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漫步 什么是好狗狗,什么是坏狗狗
第一回带孟弟遛弯儿的时候,我俩讨论了伦理学,也就是哲学中思考道德对错的那一块。为什么道德问题这样难以解决?道德仅仅是人们突发奇想的结果,还是权力的产物?在本章中,我们将对一些道德理论进行探讨,尽管这些理论并不尽如人意,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借此窥出一种好的道德理论应该是怎样的。
哲学或许做不到时时有趣,但至少应该努力做到有用,让你无论在社交媒体上,还是在酒吧里,在碰到各种各样的观点时,都能凭借哲学去伪存真。哲学能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会去思考如何采取正确行动、如何制定恰当人生目标的人。哲学会引领你静下心来思考“大问题”: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现实的终极本质是什么?我合上冰箱门的时候,如何知道里面的灯真的熄灭了?
学习哲学有许多好理由,但并不是说有了哲学做武器,你就能在和家人吵架时战无不胜。其实,我想说的是,当你的另一半正对你大为光火的时候,千万别耍哲学小把戏:别拿休谟的叉子或奥卡姆的剃刀在对方面前挥来挥去,你会被平底锅伺候的。没胜算的,就算真靠哲学吵赢了,也常常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胜利的代价远远超过获得的好处,比如失去符合逻辑、高效摆放的洗碗机帮佣,或者陪对方看完第十五遍《西雅图未眠夜》。
养狗也有很多好理由,其中有一条理由便是让你在吵赢对方却元气大伤后,有借口逃离公寓。毕竟,狗是要遛的,哪怕是马尔济斯这种对户外活动不大感兴趣的睿智小短腿也不例外。
“孟弟,心情怎么样?”我问道,我俩正乘着公寓里咔咔作响的旧电梯下楼,“去墓园还是公园?”
孟弟抖了抖身子,好像并不在意路线。孟弟能够通过抖身子做很多事情。孟弟式抖身子可以表达许多不同的情绪、判断、想法,甚至观点。孟弟式抖身子还可以表达同意或反对、哂笑或怒斥,此外,还能表示他找出了你的逻辑漏洞或赞同你的论证。而刚才那一抖是在说:在坟墓上尿,还是往树上尿?我都行啊,你决定。
“墓园近一些,但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会比较不那么……”
瘆人?
我点了点头。“去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
到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要穿过金融寡头和对冲基金经理们居住的街区,走上个二十分钟。与伦敦大多数公园不同,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让人感觉杂乱无章、不修边幅,让人……摸不着头脑。前一刻还在城郊,一转眼你就置身荒野了。好吧,也没那么荒,但你可以走上好几分钟都见不着一个人影。或许这种城郊变荒野的过程并不像我说的那样戏剧化。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和周围街道在一个既不算城镇也不算乡村的空间里错落交织。这让人联想起斯多葛派早期哲学家克吕西波斯(前279—前206)脑中的悖论和困惑。
斯多葛派是公元前三世纪在雅典蓬勃发展的哲学学派,他们一路壮大,后来甚至“占领”了罗马,以至于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成了最伟大的斯多葛派哲学家之一。我们过会儿再聊斯多葛派,现在我想说的是,他们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即每一位哲学家都应该立志成为全知的圣人,对物理世界的联系了然于胸,知晓万事发生的必然性,不管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
比如,多少粒沙子能垒成沙堆?[这被称为连锁悖论(sorites paradox),其中sorites一词在希腊语中是“堆”的意思]
显然,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沙堆,我们也知道三粒沙子成不了沙堆。因此,一定存在一个临界点,再加一粒沙子,原先散落的沙子就成堆了。但仅仅一粒沙子怎么就能带来如此大的变化呢?同样的问题也适用于秃子。一头密发逐渐稀疏,直到最后不可否认地成了秃子。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秃的呢?又回到那个问题,必然存在那根标志着临界状态的头发,但是一根头发怎么就让秃与不秃变得如此泾渭分明呢?
在学校里,有一种连锁悖论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投机取巧。操场上,一个粗野的大个子走到你面前,一把逮住你,逼你回答下面的问题:“给你一块钱,去不去跟希尔达(Hilda)亲嘴?”
希尔达是食堂的打饭阿姨,又老又凶,满口龅牙。她会往你餐盘里盛泡发的土豆泥和棕色肉糊糊。
“不去!”你应该会这样回答。
“这样啊,那你要什么才愿意跟希尔达亲嘴?”
“我什么都不要!”
