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徐熙考
徐熙,是五代北宋初与黄筌、黄居寀父子并称的花鸟画家,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黄徐异体”云:
同书同卷论“古今优劣”又说:人物画“近不及古”,而山水、花鸟画“古不及近”,“徐暨二黄之踪,前不藉师资,后无复继踵,借使……边鸾、陈庶之伦再生,亦将何以措手于其间哉?”。可见,徐熙和黄筌的花鸟画,迈绝了前代的成就,又开创了并世和后世的风气,是空前绝后的。但是,关于黄筌的生平行状,画史记载比较明确,而关于徐熙的身世,则语焉不明,致使后来的研究,发生了诸多的误解。早在20年前,我致力于考证徐熙的身世,弄明了他的基本情况,并把研究的结论写入了《中国美术史》十二卷本和《宋代名画藻鉴》等著述,指出他是金陵(今江苏南京)人、徐温之孙,而徐崇嗣兄弟则为其子。但具体的考证,却并未撰成论文发表。现综合过去的研究和今天的新得,撰成此文,以就正于方家。
一、钟陵考
要弄明徐熙的身世,首先需要弄清他的籍贯。关于徐熙的籍贯,北宋的画史有三种说法。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称其为“江南”人,这是笼而统之的说法;刘道醇《圣朝名画评》卷三称其为“钟陵”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亦称其为“钟陵”人;而《宣和画谱》卷十七则称其为“金陵”人,但同书同卷又称徐熙之孙(应为子,后文另考)为“钟陵”人。“江南”是一个大的范围,可以撇开不论。而“金陵”又称建康、建业、江宁等,即今天江苏南京。“钟陵”,据《宣和画谱》,当为“金陵”的雅称,因为徐熙既为“金陵”人,则其“孙”当然也应为“金陵”人,而同书中却称其为“钟陵”人,可见在《宣和画谱》作者的心目中,“钟陵”“金陵”,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当然,不仅在北宋,就是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正式的建制,没有把“金陵”称作“钟陵”的,估计因为南京附近有钟山,而金陵又为五代时杨吴、南唐的都城,所以雅称之为“金陵”了。但问题是,今人据《中国地名大辞典》引《元和郡县制》,明确了唐元和(806—820)时置钟陵郡,在今江西南昌进贤西北。尽管晚唐时便已撤置,后来一直没有恢复过,但北宋初年的画史,是否沿用了旧称来称谓徐熙的籍贯呢,就像我们今天用白下来指称南京、用武林来指称杭州一样?这当然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关于“钟陵”究竟为何地?便有了两种说法:一、今江苏南京说;二、今江西南昌说。
我的看法,应为江苏南京,而不是江西南昌。因为,某一部书的作者,称谓某地为某名,应该看作者本人是怎样认识的,而不是看地名辞典上是怎样规定的。比如说,今天上海中国画院的某一位画家,创作一件作品后曾题款“某某画于岳阳楼上”。这个“岳阳楼”是什么地方呢?根据地名志,当然是今天湖南洞庭湖畔的岳阳楼;然而,画家的本意,却并不是把“岳阳楼”认作是湖南的岳阳楼,而是认作上海岳阳路上的上海中国画院大楼。那么,研究者要确定此图的创作地点,究竟应该以地名志为据定为湖南呢,还是以作者的本意为据定为上海呢?同样,北宋的诸画史所说的“钟陵”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能单引《中国地名大辞典》为据,而更应该看一看该书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前引《宣和画谱》,把“金陵”同“钟陵”看作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同一地江苏南京,这不是孤例。
