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蝗物语(“创新报国70年”大型报告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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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蝗虫传说·修武蝗灾实录

据河南修武老人王守义和张鸿胪当年回忆:从1942年春天开始,修武持续百日无雨,造成大麦、小麦等夏熟作物绝收。秋天,国民党军队为了阻遏日军南侵,将沁河口扒开,整个豫北一片汪洋,人为鱼鳖,死人无数。水刚退去,庄稼初生,蝗虫又起,寒冬茫茫,农民只好逃荒要饭。1943年,春夏两季再持续大旱。初秋之时,本指望未旱死的庄稼有点收成,突然这一天一阵黑风呼呼地由西南方向卷来,天昏地暗,日月倒悬,白昼变成了夜晚。干活的农民抬头看时,扑棱棱的蝗虫就飞落下来了,原来是飞蝗!

浩浩荡荡的“蝗军”跟日本鬼子没有两样,摧城拔寨,落在树上像大便一样,压得粗壮的树枝摇摇欲折。它们在地面上、房子上蠕动着、蹦跳着,农民见了毛骨悚然。在室外烧柴做饭的锅盖一揭开,蝗虫就自投罗网往开水里跳,太多太多。飞蝗落在庄稼地里,一片嚼噬声之后,玉米、谷子、高粱就被捋净变成光秆立在悲恸荒凉的大地上。老人们形容那年的蝗虫多得“结块如斗,飞起如云,遮天蔽日,所过处禾苗青草一扫而光”。

修武人斗蝗,先是手持工具守在庄稼地边严阵以待,等飞蝗落地,敲锣打鼓,摇旗呐喊,再点燃烟火,鸣枪放炮,造成恐怖气氛,让飞蝗不敢落地。蝗蝻来时,农民把自己的田头地边挖成深堑,将蝗蝻逼进沟内扑打、烧杀或放水溺死。农民将蝗虫从南地赶到北地,或由东村赶往西村,还念念有词:“蚂蚱神,蚂蚱神,您咋不下南淮村。谷子深,高粱深,三天吃您胖登登。”有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埋怨威胁群众,不该灭蝗吃脯。因为饥荒,不少人将蝗虫的头拔掉,然后炒食其腹部。巫婆们也有词:“拔俺头,吃俺肉,俺去河南叫俺舅,俺舅来了吃您的豆。”

有老人回忆这些蝗虫,说出了另一种景况:说它们来时是“一拨一拨的,要黄色,一律黄色,要绿色,一律绿色。落下地来,要头朝哪个方向,统统都头朝哪个方向,田间,地头,树上,井里,河沿,沟坡,密密麻麻,起飞如黑烟腾起,落地如山洪暴发,人到自动闪开,人过立即合拢”。

还有许多老人讲的另一个传说:每年黄河发大水,均有鱼群把鱼子甩在草丛中,如遇久旱不雨,鱼子就会变成蝗虫群,所以蝗虫既是草生虫害又有鱼群的习性。凡在战乱时期,杂草丛生,就易发生蝗灾。

修武县李万乡杨秀山回忆:关于民国时期的蝗灾,老百姓俗称 “蚂蚱吃时候”,那场灾害从1941年开始,整整闹了三年。他所在的杨楼村当初共有400多口人,光饿死绝户的就有七户,最后只剩下200来人。当时十来岁的杨秀山对此印象深刻,只知道开始是天气旱得厉害,后来地里就生了蚂蚱。起初遍地都是小肉蝻乱蹦,这些肉蝻虽有翅芽但还不会飞,人们就在地头挖沟,把肉蝻往沟里赶,然后迅速填土压死它们。可是这些小肉蝻太多,根本打不完,没几天长硬了翅膀,便一群群到处乱飞。头两年别处大批蚂蚱还没过来,人们在地里护庄稼,扯块布,绑成旗子,看见蚂蚱飞过来,就一边挥舞旗子,一边敲着铜锣吆喝,劳力多的人家还能保住点收成,后来大批蚂蚱过来就不行了。有一天中午,抬头看不见太阳,蚂蚱从西南方向飞过来,黑压压布满天空,发出哗哗巨响,如同狂风暴雨一般,成团的虫疙瘩落在树上,把树枝都压断了。庄稼就更别提了,都被压趴在地上,平铺一地都是蚂蚱,连人也被落了一身。

记得头一年闹蚂蚱,因为蚂蚱凡是豆类都不吃,豆类作物还能收。秋后,人们光吃豆,不够吃,把树上的榆皮刮下来,放在锅里煎干,用石碾轧碎,再磨成面吃。后来榆皮没有了,就开始吃蚂蚱,把蚂蚱头连肚肠拔下来,用锅煎着吃。头一年总算没有饿死人。谁知第二年又生了斑蝥,这东西专吃豆类叶。这真是雪上加霜!村里的巫婆跳神,说斑蝥本是蚂蚱请来的,是对人们吃蚂蚱肉的报复,吓得人不敢再吃蚂蚱。

这样子,不是被活活饿死,就是外出逃荒。然而,即使家里有点存粮,能够维持不被饿死的人家也没法生活。首先是杂牌队吃派饭,从“一支队”到“十支队”,番号众多,都拿着枪,穿着老百姓服装。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反正来一帮,派饭小伙就得去挨门派饭。杨秀山家最多的一天就派了17次饭,每次都是他伯伯提着瓦罐去送饭。那些杂牌队看送的饭不好,就骂道:“你是来喂猪哩!”嘴里骂着,抬脚就把瓦罐踢飞。踢得罐破饭洒,你还得重新做饭送去。实际上那年月,哪家有粮?都是吃榆皮、草根、棉壳,去哪弄好饭给他们送?只要稍微稠些,里面没有玉米芯疙瘩就算好的了。再就是土匪抢,成伙到有粮的人家去抢。有的人家里存点粮食怕被抢走,塞在炉坑里或是埋在地下,竟然还会被搜出来。村里饿死很多人,村东的杨保山全家四口人,老伴和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先后饿死,他后来也饿死在村北路上。

