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名著放下“身段”(代序)
我是喜欢《红楼梦》的。大学本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林黛玉性格论》。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是治《红楼梦》研究史的郭豫适先生。郭师已驾鹤西去,但他在研究方法、生活态度,甚至家庭模式上对我都颇有影响。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兴奋地和我说起他构思《拟曹雪芹“答客问”》的情形。先生的意思是他找到了一个把理论问题说生动、而这种生动又更能把道理说清楚的方法。此文后来做了《论红学索隐派的研究方法》一书的代自序,“拟曹雪芹‘答客问’”也做了这本书的主标题。现在我的这本小书得以再版,也算是对郭师的一种追念吧。
大学毕业后我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开过一些和《红楼梦》相关的课程,也写过一些相关的书和文章,后来转向关注语文教育。巧合的是,2019年后投入使用的部编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把《红楼梦》规定为整本书阅读的书目,这下,我浅涉的两个领域就都和《红楼梦》发生了关联。这两个领域的关系有点微妙。做学术研究的未必瞧得上语文教育(好多年前,我写了一本《中国古代文学与语文教育》,出版前送出去外审,因为内容“脚踏两条船”,有关方面请了一位研究古代文学的专家来审读,答曰:“看不懂”——个中意思却是你懂我也懂的),做语文教育的又嫌学术研究不接地气,经常摆出一副请君入庖厨的样子说:“你来上堂课试试!”不过,总的来说是前者比后者强势,中学老师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向所谓“有深度”的内容靠拢。一些优秀的老师自然能够深入浅出,如果学生也够优秀,效果一定是好的。但有时也会陷入一种尴尬:貌似深刻的探讨,得出的却是浅浮,甚至错误的结论。每每在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不如我们都把身段放低一些吧。学术研究的成果固然不应该和基础教育脱钩,但融入是需要认真研判的。有一句话,我一直奉为教育的金科玉律,那就是:我们教的东西,一定是对的;而对的东西,并不一定都教。原因很简单,这个世界上,“对”(也就是正确,至少目前大多数人认为正确)的东西太多了,绝对不是人人都可以精通的。教育就是在合适的时间把合适的东西教给我们的学生。比如《红楼梦》,这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好的作品(原谅我不用“伟大”,这种词一上来就让人发怵),几百年来仅是靠它吃饭的人都成千上了万,作为普通读者(相对专业研究者而言),能尝其一脔就不错了。不是工作需要,不是兴趣使然,是大可不必深究的。所以,当出版社约我为《红楼梦》写些轻松的东西的时候,我是很乐意的。这当然也和本人学养不深、写不出大部头学术著作有关——但话不能说过头,说过头就矫情了——我对中国古典小说、对《红楼梦》还是下过一点功夫的,此书中的文字虽然轻松,却并不是信笔涂鸦的结果,而是经过了认真思考的。比如,大而言之,曹雪芹作为破落的“富二代”,他对自己的家族、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的作品究竟想表现什么?是理性的政治批判,还是五味杂陈的感慨?《红楼梦》显然是在反思传统小说戏曲创作的基础上写的,那么在哪些地方它确实超拔了,而哪些地方不过是承继而已?中而言之,《红楼梦》中的那一个个人物,可以像“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这样分门别类吗?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人物,是作者理想人格的表现,抑或只是借助他们表现对人生困境的思考?小而言之,曹雪芹对“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欣赏的吗?“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是对《红楼梦》的褒扬吗?诸如此类,似乎是问题越小,答案越确定,而大的问题就只能见仁见智了。因此,这本书里所表现的,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想通过这种闲聊式的文字和爱好《红楼梦》的读者有个交流。虽然语涉调侃,态度却是认真的。
考虑到受众的最大化,我们采用的是漫话式的写法。既紧扣作品,不作索隐,但也东拉西扯,旁及左右;既忠于原著,不玩戏说,但也引类譬喻,伤时讽世。我们不指望人人都来搞文学研究,但我们希望大家都来用心去感受名著——这段文字是在原序中的,现在仍然适用。只是我更想到了一点:那就是用“趣说”的方式来写书,其实也是对名著的一种解构。我们有种不好的思维习惯,就是喜欢把研究对象变成崇拜对象,对此,叶圣陶先生早就有过批评,他说:“人的癖性往往会因为亲近了某种东西,生出特别的爱好心情来,以为天下之道尽在于此。这样,就离开研究二字不止十里八里了。”(1)好多年前,我曾参加过一次关于《三国演义》的研讨会,与会者中有人对关羽的形象提出了批评,结果有人拍案而起,怒斥“奈何诬我关羽”!情虽真,意虽切,然恰如叶圣陶先生所言,“离开研究二字不止十里八里了”。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研究领域,在语文教学中也是如此。只要涉及经典,所有的作家和作品都贴上了“伟大”的标签。这样说未必就全错,但局限性很大。若说作者伟大,那是因为他为人类贡献了优秀的作品,而并非一定人格伟大,甚至品行上还可能有瑕疵。作品同样如此,任何作品都不可能无懈可击,包括《红楼梦》。至少,任何作品都应保留给人质疑、批评的权利,否则,不仅不能很好地理解作品,而且是对学生思维品质的戕害。一个缺少批判性思维的人,很难成为真正对人类有贡献的人。把作品、哪怕是经典作品供在神坛之上,把它神圣化,并不是研究的正确态度,也不是教学的正确途径。网载,《红楼梦》名列“死活读不下去的书”榜单之首,从某种程度上说,和我们的神圣化不无关联。经典是岁月淘洗的产物,时间在证明它有价值的同时,也拉开了它和我们的距离。有人说:“即使我们把《尚书》与《孟子》的语言差距拿来和桐城派古文与五四白话文的差距作对比,并以为这两次革新在历史上的价值相等,看起来并不算过分。”(2)也就是说,《尚书》与《孟子》虽同为古代汉语,桐城派古文与五四白话文,虽一为文言、一为白话,但彼此间的语言差别几乎一样大。顺着这个思路,我们还可以发现,白话文和白话文之间的语言差距也可以同样巨大。现代的鲁迅、当代的莫言,还有大量的网络写手,包括我们在这里使用的和学生们使用的白话文,语言差距都是显而易见的。这种语言差距当然也体现在今天的读者和《红楼梦》之间。不仅语言不熟悉、不习惯,叙事模式、故事背景,对读者来说都是陌生的,这些都会成为读不下去的原因。我们用这样一种“趣说”的方式来解构《红楼梦》,或许可以去掉一些神圣光环太过刺眼的地方,给它松个绑,让它放下身段,走下祭坛,让它更为平易近人。
很多学者在讨论阅读目的的时候,会把它分为几类,比如为乐趣的阅读、为信息的阅读和为学习的阅读(3)。阅读目的不同,阅读的方法当然也不同,包括对读物的选择也不同。虽然拿小说当研究的大有人在,拿工具书当消遣的也不乏其人,但毕竟大部分读物指向的阅读目的是清晰的。从这个角度出发,本书追求的是“文不甚深,意不甚浅”,主要用于有乐趣的消遣性阅读,但也能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如果能对启发读者思考、提升阅读能力或其他素养有一点作用,那就更是喜出望外了。
是为序。
作者
2021年5月春光明媚时
(1) 叶圣陶:《昆曲》,《太白》1934年10月。
(2) 徐北文:《先秦文学史》,齐鲁书社1981年版。
(3) 谢锡金、林伟业编著:《提升儿童阅读能力到世界前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