据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既称徐熙为“钟陵”人,同书卷一王霭条又称:“艺祖以区区江左,未归疆土,有意于吊伐,命霭微服往钟陵,写其谋臣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等形状,如上意,受赏加等。”如果说,徐熙的籍贯“钟陵”,不能确定为南京还是南昌;那么,这里的“钟陵”正可以确定为南京,因为当时的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等南唐大臣,正是活动在南京而不是南昌。可见,在刘道醇的心目中,“钟陵”“金陵”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又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三称董源为“钟陵”人,卷四称巨然为“钟陵”人,称徐熙为“钟陵”人,称艾宣为“钟陵”人,称蔡润为“钟陵”人。而同书卷六则称巨然为“吴僧”,说明在郭氏的心目中,“钟陵”即“吴”,“吴”即“钟陵”。又“董羽”条又记:“钟陵清凉寺有李中主八分题名,李萧远草书,羽画海水为三绝。”这里的“钟陵”是什么地方呢?当然是南京而不是南昌。证据不仅有《图画见闻志》卷二“陶守立”条称其画“建康清凉寺有海水”,更有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陶守立”条:“画山路早行及建康清凉寺浴堂门侧画水,南州识者,莫不钦叹。”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董羽”条:“建康有……清凉寺画海水,及有李煜八分题名、李肃远草书,时人目为三绝。”这里的“李煜”应为“李中主”(李璟)的误识,“李肃远”即为“李萧远”,而“建康”清凉寺正是“钟陵”清凉寺。南京清凉山上有清凉寺,而南昌则绝无什么清凉寺,这是历史的常识,甚至直到清初,遗民画家龚贤也寓居于清凉山的清凉寺。可见,在郭若虚的心目中,“钟陵”“金陵”还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正因为在提到徐熙等画家籍贯为“钟陵”的三部北宋画史中,都是把“钟陵”与“金陵”作为同地异名使用的,所以,不仅徐熙,在有的著述中作“钟陵”人,在有的著述中作“金陵”人;还有巨然,《图画见闻志》作“钟陵”人,《圣朝名画评》却作“江宁”人;艾宣,《图画见闻志》作“钟陵”人,《宣和画谱》却作“金陵”人。
这样,钟陵究竟为今天的何地?根据《中国地名大辞典》和《元和郡县制》应为江西南昌;而根据《图画见闻志》《圣朝名画评》则应为江苏南京;具体落实到徐熙等的籍贯,当然以后者为准,不能以前者为准。所以结论,徐熙、董源等画家的籍贯“钟陵”,并不是江西南昌,而是江苏南京。
二、身世考
关于徐熙的身世,《圣朝名画评》称其为“世仕伪唐,为江南名族”;《图画见闻志》称其为“江南处士”,“世为江南仕族,熙识度闲放,以高雅自任”;《宣和画谱》称其为“江南显族,所尚高雅,寓兴闲放”;《梦溪笔谈》称其为“江南布衣”。综合这些材料,可知徐熙的祖上,一直是江南小朝廷的重臣,而他本人却无意仕进,所以成了一名“布衣”“处士”。