村里活不了,杨秀山全家只好外出逃荒,因他家有个姐姐,早年出嫁到江苏省徐州东边的海州,听人说那边的生活好,他们就前去投奔。那时往徐州那边去,必须在开封坐火车。大人带着他和两个妹妹,边讨饭边赶路,一路赶往开封。在逃荒路上,不时见到路边饿死的人的尸体,有的衣裳也被脱去了。杨秀山亲眼看到有一个穿大半新月蓝袍子的中年男子躺在路边死去,一个妇女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趴在他身上哭。路上有人边走边劝说:“人死了还中哩!把他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换点吃的,你们还能得个活命。”那妇女抬起头来,迟疑着不忍动手。别人又说:“赶紧脱吧!你就是不脱,一会儿别人也要脱。”听了这话,那妇女才动手把那件袍子脱了下来。然后,妇女和男孩一齐跪在地上,向尸体磕了几个头,哭哭啼啼地走了。

开封火车站里全是人,向东去逃荒搭车的人挤得透不过气来。火车是露天货车皮,人们拼命地往上挤,有力量的,就踩着别人的头往车里爬,体弱多病的老人妇孺可就惨了,在底下被踩得哇哇惨叫,还有人被踩死的。有的一家人在上火车时,有人上去了,有人还在下面上不去,车上人叫,车下人哭,火车一开,从此东西,生生离散了。挤散的人家,小孩或是妇女不见了,家里人发疯似的寻找喊叫,那场面让人肝肠寸断。有一个老汉,儿子和媳妇都挤上了车,他没挤上去车就开了,他怕儿子返回找不着他,只好守在原地不敢离开,最后饿死在那里。杨秀山的伯母在一次火车到站时,被人挤下来,伯伯想下去拉她,可火车已经开了。他们只好等火车又一次到站后,才赶忙下来。幸亏这一站不太远,伯伯和两个妹妹在一个地方等,杨秀山步行回到老地方找着了伯母……

1943年,修武县遭受大蝗灾,王屯乡刘范村的王守义是那场蝗灾的亲历者。

他们村的杨海,全家四口人,因庄稼闹蝗虫颗粒无收,被高利贷盘剥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其妻1943年因饿得全身浮肿,苦熬到翌年初夏,大麦黄梢,吃了几顿“捻转”(用炒熟的青麦子放在石磨上搓捻成像碎面条一样的食物),承受不了强硬食品的刺激,消化不良,先拉肚子,浮肿消退后骨瘦如柴,浑身发臭,躺在大街上呻吟,数天后死亡。青年刘遂定双腿残疾,只会爬行,家里人在寒冬腊月到外地逃荒,仅剩下他一人留在家里,既无粮食又无御寒衣被,饥寒交迫,每天哭喊不止,东邻西舍给他半碗菜粥果腹,他晚上只身睡在草窝里,苟延残喘度日,后来饿死了。有一赵姓老两口要带着三个子女到徐州逃荒,因行走不便,临走前将十多岁的大女儿送给本村一家姓刘的当童养媳,刘某嫌弃女孩,用绳子将其活活勒死;小女儿带到徐州后卖给了人,后来下落不明,造成老两口终身遗恨。村民刘根被日军抓走,据说到日本去当苦力了,一去杳无音信,死活不明,他老婆带着孩子去徐州逃荒。村民刘聚堆寒冬逃荒到深山,十指被冻没了,就剩两个拳头,终身残疾。

纪孟村的邱玉齐讲到了蝗灾的惨象。他说1943年他和邱老迷、王有三去洛阳接人,走到沁河滩里时,看到蝗虫只有蚂蚁般大小,裹作一团一团的,大团团有筛子那么大,小团团也有碗口那么大。他们三人当时议论:“这些蝗虫如果长大了可就了不得啦!”果然,一个月后,玉米撒红缨时,蝗虫就到了他们村。这些蝗虫比他们在沁河滩里见到的都大,都没长翅膀,一下一下朝前蹦,一边蹦一边吃,从庄稼地里蹦过去,庄稼的叶和穗一下子便被吃光了。村里的人想了许多法子,拍的拍、埋的埋,但根本没有办法治。

蝗虫过后,农民一贫如洗。邱玉齐家当时四口人,父亲活活饿死。后来借了八斤花生饼,第二年就须还人家一斗(1斗=10升)麦。后来又借了一斗麦,第二年麦收后就须还人家四斗。麦收后还不了,到秋收后还人家七斗。为了活命,他从寺河煤矿挑煤去武陟卖,一次挑180斤,肩膀烂得血淋淋的。雪天雨天也不敢歇,因为家中老小就指望他挑煤卖了买粮食。村里当时有一千多口人,蝗虫过后除了逃荒要饭已不剩几户人家了。李春、李炳兄弟俩逃荒到安徽,结果饿死在外。樊丑父女俩逃荒到开封,樊丑为了让女儿寻个活命,把亲生女儿卖给了人家,结果自己饿死了。邱金火也饿死在逃荒路上。还有的从此杳无音信……李清田一家四口全都饿死,李书民一家六口人饿死了五口,李书贤父亲饿死时还呻吟着说:“真想吃个黄馍馍……黄馍馍……”活着的人去埋死人,饿得连挖墓坑的力气也没有,都是浅浅地一埋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