“哈!你竟然什么都不要就愿意跟希尔达亲嘴!”很快,整个学校都传遍了你愿意无条件和希尔达亲嘴,还爱上了她,甚至想娶她为妻的事。
好吧,这并不能完全算连锁悖论。但是当你想通下面的问题后,悖论就出现了。比方说,给我一千万,我愿不愿意去亲希尔达?或许我愿意。因此,在一块钱到一千万之间,存在着某个左右我亲不亲希尔达的金额。这就意味着亲与不亲之间,自始至终也就一块钱之隔。因此,你其实会为了一块钱去跟希尔达亲嘴。
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会继续讨论希尔达,或者更确切地说,讨论克吕西波斯和他的“堆”理论。
但不管怎样,我们穿过了中间地带,毋庸置疑地要去和希尔达亲嘴——也就是说,我们到了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这个时节的公园特别美,老橡树、老梣树的叶子仿佛燃烧的火焰,你行走的时候,脚下的橡子、山毛榉坚果、甜栗壳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刚打算解开孟弟的绳子,就看到前方正在靠近的东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正在走来的是只巴哥犬,或者可能是只法国斗牛犬——我分不清那些看起来像一头撞上阳台玻璃门,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像孔雀鱼那样噘着的狗。孟弟讨厌巴哥。我一直没搞清楚这种憎恶是出于审美、道德,还是政治观点的不同,但只要他看见一只巴哥,就会一下把牵引绳扯到底,拼命拽着背带,像只拉着超载雪橇的哈士奇。孟弟像打喷嚏一样全身紧绷,而我在这种情况下,常常会假装无助,任由他拖来拖去。
孟弟的架势如同一只饿狼,对面的巴哥见状便退缩了。狗狗们也知道他们不可能陷入一场真正的大战,因为都被绳子拴着呢。这种冲突在人与人之间有时被称为“推搡”,其中演的成分比较多,不是真要置对方于死地。
“别闹。”我呵斥道,并用力拉了一下孟弟的绳子,但没什么用。随后我只好低声下气地对狗主人道歉:“真不好意思。”对方是一位穿戴整洁的男士,迈着小步,步调和自家巴哥完全吻合,“他从不咬人——就是耍个宝。”
对方一言不发,鼻孔朝天继续向前走。
“下次别这样了。”我低声斥责孟弟。
他无辜地看着我,仿佛我打断了他对蝴蝶或玫瑰之美的思考。
这是我们狗狗的事情。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才不是所有狗都这样。”
没错,有些狗狗可能害怕或被收买了。但内心深处,我们都会有这种想法。总之,巴哥这种狗……
等那只巴哥和我们保持安全距离后,我解开了孟弟的绳子。他沿着树丛中的小路撒腿奔跑,这边嗅嗅那边尿尿。突然,他定在原位,仿佛小孩子在学老奶奶走路一般。一两秒钟后,我才发现事情的原委。
前方出现了一只硕大的黑色罗威纳,我们在来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的路上碰见过他一两次。这只狗的个头就像匹小马驹。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但孟弟胆小的灵魂已经被震慑住了。老实说,我当时心里也发毛。孟弟几次假装要朝着罗威纳冲去,同时狂吠不止。罗威纳忍了大约一分钟,回了一声浑厚的低吠,吓得孟弟拔腿就往我这边跑。他穿过灌木丛来到我身边,他蹦跳着,用前爪在我膝盖上一顿乱抓。
抱抱抱抱抱!
“但你浑身都是泥!”我说。
然而,看到他如此狼狈,我还是把他抱了起来。
罗威纳一脸无害地慢悠悠地离开了,仿佛旧石器时代善良的食草动物。如果他认为孟弟是个威胁的话,或许他会启动战斗模式,把孟弟给吃了。我把孟弟放下来,他继续对着撤退的敌人乱吼乱叫。
我本来可以搞定他的,这家伙惹上大麻烦了。
“是啊,他也许已经一口把你脖子咬断了。”
孟弟抖了抖身子。
“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
“狗狗的行为,是什么让你成为一只好狗或者坏狗。事实上,这种判断和狗没太大关系,和人有关。”
好吧,又没法好好遛弯儿了。
“快说我是对的。”
行吧行吧,不过我要先到处遛遛,看看两分钟内能撒几泡尿,我要闻遍所有角落,找些吃剩的肯德基炸鸡骨头吃,你有种跟我抢试试,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懂吗?
