仑夫人。
临行前,铁木真跪谢了锁儿罕失剌一家的救命大恩,然后抱着合答安亲了又亲,一遍又一遍地发誓:“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最后,在大家再三催促下,铁木真才上马狂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