但尽管他是“布衣”“处士”的身份,可是因为“仕族”的关系,仍与南唐宫廷有着密切的关系。证据有四:其一,《图画见闻志》卷六“铺殿花”条:“江南徐熙辈有于双缣幅素上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乃是供李主宫中挂设之具,谓之铺殿花。”其二,米芾《画史》记徐熙画多用“澄心堂纸”,“南唐画皆粗绢,徐熙绢或如布”。其三,《德隅斋画品》记徐熙《鹤竹图》为“南唐霸府之库物”,《圣朝名画评》也记“李煜集英殿盛有熙画”,可见徐熙的作品,多为南唐宫廷所收藏。而他所用“澄心堂纸”,极其名贵,在当时是专供后主李煜御用的,存世数量极稀,北宋初年的一些重臣偶有获致,无不诗咏题跋,叹为绝品,而徐熙也能用之作画,如果没有与南唐宫廷非同一般的关系,无疑是不可能的。即如顾闳中、董源等南唐画院的大家,画史上也没有记载他们有幸能用“澄心堂纸”作画的。其四,《图画见闻志》“赏雪图”条记:
可知徐熙本人虽然没有做官,而他的儿子徐崇嗣却是供奉内廷的画师,并能参与最重大的宫廷绘事艺术活动,这除了崇嗣画艺的高超,与徐氏“仕族”的身份当也不无关联。徐熙的身世既是如此的显赫,那么,他究竟出于当时江南的哪一“仕族”呢?查《南唐书》、《宋史》、《十国春秋》、新旧《五代史》等,得知晚唐至北宋初,江南先后为杨吴、南唐所据,而在这短时间内,徐姓的显族有三:
一、徐温,彭城人,为杨吴权臣,公元909年自领昇州(今江苏南京)刺史,并以四代祖考立庙于金陵。其子知询、知谔先后为金陵尹,遂为金陵人;
二、徐延休,会稽人,仕杨吴为江都少尹,遂为广陵人;
三、徐玠,彭城人,初仕杨吴,后仕南唐为右丞相。
三家中,尤以徐温、徐延休二家,历杨吴、南唐烈祖、中主、后主四朝,真正可称世仕江南。徐温为南唐烈祖李昪(徐知诰)的养父,温原拟自为“司马昭”,但他去世之后,义子知诰却先其亲子篡吴自立,并恢复李姓,是为南唐。徐温诸子中,除长子知训于918年为朱谨所杀,本应为“司马炎”的次子知询对义兄的篡位持反对态度,其余三子知诲、四子知谏、五子知证、六子知谔皆与义兄友善,故备极礼遇,为南唐的重臣。至知诲之子徐遊更供职清晖殿澄心堂,南唐的机密大事,皆由其参与决策。又,徐温诸子中,知谏品行雅循,尤好文墨,孙徐遊亦以文学从事。至于延休二子铉、锴,虽亦仕南唐为文学从臣,但论权势,远不如徐温一族为显。且徐温后人籍金陵,延休后人籍广陵(今江苏扬州),三家徐姓显族中,只有一家是金陵籍,所以可与“钟陵考”互证:“钟陵”即是“金陵”;而徐熙必是徐温一族的后人。具体而论,他应是徐温之孙,知谏辈之子,徐遊的堂兄或堂弟。
本应是自家的江山,却被李姓捷足先登,这可能是徐熙不满南唐政权而无意仕进、甘为“处士”的原因;李姓的江山毕竟由徐姓而来,这可能又是南唐优遇徐温后人,并供给徐熙御用名纸并大量庋藏徐熙作品的原因。
进而,徐熙的后人徐崇嗣、崇矩、崇勋,北宋的画史多称为徐熙之“孙”,唯《梦溪笔谈》《广川画跋》称为徐熙之“子”。那么,究竟是“孙”还是“子”呢?
按徐温的生卒年为862至927年,徐熙既为其孙,应出生于905年前后,卒于976年前后。则崇嗣等若为徐熙之子,应出生于930年前后,若为徐熙之孙,则应出生于950年前后。而前引《图画见闻志》记崇嗣于中主保大五年(947)已参与《赏雪图》的创作,则应有20岁上下。据此,徐崇嗣兄弟只能是徐熙之子,而不可能是孙。因为如果是孙的话,947年的时候,徐崇嗣还没有出生或刚刚出生。
三、“落墨法”考
《图画见闻志》论“黄徐异体”,是从黄、徐两家画法的不同,来解释之所以不同的原因:黄家父子是供奉的画师,所以多写禁苑的奇花珍禽以邀睿赏,徐熙是放达江湖的处士,所以多写水鸟闲草以自寓其志。但这种画法的不同,究竟又不同在什么地方呢?郭若虚并未加以具体的解释,因为当时两家的画迹都有传世,人们很容易加以比照,所以郭氏是就其看得见的“然”解释其看不见的“所以然”。但今天,二黄的画迹虽仍有传世,徐熙的画迹却久已湮灭了,所以,仅就其“所以然”,我们可以认识二黄的“然”,却无法获知徐熙的“然”。据郭氏的这一段论述所透露的信息,我们只能约略地知道,二黄的画法赋色艳丽,而徐熙则色彩清淡;二黄画水景时“天水分色”,富于装饰性,而徐熙则“天水通色”,不太讲究背景的装饰处理。