我晃悠到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那儿有一张长凳,在长凳一端可以望见市中心的玻璃塔,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邪恶的寒光;长凳另一端是一片树海,仿佛身处某个古老而永恒的森林中,常青树为金黄色的树海点缀出了斑驳的阴影。此地远离闹市,得天独厚。和狗狗谈哲学在别人看来可能会有点儿怪,因此我觉得不被人听到,私底下谈是再好不过的了。
孟弟回来了,趴在我的脚边。这次漫步对于他这个小短腿来说大约是极限了。
“好了,我们来谈一谈对与错吧。”
你是指为什么有时候你对我说“乖”,有时候你又说“别闹”吗?这个的话,我已经总结出一套理论了,当你喜欢我做的事情时,你就说“乖”,当你不喜欢的时候,你就说“别闹”,就是这么回事。
我笑着摸了摸孟弟。
“乖,你的爪子的确已经抓到问题的核心了,而且你刚刚说的那个理论甚至连名字都有呢,叫情绪主义(emotivism)。情绪主义的拥护者认为,每当我们做道德判断,说一个行为对与错、道德与否时,我们真正想说的,同时实际上也是真正能说出口的,是我们是否支持该行为。这样说出来的东西能让我们内心感到温暖舒适。这种判断就类似于我们吃到了一块好吃的馅饼时说:‘太好吃了!’或者就像狗听见主人说‘遛弯儿’时会摇尾巴一样。”
孟弟听到我说“遛弯儿”,立刻条件反射地摇起了尾巴。
“如果情绪主义是正确的,如果道德判断最终归结于‘我喜欢或我不喜欢’,那么就会产生某种后果。突然之间,我们的道德判断就会变得非常无力,难以影响世界。”
孟弟给了我一个诧异的表情。
“如果某人说他喜欢吃菠菜,而你不喜欢,那你和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你们没办法去理性地讨论支持或反对菠菜。就算给你们详细列出菠菜的营养也没用。我方喝倒彩,你方喊万岁。对此你可以耸耸肩笑着走开,也可以上前打上一架,分个高下。但在你们之间,已经没有证据、理性、逻辑的立足之地了。因此,做出真正能够改变我们所作所为的道德判断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
孟弟又通过抖身子回答了我。他在说:那又怎样?
“如果我们剥夺了自己理性讨论道德问题的能力,那么其他东西就会蜂拥而至,填补这个空缺。”
比如说?
“嗯……任何目前认为道德就是这个样子的人都被笼罩在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的阴影下。尼采气势恢宏地宣称:道德常常是权力问题,是维护个人意志的方式。对什么是‘正确’的判断,是当权者或权力的觊觎者想要维护或提高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的方式。尼采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基督教。其他批判者会因为基督教的浮夸和虚伪而痛恨它,但尼采不一样,他痛恨基督教那些在我们看来最好的特质,如倡导仁慈、温顺,把另一边脸也转过去让人打(7),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8)等这类东西。他认为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是软弱之人企图从强者(即天生应掌权之人)手中夺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奴隶们使用他们拥有的唯一武器:牢骚、抱怨、埋怨。他提出了一段历史,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道德的谱系。在荷马笔下的英雄时代,道德只关乎好与坏。贵族英雄的人生便是好的:他们通过战胜敌人、赢得伴侣、举行盛宴、享受财富来获得幸福。而悲惨奴隶的人生便是坏的:他们弱小、贫穷、无助。基督教用善恶之分取代了美好而高尚的好坏之分。在基督教那里,善代表虔诚。他们把贵族的美德妖魔化,将其推翻,并诅咒这些美德的拥有者。
“所以,所有谈到谦和、忍让的道义都是由懦夫和弱者锻造的武器,用来对付勇敢强大的天生贵族。这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超越情绪主义的地方,超越那些让我们的内心感到温暖舒适的道德。但现在看来,这是一种有害的思想,会干预宇宙的自然秩序,鼓吹一种由光芒万丈的超人屹立顶端,畏畏缩缩的奴隶被压在底层的等级制度。”
所以你不是尼采的忠实粉丝?
