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有一只狗,叫孟弟,是只邋遢的马尔济斯犬。我说“有”,并不是在特地宣称所有权,而是更接近我“有”头皮屑或我“有”感冒这类用法。孟弟看起来就像一朵不称职的白云掉到了地上,还在烂泥里打了会儿滚。他的眼睛是黑的,眼神难以捉摸,鼻子是黑的,小胡子像被烟熏过,也黑不溜秋的,因为他总喜欢凑到散发香味的犄角旮旯嗅来嗅去,而这“犄角旮旯”既可以指身体部位,也可以指地理方位。
论智力,马尔济斯犬通常被描述为“平平”:跟时刻警觉的贵宾犬和能下棋的柯利牧羊犬相比稍显笨拙,但跟成天呆头呆脑地盯着网球看,希望它能活过来的拳师犬,以及成天像嗑了药、绞尽脑汁防止自己吞舌头的阿富汗猎犬相比,智商则高上不止一个档次。孟弟不会耍把戏,叫他“过来”,没用,他甚至连“坐下”都不听,然而他会静静地等你向他走去,仿佛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他最大的成就是在“克里科伍”(还是“克里科汪”?)狗展上,获得了“最佳男狗狗”称号。第二名是一只猎兔犬,第三名是一只泰迪。
尽管我对孟弟的智力成就有点儿苛刻,但他总会带着一副认真而疑惑的表情,仿佛在以一种有条不紊的方式试图解开某套密码,抑或在认真思考宇宙的隐藏意义。我觉得他就像华生医牲——呀,别担心,这本书不是那类充斥着蹩脚双关语的书啦,没了没了。如果他是华生,那我是不是就是福尔摩斯了呀?啊呀,孟弟和我怕是像两个直男唱双簧——我们都是华生,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累得气喘吁吁,而聪明人早就到达终点了,尽管他们到达的地方不一定是对的。
因此,我觉得孟弟是个好伙伴,能陪我逛逛这儿、逛逛那儿,尝试运用这些年来在学校里以及通过课外阅读学到的哲学知识理解世界。我们会聊事情,交流想法。我现在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甚至能直接说出来。
接下来的几章将会展示我们在伦敦北部(偶尔会去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的大街小巷、公园墓地的哲学对话,以此作为对哲学领域重大问题清晰易懂的介绍。你知道我说的重大问题是哪些,就是平时人们会想到的那些。什么算正确的事?自由意志存在吗?现实的终极本质是什么?我们是怎么知道事物的?上帝存在吗?为什么我插U盘的时候,第一次总是插反?
本书是写给人的,而不是写给狗的,解决的是人的问题,而不是除虫日程、狗便处理策略这类让我们殚精竭虑的养狗问题。然而,这本书品味起来,依然带着狗味儿……我在经典哲学著作中,特地留意了我们人类挚友的身影,结果比我预想的要多。有点儿像假发,对于这一点,我得解释一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经交往了一个女孩,她对戴假发的男人有着奇怪的嗜好。我这么说并不带情色意味——她可不喜欢我戴着法官马尾般的假发,敲着小槌宣判她犯了衣冠不整的罪。她就是喜欢发现假发,如同观鸟者喜欢在树林里寻找金冠戴菊鸟或叽咋柳莺那样。我们在酒吧或搭地铁的时候,她总会冷不丁用手肘碰一下我,轻声说“糖浆”(Syrup),这时我就会去找那个戴假发的人(顺带提一下,糖浆是伦敦的押韵俚语,暗指假发(1))。当时,头发置换技术才刚起步——织发、植发、毛囊再生软膏等都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成熟。但就算在当时,经典的三毛横梳头已经不能为人们所接受了,因此身边还是可以观察到比较多戴假发的人。
女友一提醒我,我就会往屋内或车厢四周扫视。在我们交往初期,如果不是特别明显的质量很差的假发——比如看起来像只睡着的海狸,或看着特别死板,像玻璃纤维或打发过头的奶油和熔化的塑料——我通常都完全找不到目标。但渐渐地,我学会了如何去抓蛛丝马迹:眉毛半白,头发却黑得过分;脸上爬满皱纹,头发却特别浓密;在街上霓虹灯的照耀下,头发会反射出五彩光芒。