《梦溪笔谈》讲到诸黄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而“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也就是,诸黄是先用淡而细的墨线勾出形象的轮廓,然后再以轻色三矾九染出形象的体面。这从传世黄筌《写生珍禽图》(图1)、黄居寀《山鹧棘雀图》(图2)中可以得到证实,即后世所谓的“勾勒填彩法”,它与晋唐以来人物画的技法相同,但弱化了人物画的线条表现法,而细腻化了人物画的色彩表现法。不过,所谓“用笔极新细”也不可一概而论,有些对象,像山石、树干等,不是以色彩艳丽胜的,形廓的勾线也可以很粗重,这从《山鹧棘雀图》可以得到证实;只有以色彩艳丽胜的对象,如花卉、禽鸟等等,勾勒形廓时才用淡而细的线条。至于徐熙的画法,这里只是强调了他的用墨而不重色,却没有讲到他的具体画法,究竟是如何处理形廓和体面的关系。
此外还有《圣朝名画评》论诸黄“不过薄其彩绘以取形似”,“熙独不然,必先以其墨定其枝叶蕊萼等,而后傅之以色”。这样的叙说,同样是不够明确的,它只是告诉我们,诸黄的画法侧重于用色,徐熙则侧重于用墨。这个色肯定是指体面,而不是指轮廓,那么,这个墨究竟是指体面呢,还是指轮廓呢?按正常的阅读来理解,刘道醇论诸黄既然是直接讲体面的处理,那么,论徐熙“先以墨定”“后傅之以色”当然也应该是指体面的处理。也就是说,诸黄画花先用墨线勾轮廓,但刘省略了没有讲,因为在这方面诸黄与徐熙并不相异,其与徐熙的相异处在于直接用彩色处理体面;而徐熙也是先以墨线勾轮廓,但在处理体面时“先以墨定”“后傅之以色”。所以,黄徐之异,不在轮廓的处理,而在体面的处理。但是它往往被理解为,诸黄是用墨色极淡的细线条勾轮廓,然后再用清淡的色彩层层染出体面;徐熙是先用墨色较浓的粗线条勾轮廓,然后再约略地在体面上“傅之以色”。这样,形廓完成之后上色之前,诸黄所画是缺乏骨力的细笔白描,而徐熙则是骨力劲健的粗笔白描。但这样的理解,又与前引《图画见闻志》所说的“江南之艺,骨气多不及蜀人而潇洒过之”不相吻合。
图1 黄筌 写生珍禽图
图2 黄居寀 山鹧棘雀图
又,《图画见闻志》引徐铉语云:“落墨为格,杂彩副之,迹与色不相隐映也。”又引徐熙《翠微堂记》自述:“落笔之际,未尝以傅色晕淡细碎为功。”同样可以使人产生不同的理解,讲得并不是太明确。
正因为此,徐邦达先生在《徐熙落墨花画法试探》一文(香港中文大学《艺与美》1983年第2期)中提出,由于古代“笔墨”是合称的,所以“落墨”就是“落笔”,所谓“落墨法”就是“落笔法”,即用粗重而墨色浓的线条勾出对象的轮廓,然后再用色彩涂染出形廓内的体面。那么,它与诸黄的画法有何区别呢?徐先生认为,诸黄也是先勾形廓,再染出体面的色彩,不过“大都细线一条,以立骨架而已,不能在线条(笔墨)上见工夫”。二家之异,在于细笔双钩和粗笔双钩、赋色细腻和赋色粗略之分。
这样的认识,显然是不足以解释黄徐的“异体”的。因为如果上述的说法可以成立,那么,黄居寀的《山鹧棘雀图》中,山石、树干的画法,也是用粗重而墨色浓的线条勾出对象的轮廓,然后再用淡的色彩简略地涂染出形廓内的体面,黄徐的画体,根本就无“异”可言了。
事实上,在北宋之前,直至晋唐,“笔墨”是并不合称的。笔指的是勾勒形象轮廓的线条,尽管它在运施的过程中由于笔头所含水分的减少,也会引起墨色上浓淡的约略变化,但所追求的宗旨,是在笔线的抑扬顿挫,而不是墨韵的枯湿浓淡。墨指的是表现形象体面的明暗,由于人物画的体面主要由色彩所体现,所以,晋唐的人物画只有笔的概念,而没有墨的概念。墨的概念的正式出现,是在晚唐五代,伴随着山水画的兴起,由于中国的诗人、画家,大多喜欢在夜色下观赏山水风景,形象的体面,显得黑沉沉的一片,所以便出现了用墨的浓淡来代替五彩表现山水体面的技法。