“尼采是过去二百年来最伟大的哲学家。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会逼你思考,挑战所有你觉得对的观念,而且他妙笔生花——单单这一点就完胜大多数哲学家了。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在把文章写得气势恢宏、富有力量的同时还条理清晰。他希望我们不要依照‘伦理教条’生活(即基督教那些具有欺骗性的规则、法令、斋戒、禁令等),而应该勇敢、美丽、创造性地生活。换句话说,伟人(没错,他说的是人)一直是存在的。尼采的诱惑令人难以抗拒,但我们不得不加以抵制,除非我们真的想生活在一个强者总能如愿的世界,这里不仅指强者能够击溃弱者,而且指强者有‘义务’击溃弱者。还有,嗯,这也是为什么如果一个连环杀手在犯罪之前读了些什么,基本上读的就是尼采……他这样的哲学家适合那些觉得自己的伟大之处没有得到社会认可的人,适合那些觉得应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道德的人,以及那些认为其他人的存在仅仅为了满足自己权力意志的人。
“把尼采和纳粹的恐怖行径联系到一起的观点已经不再流行,但确实有很多纳粹的意识形态来自尼采的理论:强者有权击溃弱者,有些人天生就优于其他人(即存在高等种族);战争是件好事并且是自然的事;除了白人之外,其他种族是低劣的。确实,尼采并非狭隘的德国民族主义者,而且按照他的时代标准来看,他也不是特别反对犹太人,但除了这些,其他都显露无遗。
“尽管尼采死后被人利用、助纣为虐是事实,但我们不能因此逃避尼采提出的深远而可怕的问题。阻止超人随心所欲的道德法则在哪里?无论是出于理性还是天性,什么法则能阻止我通过践踏你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达成心中的伟业?”
呃……你的情绪有点儿激动。
“什么?哦,对你来说,我刚刚有点儿像尼采。”
现在别说啦,有人来啦……
孟弟说得对。一男一女带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正往这边走来,孩子们用小棍子甩打着蓟花。这对父母身心俱疲,看起来想歇会儿。
如果你被人看到正跟狗狗说话,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说,不过要以一种更为正常的方式。我像其他正常的狗主人那样,夸了会儿孟弟“真乖”,挠了挠他的下巴。我注意到,在这个过程中,孟弟打了个冷战。
“好了老弟,回家吧。”
在走回树林的路上,我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所以那就是我们面临的挑战。有关我们能否找到道德的理性基础,表明我们不是只会摇尾巴的狗,或是试图将强者束缚住的弱者,以便篡夺他们在金字塔顶端应有的地位。”
能找到吗?
“仅凭一次漫步有点儿难。但是我们可以在这次漫步剩下的时间里尽可能清楚地从不同角度探讨这些问题。随后,我们可以看看过去几千年里哲学家们给出的对策。然后我们就能知道他们中是否有人通过了严苛的哲学考验。
“首先我们来看问题。这些问题确实存在。如果我们想要否定尼采和摇尾巴狗的观点,提出对错是有普遍真理的,或者至少说,道德是有坚实理性基础的,那么就需要解决一些难题。
“首先,在道德问题上,人们缺乏共识显然是个事实。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质疑三角形的内角之和是180度,或人类是从相对原始的猿类演化而来,抑或地球绕着太阳公转等说法。那是因为,这些说法是合理、公认的事实。但在道德问题上,我们会发现社会中充斥着有关伦理的争端。有些争端是个人的,有些争端则不止于此,带有政治色彩。如果说真话会伤害对方感情的话,我能撒谎吗?我必须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捐给慈善机构吗?一个认为女性和有色人种是劣等人的男人,是否适合担任要职?我们能用公民缴纳的税款去做公民毫不关心的事吗?追求个人自由比追求物质生活更重要吗?为了公共利益修建一条会穿过人家花园的铁路,那家人对此表示反对,修建这条铁路还是正确的吗?如果某些政府违背了某些‘文明价值观’,我们是否应该入侵那些国家?所谓的‘文明价值观’又是什么?我们是否有义务去欢迎来自其他国家的难民?如果有义务,理由是什么?我们可以把动物杀死然后吃掉吗?如果可以吃动物,那我们需要对动物负起哪些道德义务呢?妇女有选择堕胎的绝对权利吗?有没有必须判处死刑的罪行?如果我们决定使用无人机来炸死恐怖分子,同时杀害多少无辜儿童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呢?或者假设,你养了……一只宠物,给它看病得花很多钱,而这些钱你可以用来拯救或改善人类的生活,你还会觉得在宠物身上花这些钱是正当的吗?”
呃,好吧,如果允许我就最后一种情况发表意见,我会给你一声肯定的“汪”。
我摸了摸孟弟的下巴,然后快速地挠了挠他的肚子。
“这类论点都挺有趣的,但有一点令人崩溃,就是似乎没有定论。我们搜谷歌也没用,因为道德方面的分歧很少有最终能回到就事论事上来的。如果道德本身是理性的、客观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达成一致呢?”
呃,客观……?
