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友人罗斯

不过，没有人能永远只生活在高不可攀的信仰中，没过多久，菲利普又故态重萌了。他太渴望为了上帝牺牲自我了，也太沉浸于宗教的魅力了，这种猛烈的激情很快燃尽了他的力气，让他的心灵遭遇了一场大干旱。他再一次将上帝丢到了一边，就算参加礼拜和祷告，也只是随便敷衍而已。最初对地狱之火的恐惧和对自己半途而废的悔恨已经湮灭，他逐渐把一度集中的精力分散到了其他事情上。

友情向来是菲利普生活中较为缺失的一种情感。他热爱阅读，自恃博学，因而很不耐烦跟那些无知的同伴混在一起。尤其是，他很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想法，所以总对别人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对此，同学们很是不喜，常讥讽他除了会读书以外也没什么了不起，怎么就敢把尾巴翘得那么高。每当此时，菲利普总会反唇相讥。经过了几年的锻炼，他练就了一身挖苦别人的辛辣功夫，只要开口，必能命中别人的痛脚。对他本人来说，讽刺别人是一件很能显示出幽默感的趣事，却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对他怀恨在心起来。自责很快包围了他。

刚入学时，因为总被人欺负，使他养成了沉默腼腆的性格。他一边对同学们敬而远之，一边又希望能得到别人的敬仰。对那些能轻易受到拥戴的孩子，他表面上更加无情地施以嘲讽，内心中却羡慕嫉妒得愿意用一切去跟人家交换，甚至宁愿变成一个四肢健全的傻子，只求能像他们一样吸引众人。

慢慢地，菲利普陷入一种奇怪的癖好中，他幻想着让自己灵魂住进某个他十分崇拜的孩子的躯壳中，想象着那孩子做出的所有行为都是受了他的操控。他沉浸在这种幻想中，有时竟仿佛真的把自己变成了别人。对他来说，这种幻想经常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坚信礼结束后是圣诞节假，假期之后，又是一个新的学期。这学期菲利普换了宿舍，跟一个叫罗斯的同班同学住进了同一间书室。罗斯正是菲利普既妒忌又仰慕的那种人。他长相粗笨，身体强壮，很有变成大高个儿的潜力。虽然他的样子不怎么英俊，但眼睛却格外有神。他很喜欢笑，每次笑的时候，脸就会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有趣。他智商算不上顶高，可成绩很好，尤其擅长各种游戏。正因为此，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会高看他一眼。而他本人，也不偏不倚地喜欢着所有人。

搬进新书室后，菲利普发现舍友们对他都很冷淡。这也难怪，那几人已经同住了三个学期，菲利普的到来很像个出其不意的闯入者。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每天安分守己地沉默着。跟别人一样，菲利普也被罗斯深深吸引了，在罗斯出现的场合，他总会异常慌乱和害羞。出乎他意料的是，不知是出于善意，还是单纯想要试一试自己对菲利普这种腼腆内向的人是否有充足的吸引力，罗斯居然率先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某天，罗斯忽然十分突兀地跟菲利普搭讪：“嘿，凯里，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足球场去？”

菲利普的脸“腾”地红了，他小声回答：“我走得慢，怕是追不上你。”

“别啰唆，快跟我来吧！”

就在他们准备动身的当口，有人探着脑袋，来喊罗斯一起走。

罗斯拒绝了他：“我跟凯里说好一起去了，你自己走吧。”

菲利普立刻说道：“没关系的，不用顾虑我。”

罗斯哈哈笑着看向菲利普：“行啦！你就别啰唆啦！”

菲利普的心中不知为何，竟莫名感动起来。

他们毫无预兆地成了好朋友，没几天就变得形影不离。其他人对他们的友情心生好奇，有人还特意去找罗斯，问他到底觉得菲利普哪里好。

“谁知道呢！”罗斯说，“反正我就是认为他是个不赖的家伙。”

同学们逐渐对这两人的友谊司空见惯，也习惯了在各种场合同时看到他们二人。现在，大家仿佛都承认了罗斯是菲利普的专属挚友，偶尔有什么要传给罗斯的口信，也会拜托给菲利普帮忙。菲利普最初还算能控制住自己的狂喜，但很快，这种巨大的幸福感就彻底冲散了他对命运的怀疑。他不再耽于书本，转而认为世上还有更多重要的事在等待着他。他对罗斯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觉得罗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棒的家伙。罗斯向来喜欢热闹，总吸引着很多朋友来他们的书室做客。这些人对菲利普的印象都不错，大家都认为他相当正派。这样一来，菲利普就更加欢喜了。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临放假前，菲利普跟罗斯约好了返校时要先在车站会合，一块儿去城里用完茶点后再去上学。

整整一个假期，菲利普每天都觉得极其无聊。他窝在牧师公馆里想念着罗斯，计划着开学后要如何跟他一起度过完美的新学期。

临开学前最后一天，凯里先生开玩笑地问了他一个不知已谈论了多少次的问题：“这下你可高兴了吧？总算要开学了。”

“那是自然！”菲利普兴奋地回答道。

虽然早已约好了会合的时间，但为了不错过罗斯，菲利普特意坐了早一趟的列车，提前到了约好的车站。在月台苦苦等候一小时后，经停法弗沙姆的列车终于进站了。菲利普清楚罗斯会在法弗沙姆换车，所以在看到列车的影子后，他激动不已，甚至随车跑动起来。然而可惜的是，这趟车里并没有罗斯。菲利普找行李工问了问下一趟列车到站的时间，执着地等了下去。可是结果仍然让人失望。最后，饥寒交迫的菲利普只好独自穿过贫民窟的近路，回到了学校。没想到一进书室，他却看到罗斯正坐在壁炉架旁，一边烤着脚，一边跟其他人聊天呢！菲利普一下子就明白了，罗斯怕是早就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他板着脸看着罗斯主动伸过来的手，不情不愿地握了一下。

罗斯热情地招呼他：“你怎么才来啊，凯里？我差点以为你不打算再来了呢！”

一个同学插嘴道：“我过来时在车站看到你了，你不是四点半就来了吗？”

菲利普有些脸红，他不愿意给罗斯发现自己傻傻地等了他那么久。他随口扯了个谎：“我受家人之托，顺便送了一个朋友。”

无论如何，被人放鸽子总不是件高兴的事。菲利普懒洋洋地坐着，一边应付着别人的问话，一边盘算着，等只剩下他跟罗斯两个人时，一定要好好责问他一通。

很快，其他人都离开了。罗斯径直走到菲利普旁边，坐到了他的椅子扶手上：“嘿，凯里，这学期咱们又住在一起，这可真让人高兴！你说是吧？”

他说这话时表情真挚，一下子将菲利普的怒火冲散得无影无踪。菲利普马上跟他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仿佛俩人只分开了几分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