在我们的恋爱关系确立之前,我从未注意过假发,从未“看见过”假发。这种细节,这种颗粒度是我的世界中没有的。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我们会在本书中再次与这位哲学家见面——在《哲学研究》一书中详细阐述了我们学习字词含义的过程。客体和它的名字之间,并不存在简单的直线关系,我们要通过观察字词是如何被使用的,才能了解其含义。我们要学习字词的表达规则以及字词所蕴含的“生活形式”——由丰富的文化程序和传统构成的矩阵。知识就是行为,是我们做的事情,而非我们有的东西。因此我必须跟随我的“女主人”,学习去感知假发。不久之后,我看到了世界的一个新层面。我发现假发无处不在,我和女友因为我们共同的能力而欣喜不已,那种感觉就如同海豚在浪花中遨游。即使她已离我而去,即使共同探索的乐趣已如过眼云烟,但我依然发现自己会在人群中寻找假发,寻找顶在一张忧郁的脸上方茂盛、浓密、巧克力色的那团东西,然后我会默默地对自己说“糖浆”,并黯然神伤……
和假发一样,我从未在西方哲学著作中见过狗的身影,直到我主动去寻找。突然间,我发现它们到处都是,有时候潜伏在字里行间,仿佛知道自己因为吐了一地或在橱柜里偷吃而惹上了麻烦,而其他时候,它们就躲在光天化日之下。
鉴于人类与狗源远流长的亲密关系,狗渗入我们的智力文化、神话、故事,以及哲学探索的方方面面也就不足为奇了。考古学家发现,很难确定狗是从什么时候被驯化的,尽管最佳猜测是三四万年前。很可能一开始在我们祖先的居所周围漫步的是狼,然后经过几万年时间,狼群中与我们现代的狗很像的那一部分分化了出来,这一过程是由自然选择和人工培育结合而产生的。
一万五千年前,当时的我们还不会农耕,但人和狗已生死相依。关于人狗共同生活的最早铁证出土于德国的一个采石场,是三具旧石器时代的遗骸: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只小狗,合葬在了一起。这只狗曾患有犬瘟热,而唯有在人的照顾下,它才能活那么久。这只狗太过孱弱,根本没法用来打猎,所以它在群体生活中,必然有其他用途:它是一只宠物……
细观古今,在大多数人类文化中,狗都得到了尊崇。前哥伦布时代的美洲,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认为狗是善良的领路者和守护者,将死者领往灵魂世界。埃及人或许更为人所知的是他们对猫的喜爱,但狗也常常和主人合葬,并被做成木乃伊。流传至今,第一只有名字的动物是一只风度翩翩的猎犬,名叫“Abuwtiyuw”(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该怎么读),这只猎犬生活在埃及第六王朝时期(前2345—前2181)。
稍微往靠近西方哲学传统的时间、地点看一看,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徒(2)就被狗的聪慧和正直深深吸引。波斯人认为狗会守护死者前往天堂的大桥,这与玛雅神话不谋而合。狗也是光明与黑暗永恒之战的主要参战者,是善神阿胡拉·马兹达的手下,同恶神安格拉·曼纽手下的昆虫、蛞蝓、老鼠、蜥蜴、青蛙,恐怕还有猫作战。而狗之所以会站着不动,安静地盯着前方的虚空,正是因为它们能看见我们所看不见的恶灵。因此,若虐待这场大战中我们强有力的盟友,必定会在今世和来世受到严厉的惩罚。杀狗的人必须做很多事来赎罪,所以没错,琐罗亚斯德教徒毫无疑问是爱狗的……
再稍微朝靠近哲学起源的地方看一看,希腊的英雄时代出现了奥德修斯的忠实猎犬阿尔戈斯,这只狗等主人回家一直等了二十年。曾经健步如飞的它,如今躺在粪堆上,饥肠辘辘、饱受折磨。但整个伊萨基,也只有它认出了奥德修斯。它得到的补偿是英雄的眼泪,最终幸福地咽了气。但换种角度,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如果战败,最大的耻辱就是在战场上被剥光甲胄,赤条条地被扔去喂狗。
到现在为止,我们讨论了历史、神话、传说,但我们第一只完全与哲学有关的狗要等到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才出现。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试图给正义(以及其他许多东西)下定义,并建立一套完美社会的标准。理想政府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就是护卫者阶层,即领导和保护国家的哲学家战士。护卫者应该具备哪些品质呢?他们必须对国民友善仁慈,对敌人毫不留情。而这些包含真知的品质,在哪里才能找到呢?答案是,在家犬身上能找到,它们单凭直觉就能知善恶、辨敌友,它们会去舔主人酒友的手,哪怕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但对不受欢迎的入侵者则毫不留情。
“它的这个天性确有迷人之处;是真哲学家。”
“何出此言?”