“啊,不好意思。我们先来解释一些半专业术语。我们漫步聊天的时候,常常会聊到主观和客观。如果我说某样东西是主观的,或者说是主观真实的,就意味着从特定的人,也就是从主体来看是真实的。而你是主体,我也是主体。我觉得冷、狗粮真难闻、我爱芝士蛋糕,这都是在陈述自身的感受或看法。另一方面,如果你宣称某样东西是客观真实的,这就意味着它拥有一种不受任何人甚至群体观点影响的真实性。气温11摄氏度、我们离家4千米、地球绕太阳公转、直角三角形斜边长的平方等于两条直角边平方的总和,这些陈述是真是假并不取决于我的感受。懂了吧?”
我觉得懂了。主观就是我的想法,客观就是真假和我想什么没关系?
“差不多,趁热打铁再加一个词好了:相对主义。相对主义指不存在简单的普遍真理,任何论点首先必须经过我的描述才可产生。相对主义可能被局限在某些领域,例如所有运动都是相对的,或情人眼里出西施等概念;但相对主义者往往采取更普遍的角度看问题,认为所有‘真理’都是相对的,不依赖于普遍规律或准则,而取决于生活在特定时间地点的个人主观感受和看法。”
所以,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是一样的?
“不完全是,虽然它们两者之间显然有交集。我认为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许多判断是主观的,而且这些判断常常再明白不过了。随便举个例子,我对啤酒怀有主观看法,我觉得它喝了让人神清气爽,让人快活,而且它还有助于麻痹人生的痛苦,但我或许也会接受某些客观的、非相对性的观点,比如说过量饮酒有害大脑和肝脏。但一般来说,人都有两面性,一面是主观的、相对的、局部的,另一面是客观的、普遍的。而道德恰恰就位于战场正中央。
“重新来看那些无休止的道德辩论,之所以无法达成共识,是因为双方对道德的定义从根本上就是相反的。不仅相反,而且水火不容。用哲学家的话来说就是不可通约。”
呃……是否可以为听众着想一下?
“就像一场狗展,不同品种的狗狗都被混在一起,你试图同时去评京巴、大丹、大麦町三种狗。”
谢谢。
“或者就像两个人讨论哪种饼干最好,一个人的评判标准是,打个比方,浸入牛奶而不散,而另一个人的标准是饼干上的巧克力涂层有多厚。所以,他们肯定没办法达成一致。有人说(或者至少会想):我在圣诞聚会上亲了肯(Ken)这件事,我要对老公撒谎,因为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他,会造成不必要的痛苦;但她的朋友就会说:不行,撒谎就是不对的,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不对的。有人说税收应该用于投资医疗健康领域;而另一个人就会问: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凭什么让你用?
“所以在我们的社会中,关于对错并没有普遍的共识,而且在一些出现分歧的地方似乎也没有确凿的解决办法。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现代西方社会并不是这种情况的典型。在古罗马或中世纪的欧洲,大多数人不会觉得建立共同的道德基础是件难事。大多数早期文明都有正常运作的伦理体系,该体系基于共同的宗教观或对国家法律的绝对信奉,抑或有公认的文化规范、禁忌、禁令。”
我们不这样吗?
“对。现代社会已经失去了统一的道德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拥有真正的自由去选择任何自己想要的道德观——如果我们这么做,国家会来干涉,就像古代的琐罗亚斯德教,火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人们崇拜着,所以烧掉你隔壁邻居家的工具房会被当作一种宗教义务。当然,传统道德思维仍具有吸引力,无论如何,依然有多种多样的道德观可供我们选择。”
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可能会说,这些各种各样的道德观点事实上很混乱,明显就表示道德无非就是人类不断变化的习俗而已。阿尔克劳(Archelaus)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纪,是历史上最早的一批哲学家之一,他曾简明扼要地指出:‘决定事物正义或卑劣的并不是其本质,而是习俗。’”
孟弟已经在我前面走了一会儿,现在他转过身等我,或许在害怕那只罗威纳藏在暗处,或许在急于寻找我构建的尼采、摇尾巴狗、相对主义者迷宫是否有出路。
但你说的这些问题都是有答案的,对吧?
“答案?最好不要过早评判这些事。哲学说穿了就是寻找,是探索。这有点儿像你走进阁楼去找旧相框,或找一双你确信最终还会流行起来的运动鞋。你可能永远都找不到这两样东西,但你可能会在阁楼发现各种各样酷炫的玩意儿:坏掉的网球拍、奶奶的假牙、点阵打印机、蚀刻素描……”
喂,你说得我云里雾里的……
“行吧。首先,我们来搞清楚问题是什么。比方说,狗狗之间为了一根骨头打架。骨头是这只狗狗的,但另一只狗狗也想要。”
这事的确会发生……
“比较强壮的那只狗打赢了。”
通常会这样。
“然后他就得到了那根骨头。”
也可能是她。住在四十七号家里的那只女腊肠尽管双目含情,但干起架来总使阴招。
“但最强壮的狗狗才能得到骨头,这没问题吧?”
对于我们来说是这样的……
“有些时候,对于我们来说也是这样,而且这个现象还有,嗯,传承性。我们发现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这一现象进行了激烈讨论。先来点儿背景知识。柏拉图(前428/427—前348/347)在一系列戏剧性的对话录中阐述了他的哲学,这些对话总计三十八次,很好地确立了我们使用‘哲学’一词时想表达的意思。当你讨论哲学的时候,几乎不可能绕开柏拉图。有一种说法,即所有哲学都是对柏拉图思想的脚注,确实,几乎所有困扰我们至今的关键哲学问题,以及我们在漫步时会细细咀嚼的问题,最早都是由柏拉图在对话中提出的。然而事实是,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对这些问题感到困惑,仍然在咀嚼,这也有力地表明了柏拉图给出的答案很少像他提出的问题那样富有见地。这些对话录并不仅仅是哲学著作,还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对话录的大多数篇章都以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做主角(在我们漫步聊天的时候,只要我说‘苏格拉底’,我通常指的是柏拉图。苏格拉底本人从未写过任何东西,因此,除了柏拉图在对话录中呈现的哲学外,我们并不知道苏格拉底自己的哲学是什么)。
“在一些早期的对话中,苏格拉底常常碰到一些自以为懂得某些概念——通常有关美德,比如勇敢、虔诚、美等——的人。随后,他们之间的讨论往往遵循着类似的模式。苏格拉底总是声称自己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无所知,他会向对方发出质疑,表明他们对被问及的主题所持的观点是荒谬的或自相矛盾的。对话总是以困惑或沮丧收尾,用一个希腊单词概括便是aporia,意思是僵局。被苏格拉底提问的人离开时,当初的自信不疑已经消失了,但并没有答案替代他们之前的想法。
“这些早期的对话通常被认为比较准确地描述了苏格拉底这个历史人物,而他最终激怒了雅典城邦,并遭到杀害。”
太惨了!
“没错,嗯,这件事通常被认为是国家对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但当时是困难时期。雅典刚在一场可怕的战争中战败。那场战争之后,建立了一个残暴的寡头政权——所谓的‘三十僭主’。苏格拉底本人在政治上是中立的,但他的许多朋友站在僭主一边,而且他之前的学生克里底亚(Critias)就是他们的领袖。所以当暴政被推翻,民主政权又重新建立时,苏格拉底就很可能因为朋友而受到牵连。面对这个局面,他的方式是继续质疑、刺激、惹恼他人,最终当权者决定让他闭嘴。他们以腐化青年、亵渎神灵的罪名对他进行了审判,走完程序后将他定为有罪。即便如此,苏格拉底还是有机会在略受惩戒之后息事宁人的。古代雅典的法律制度有个有趣而怪异的地方,在做出有罪判决后,控方和辩方都可以提出惩罚意见,由陪审团来决定哪个更公平。如果苏格拉底提出合理的建议——也许是放逐或罚款——他是可以脱身的。”
但是……
“但是他提议让他公费吃喝,作为他助力公民教育的奖励。”
天哪!
“因此,陪审团选择了控方提议的惩罚,毒杀。但我要说的重点是对话录。早期的对话录都在讲苏格拉底对那些自称有知识的人刨根问底,但你能看到的永远都是每个人都错了,而看不到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对任何事情的看法。大多数学者认为后期的对话录已经不能代表苏格拉底这个历史人物了,反映的是柏拉图自己的观点。对话录中最伟大的一篇就是《理想国》了。”
他就是在这篇对话中说强壮的狗狗应该得到骨头吗?听起来不是很公平。
“记住,柏拉图写的是戏剧性的对话录。他赋予书中人物各种不同的观点,从而暴露出他们的不足。《理想国》开篇讨论了正义(或者也可以说‘做正确的事’)的含义。苏格拉底已经讨论过有关正义是什么的不同观点。正义是说真话,是还债,还是帮助朋友、加害敌人?苏格拉底发现这些说法都有漏洞。有一个叫色拉叙马霍斯(Thrasymachus)的人物越听越不耐烦,最终他忍不住吼道:‘正义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有利于强者罢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无论谁当权,都会制定有利于自己的法律。在一个富人统治的国家,法律就对富人有利。如果穷人当权,那法律就有利于穷人。正义就是权力,拥有权力就意味着你掌控正义。这就是一切的真相——其他都是假象,都是幌子。’这种说法是不是听起来很熟悉?”