“根据是:狗全然凭认识与否区分敌友。一个动物能以知与不知辨别喜恶,怎么能说它不爱学习呢?”
“确实如此。”
“爱学习和爱智慧,不就是哲学吗?”(3)
我们的哲学狗以这个方式初次登场,的确算得上体面。但柏拉图对狗的看法并非总是褒赞,他会直接骂那些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是“狗”。这就把我们引到了哲学领域最著名的狗身上了。如今犬儒(希腊语原意是如狗一般的)一词在《牛津英语词典》里面的意思是:“不相信人的动机和行为是真诚或良善的,并总以嘲笑、讥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这一看法的人;愤世嫉俗的人。”
上面描述的并非正面形象:一个薄嘴唇的厌世者,他讥笑别人的好意,不停地撕下道德的面具,揭露背后的伪善。这个词的现代含义清晰地体现在最初的犬儒身上,他们是一群四处游荡的思想家,与柏拉图处于同一时代,但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犬儒们生活简朴,视财富与世俗成功为粪土,穿着破衣裳,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大骂富人们的贪婪和物欲,质疑一切习俗,讥笑所有道德或宗教传统。但犬儒主义的要旨是致力过上德性的生活,犬儒们的批判尽管极具破坏性,却依然是通往启蒙必不可少的第一步。
这和狗又有什么关系?对于犬儒这个名称的起源,有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可能是因为第一个犬儒——安提斯泰尼在一个名为“白犬之地”的体育场讲学。而我更倾向于另一个故事,柏拉图因为一直遭到最伟大的犬儒,安提斯泰尼的弟子,锡诺帕的第欧根尼的招惹和捉弄,大骂道:“你就是一只狗!”这可把第欧根尼逗乐了,他很乐于做狗。有个达官贵人给第欧根尼扔了根骨头,也骂了同样的话,第欧根尼抬起一条腿就朝对方身上撒尿。事实上,第欧根尼的确看起来有点儿呆傻,他因听讲座大声吃东西和在跟别人交谈期间肆无忌惮地放屁而声名狼藉。他要么在剔牙,要么在挑起争端。如果他走进“安静车厢”(4),将会成为所有人的噩梦……而他则会怡然自得。有一次,第欧根尼在柏拉图最心爱的地毯上擦自己脏兮兮的脚,还说:“我在践踏柏拉图的虚荣。”柏拉图则巧妙地回应道:“第欧根尼,你是有多傲慢,才会装作不傲慢。”这是柏拉图唯一一次反击胜利。
犬儒们之所以被贴上了“如狗一般”的标签,主要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广为人诟病的特点,即对身体功能的表露毫不羞耻。第欧根尼会随地大小便;而他的弟子底比斯的克拉特斯则更进一步,与妻子希帕尔基亚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云雨之事。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打野战”在英语里又叫dogging了。
克拉特斯和希帕尔基亚很长寿,他们就睡在雅典的城门口和柱廊下。而他们的导师第欧根尼更为高寿,据记载,他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最后,狗又出现了。对于第欧根尼的死,有几个不同版本。一说他憋气憋了好多天(这么做基本就能达到目的了);另一种比较平庸的说法是他吃了生牛脚,食物中毒而死;还有一个版本更符合这位犬儒:据说第欧根尼在给自己的狗分章鱼吃的时候,被一只狗咬了,随后伤口溃烂而死;再有一种说法是他被狗传染了狂犬病。
其实第欧根尼并非第一个因狗而死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是最早一批哲学家之一,死得特别惨。赫拉克利特是个贵族,特别厌恶平民,认为自己所说的真理只有少数人能懂。他说,上等人时刻准备着放弃一切,以追求不朽的荣耀,而大众则如牛群一般什么都不想,只懂吃喝。他的命运,哪怕不能算应得,也和他本人多少是相符的。他患上了水肿,于是自己涂牛粪来治疗,因为他相信牛粪可以吸走多余的水分。而正在这时,一群狗发现了他,因为认不出他是人,所以把他给吃了。
在之后两千年里,哲学里狗的身影出现得相对较少,而讽刺的是,这期间的哲学一直在柏拉图的伟大弟子亚里士多德的支配之下,而亚里士多德是个挺教条(5)的人。等到了后文艺复兴时期,哲学苏醒,狗又回来了。
一只狗孤零零地出现在伊曼努尔·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这本书是西方形而上学最伟大、最难懂的作品之一。在接下来的漫步中,我们还会多次提到康德,但现在我们只要知道,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试图在批判的同时弥合哲学史上一个旷日持久的分歧:有一派哲学家坚信知识是从纯粹思维中得来的,而另一派则宣称我们只能获取通过感官到达心灵的知识。为了解释理念同感官经验之间的间隙是可以填平的,他举了个狗的例子。
狗的概念指示出一种规律,依凭这种规律,我的想象力才能追寻、描绘或图画出一只四足动物的一般轮廓、身形或形状,而不受限于经验所提供的任一单一或个别形状。
康德说,如果没有“狗”的概念,那各种各样的感官知觉——耳朵、皮毛、耷拉着的舌头、翘起来的腿——就会在背景噪声中消失。“狗”的理念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足以将我们面前世界中的各种残片统一起来,塑造成我们熟悉的朋友和伙伴。但这个词依然很模糊,烦人的小吉娃娃和傲慢的大丹犬都能囊括在内。
我们在前面提到了维特根斯坦,并且聊到了他是如何在语言和社会实践的网络中找出字词意义的。交流包括参与一系列相互交织的“语言游戏”,而我们对这些不同语言游戏的了解使得沟通成为可能。在维特根斯坦探究“意义”的界限时,前后多次提到一只困惑的狗——这只狗似乎一直在努力尝试成为人类。但由于缺乏必要的能力来理解适当的文字游戏,它对未来既不怀有希望,也不有所畏惧,而且狗不会说谎。
和任何其他语言游戏一样,说谎是一种必须学了才能会的语言游戏……为什么狗不会装痛?是太诚实吗?人能教狗装痛吗?也许,人能够教它在一种特定场合哀嚎,仿佛它很痛,尽管它并不痛。但这种真正的假装行为所需的环境是缺失的。(6)
关于狗不可能装痛这一点,我觉得维特根斯坦说得很对。但即便是哲学家也肯定不能说狗“感觉”不到疼痛的吧?我最后一个哲学狗的例子尽管会让人不快,但同时也能对我们有所启发。
我们得回到十七世纪勒内·笛卡尔的作品上来。笛卡尔之所以在动物爱好者群体中声名狼藉,是因为在他看来,所有非人类的动物都只不过是“天然的自动机”,是毫无灵魂的机械装置,无法思考、无法感受情感,也无法感受疼痛。
有两件笛卡尔的逸事经常被人提起,这两件事都指出了他的这个理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天,这位哲学家在和他的朋友漫步时,瞥到了一只怀孕的狗。一开始,他上去挠狗的耳朵,对它关怀备至。随后,让同伴大惊失色的事发生了,他朝狗的肚子踢了一脚。接着他开始安慰惊恐且伤心的同伴,对他们解释说,狗的哀嚎只不过是齿轮的摩擦声,因为动物是不会感到疼痛的,他们应当将这份同情留给苦难中的人类。
另一件更可怕的逸事与他妻子养的小宠物狗有关。这位哲学家在读到威廉·哈维有关血液循环的发现时深受鼓舞,并决心亲自探究观察一番。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直到妻子和女儿都出门办事了,他一把拎起那只小蝴蝶犬(就是那种长着像蝴蝶翅膀那样的大耳朵的狗),把它带进了地下室,在那里进行了可怕的活体解剖。
至于笛卡尔的妻子和女儿回到家发现尸体后作何反应,历史并没有记载。
为什么没有历史记载?因为笛卡尔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女儿。这位哲学家终身未婚。这个故事完全是捏造的,是网络愚蠢的地狱之火升腾的热气虚构出来的。但这里描述的恐怖事件确实在大约二百年后发生了。行凶者就是十九世纪大名鼎鼎的解剖学家克劳德·伯纳德(1813—1878),这个心狠手辣的人会将活生生的、有意识的、未被麻醉的狗(还有兔子)大卸八块。他对妻子漠不关心,而且他还真的解剖了她的小狗。所以,妻子的愤怒可想而知,她离开了伯纳德,并成立了一个反虐待动物组织。而这个故事之所以被套到了笛卡尔头上,原因就出在他认为动物是自动机的观点。
那么,那只怀孕狗狗的故事呢?如果确有其事的话,那涉事者就是后来的法国哲学家尼古拉·马勒伯朗士(1638—1715)。同样,正因为笛卡尔名声太大,所以这类故事都跟他扯上了关系。
差不多啦,哲学领域的狗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让我们的狗也学一些哲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