尼采?
“正是如此。”
但你说的那个,柏拉图,你说他是最好的……他对那个色拉叙什么来着有回应吗?
“等时机成熟我再说。我们先继续热身。在另一篇对话《高尔吉亚篇》中,谈论的主题是权力、正义、幸福之间的关系。一个名为波鲁斯(Polus)的人坚称权力总能带来幸福。苏格拉底反驳说,人只有具有美德才能快乐,而那些利用权力来强取豪夺的暴君必定痛苦。如果不法者从未被绳之以法,痛苦还会加深。苏格拉底说,你能因罪受罚是好事,正如你的论点被证明是错的也是件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你离真理又近了一步。惩罚会带来如同偿清债务般的满足感。所以把敌人打入地牢的暴君并不比囚犯幸运。”
等一下,所以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你一根香肠,或者下雨天回家在地毯上踩出漂亮图案的时候,你对我大吼大叫,我就应该欣然享受?简直在胡扯。
“首先,我只是说话声音稍稍大了点儿。‘嘿,孟弟,我的晚饭怎么了?’不能这样就把我说成是暴君吧……”
我内心很敏感的,有时候你吼得确实很大声……
“其次,你的这个看法和对话录里另一个人物卡利克勒斯(Callicles)挺像。苏格拉底认为受折磨、受虐待的囚犯比暴君更快乐,卡利克勒斯因此怒不可遏地上前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表示事实恰恰相反,自由即快乐,暴君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他的所作所为无论多么残暴、多么堕落,他就是最自由、最快乐的人。自然的法律与人为制定的习俗法相对,自然的法律认为强者就应该统治,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是真正的正义。任何有足够精力和勇气的人都可以而且应该挣脱枷锁,将我们伪造的法律(他称之为‘药方、咒语、魔法’)踩到泥里。”
天哪,苏格拉底怎么回应的?
“在这篇对话中,他的答案仍然是暴君无法快乐。暴君的欲望永无止境,因此不可能满足,就如同漏水的罐子,永远都装不满。或许是这样的。有多少暴君能够在床上安然去世,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呢?试想一下在地堡里愤怒咆哮的希特勒,还有被击毙并吊上绞架的墨索里尼。
“但是想要反驳邪恶总会带来不快乐这种说法似乎挺无力的。首先,我们总能找到反例,比如,一些罪犯逃离法网,拿着非法所得过上了快乐的生活。其次,拿个人幸福作为美德的最终衡量标准总让人觉得有所欠缺。我们乐于接受行善会使人快乐的想法,但我们是否想把两者混为一谈,认为善就是幸福?或者即使我们把两者区别开来,那我们行善仅仅是因为想要快乐吗?如果我生来就不能快乐,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能做有道德的事了?如果做小小的坏事真能让我快乐,那我是不是应该纵容自己呢?柏拉图自己也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对于善有着更为深刻的想法,我们一会儿就会谈到。”
我们快走出公园了,该给孟弟系绳子了。
“好吧,”我说道,“我们这次漫步从头到尾都在提出问题,但我们还没有得出一个像样的答案。我们已经了解到情绪主义者想把所有道德判断一股脑全甩掉。我们也了解到柏拉图反对的观点在尼采那里被赋予了积极的意义,即一切道德判断要么是无意义的习俗,要么是那些天生没有尖牙利爪的人篡取权力的手段。
“所有伦理学理论都必须解决这些问题。但我想再举一个例子,一套完备的伦理学理论必须对我例子中所提的东西有抵御能力。让我们把时间从柏拉图撰写《理想国》的时候往前倒三十年左右。
“雅典当时正和斯巴达处于战争状态。这场战争还要持续五十年,其间会有几段来之不易的相对和平期。大多数邻国不得不选边站。这是一场很难置身其外的战争。
“有一座岛屿——米洛斯岛试图保持中立。他们虽然同斯巴达渊源颇深,但雅典拥有最为强大的海军,米洛斯人深知作为一个岛国举步维艰。所以他们如履薄冰,尽量不轻举妄动。但雅典人不信任他们。这座岛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且雅典人认为,米洛斯人同斯巴达人的老交情最终会使双方图穷匕见。同时雅典人在战争中越打越吃力,所以他们可能有点儿孤注一掷了。最终,他们决定派军远征米洛斯,要求米洛斯人加入反斯巴达联盟,为雅典出力。
“斯巴达人是古代最伟大的战士,但他们并不,呃,友好。他们拥有一个名为希洛人的奴隶阶层。如果任何一个希洛人表现出智慧、主动性或勇气,就会被杀死。斯巴达人在艺术或文学方面没有什么成就,整个斯巴达文明就是把男孩子培养成高效的杀人机器。斯巴达人不仅强壮,还很狡猾。他们认为在战争中做任何事情都是合理的——只要能赢得胜利,说谎欺骗都行。
“相比之下,斯巴达人没有的东西雅典人都有:艺术、建筑、文学、民主政治,当然,还有哲学。大多数人听到雅典人与斯巴达人的战争故事后,都会认为雅典人是好人。但就是雅典人派兵包围了米洛斯岛的主城。摆出强势的姿态后,他们要求谈判,并且无意用华丽的辞藻来掩饰自己的目的。他们说:这不是因为你们做错了什么,也不是因为我们故意的,只是因为我们比你们强大,所以你们唯一明智的选择便是按照我们说的做——投降,加入我们的联盟并且向我们进贡。如果你们抵抗,我们会消灭你们。为什么?因为我们有能力这样做。
“但骄傲、固执的米洛斯人没有屈服,而是同雅典人理论。他们提出了几个完全合情合理的观点:我们对你们没有威胁,如果你们征服了我们,那其他中立国家就会意识到你们是一群危险的疯子,他们就会站在斯巴达那边抵抗你们;虽然我们在人数上占劣势,但我们顽强勇敢,战争是风云变幻不可预测的,我们或许会击败你们;而且,我们的同胞斯巴达人也可能来帮助我们,到时候你们会后悔的。因此,我们何妨碰碰运气,总好过投降后活在耻辱里。
“但对于这些观点,雅典人一一进行了反驳:除非雅典人软弱无能,否则中立国绝不能倒向斯巴达;斯巴达人或许同米洛斯人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个务实的民族,绝不会为了他人置身险境;而即便战争风云变幻,米洛斯人的确有微小的概率占上风,但绝大多数情况下,最终结局都是米洛斯的灾难。因此,怎么选再清楚不过了:是屈膝苟活还是盲目乐观地进行抵抗,最终面对几乎注定的灭亡。你注意到雅典人的论点有什么特征吗?”
并没有在争论对错,是吧?只是在讨论力量高下。
“其实在很大程度上,米洛斯人的论调和雅典人一样。只有一处除外,他们说诸神会惩罚雅典人的‘非正义’行为。尽管这仍然是谈雅典人行为的恶果,但至少暗含了一些较为广泛的正义观念。而雅典人的回复是——”
我来猜猜——谁最强大谁就拥有正义?
“真棒!是的,他们说诸神不会干预事物的自然发展,而事物的自然发展就是强者支配弱者。现在看来我们谈到这一层了:正义等于具有随心所欲的能力。强权即公理。
“故事进行到现在,我们面临的挑战是说服雅典人放下屠刀,摒弃摇尾巴狗和尼采主义者。”
孟弟看着我,小脸上的眉毛微微皱着,马尔济斯犬泪腺下方很容易形成深色污渍,这常常让孟弟看起来像在沉思,仿佛一路皱着眉头边走边想。
如果我们做不到呢?
“那我们也学到了一些东西。有时候我们通过认识自己的局限而进步;有时候要想探寻我是谁、我拥有什么,就必须先分清黑白,而不是添油加醋。”
下山回家的路走了一半,我发现孟弟开始步履蹒跚。
“要抱吗?”我问。我注意到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之前那样有活力了。他之前会在早晨蹦到我们床上,但这些天他只是把爪子搭上床沿,然后等着我们把他提上来。
好吧,但等到家门口那条街上就把我放下来。我不想让那只腊肠看见我……
尽管他身上都是泥,我还是把他抱了起来,等拐入家门口那条街的时候再放下去,这样他就能大摇大摆走回家了。我们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我。
差点儿忘了。那些米洛斯人……怎么样了?
“哦,对。他们不接受雅典人的条件。于是雅典人攻城,最终占领了城镇。”
然后呢?
“然后他们杀了所有男性,把妇女和儿童卖为奴隶。”
天哪。
“是你要问的。”
怪我,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