这就是传为梁元帝的《山水松石格》中所论的“高墨犹绿,下墨犹赪”,传为王维的《山水诀》中所论的“画道之中,以水墨为最上”,以及五代荆浩的正式提出把墨与笔并列为“六要”中的两要。具体而论,像吴道子画山水,只用线条勾出轮廓,便被称作“有笔无墨”,而项容画山水,仅用泼墨表现山水的体面印象,便被称作“有墨无笔”。荆浩认为,这两种方法对于山水画的描绘,都是不够的,前者轮廓明确,但体面空疏;后者体面氤氲,但轮廓模糊。如何表现既有明确轮廓,又有氤氲体面的山水形象呢?荆浩表示要“兼二子之长”,做到“有笔有墨”,也就是先用强调抑扬顿挫的笔线勾出山水的轮廓,再用强调浓淡明暗的水墨涂染出山水的体面。而为了使勾的笔线与染的水墨之间有一个过渡的衔接,契合成一个实体,便是皴法的创造。所谓皴法,就是一些短促的墨迹笔触,既有用笔的约略顿挫,又有墨色的约略浓淡,它介于笔线与墨韵之间,把笔虚化了,又把墨实化了,似线非线,似韵非韵,非笔非墨,亦笔亦墨,用以表现山石体面中的肌理、阴阳、起伏、凹凸。实的笔、介于虚实之间的皴、虚的墨三者的综合运用,才能使山水画的技法在形象真实性的描绘方面得到最大的完善。
那么,花鸟画的技法又如何呢?一方面,像诸黄的画法,完全是从人物的勾勒填彩而来,无非着重点由线条转向了赋色,见功力的线条变成了“极新细”的线条,一遍平涂的厚重色彩变成了用淡色三矾九染出细腻的明丽效果。而另一方面,徐熙的“落墨法”应该正是从山水画的勾(笔)、皴、染(墨)而来,它先用笔线勾出形象的轮廓,再用短促的墨迹笔触表现出形象体面的明暗凹凸,再用色彩染出形象的体面。这种表现形象体面凹凸明暗的短促笔触,在山水画称作皴法,在徐熙的花鸟画便称作“落墨法”。因为这个墨,不是晕染出来的,而是见笔的,所以称为“落”。所谓“迹与色不相隐映”,并不是指勾勒的轮廓线(迹)与体面的色不相隐映,因为虽然诸黄的画花有因色彩的体面渲染而掩没轮廓的勾线的,即所谓“殆不见墨迹(墨线勾的轮廓之迹)”,但在树干等的处理中,形廓的勾勒之迹与体面的渲染之色同样是“不相隐映”的。梅尧臣所谓“年深粉剥见墨踪,描写工夫始惊俗”,也正是因为徐熙的画法,对于形象体面的表现先用“落墨”分出凹凸明暗,然后再赋染颜色,所以最表面的色彩剥落之后,便清晰地露出了色彩下的笔触。可见这个“墨踪”不是形廓的勾线,而是体面上的短促笔触。而所谓“必先以其墨定其枝叶蕊萼等”,也正是指徐熙的画法在勾勒出轮廓之后,并不直接用染色来表现形象的体面,而是先用短促的笔触即“落墨”来表现体面的凹凸立体效果,然后再上色;而即使不上色,它也已经具有体面的立体感,这就是所谓“定”。所以《圣朝名画评》称其“气格前就,态度弥茂,与造化之功不甚远”;进而再赋上色彩,形象从轮廓到体面的真实感,就更妙夺造化了。而全面地认识前引《圣朝名画评》所分析的黄徐画法之异,如果认为徐熙“必先以其墨定其枝叶蕊萼等”是先勾出形象的轮廓线,那么,诸黄的“不过薄其彩绘以取形似”岂不成了先用彩色染出形象的轮廓?如果认为“薄其彩绘”是在勾出形廓之后的体面处理,那么,相应的“必先以其墨定”当然也是在勾出形廓之后的体面处理。
换言之,“落墨法”与山水画中的皴法是一样的道理,它是用短促的笔触,既有用笔的约略顿挫,又有墨韵的约略浓淡,来表现形象体面脉理、阴阳、明暗、凹凸的一种技法。同时,它与西方的素描也是一样的道理,对于体面的脉理、阴阳、明暗、凹凸,素描同样是用不同的小笔触,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浓有淡、有直有斜、有疏有密地组织而成的。就先双钩形廓而言,它与诸黄画法并无相异,甚至也不能说谁是细勾,谁是粗勾,而应该是两家都有粗有细,只是相比之下黄家更细一点。然而就体面的表现而言,黄家是直接染色,层层反复,以分出体面的阴阳明暗;徐熙则先用“落墨”的小笔触分出体面的凹凸,然后“略施丹粉”而成。在上色之前,诸黄不过是一幅平面的白描,而徐熙则是一件立体的“素描”。据此,我完全同意谢稚柳先生在《徐熙落墨兼论画竹图》一文中的观点:
至于今人也有认为,诸黄的画法既为双钩填彩,所以,徐熙的“落墨法”就应该是水墨的厾笔,开后世水墨写意花鸟画之先声;并认为徐崇嗣的“没骨法”就是从乃父的“落墨法”而来,二者都是不勾形象的轮廓线,而直接画出对象的形廓和体面,无非徐熙用墨、徐崇嗣用色之异。这不过是根据明清水墨花鸟和恽寿平“没骨法”而来的揣想,没有学术的依据,在此不作辨正。
图3 徐熙 雪竹图
四、“没骨法”考
据《梦溪笔谈》,西蜀平定之后,黄筌、黄居寀父子进入北宋翰林图画院成为负责人;不久南唐平定,有人送徐熙的作品到图画院中评定,黄居寀因“恐其轧己,言其画粗恶不入格,罢之”。在这种形势下,“熙之子(徐崇嗣)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工与诸黄不相下”。
黄家人的心虚,是不无道理的。他们当然看得出徐熙画的水平之高超,但他们更明白,一旦让这样的异体画品获得认可,自家的画品及在画院的地位便会受到威胁。就在徐熙画品被“罢之”不久,因李煜内府藏有大量徐熙画,南唐平定后这些藏品又进入赵宋内府,据《圣朝名画评》:“太宗因阅图书,见熙画安石榴一本,带百余实,嗟异久之,曰:花果之妙,吾独知有熙矣,其余不足观也。因遍示群臣,俾为标准。”但事实上,徐熙的画品,在黄家掌权的画院中已无法成为“标准”而失传了,画院的标准,依然还是黄家的画品,一直影响着后世的规整花鸟画风,历北宋、南宋、元、明、清至今而不移。
那么,徐崇嗣的“没骨图”——后世称为“没骨法”,又是怎样的一种画法呢?
一种认识,便是今人由误解徐熙的“落墨法”为不勾轮廓的水墨点厾法和清恽寿平(图4)的自称祖述徐崇嗣“没骨法”而来,认为“没骨法”就是不勾形象的轮廓线,直接用色彩渲染出形象的形和面,使形即是面、面即是形。进而,更把吴昌硕等的厾笔画法也称作是“没骨法”。对此,吕凤子先生在《中国画六法研究》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并表示,“没骨法”所讲究的是笔墨骨力,因此,称之为“没线法”是可以的,称之为“没骨法”就不妥了。显然,这样的认识,于徐崇嗣的“没骨法”是完全不着边际的。
图4 恽寿平 萱草图
另一种认识,是北宋人的认识,《图画见闻志》卷六记徐崇嗣《没骨图》:“画芍药五本”,“其画皆无笔墨,惟用五彩布成”,“以其无笔墨骨气而名之,但取其浓丽生态以定品。后因出示两禁宾客,蔡君谟命笔题云:‘前世所画,皆以笔墨为上,至崇嗣始用布彩逼真,故赵昌辈仿之也!’”。而郭若虚则认为:“愚谓崇嗣遇兴偶有此作,后来所画,未必皆废笔墨,且考诸六法,用笔为次。至如赵昌,亦非全无笔墨,但多用定本临摹,笔气羸懦,惟尚传彩之功也。”这与《梦溪笔谈》所论,大体相当,可以作两种理解:一种是“效诸黄之格”,不以“落墨法”来表现形象的体面,而完全用色彩来表现形象的体面,只是在形廓的勾线方面比诸黄更细淡,而在体面的色彩渲染方面比诸黄更细腻艳丽。这样,所谓“没骨法”的“没”作“掩没”讲,即体面的色彩渲染最终掩没了形廓的线条勾勒。另一种即如上述,是不勾勒轮廓线,“没”作“没有”讲,直接以彩色染出形象的形和面。这两种理解,孰是孰非呢?
按“没(有)骨(线)法”的花卉画法,早在唐代乃至北朝的莫高窟壁画中便已出现。但究其原因,在当时是出于形象主次的考虑:主要形象大,次要形象小;主要形象(尤其是人物)用勾勒填彩法,配景形象(主要是山水、花竹)用色彩直接涂染法。通过配景形象的朦胧约略来衬托主要形象的鲜明。而五代、两宋的花鸟画,花卉已从人物的配景中独立了出来,成为创作的主要形象,在明清文人写意的厾笔花鸟出现之前,这样的画法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因为它对于形象真实性的描绘,不可能达到妙夺造化。所以,唐代王墨等用涂抹法画的山水,朱景玄认为“非画之本”法,张彦远认为“不谓之画”,宋代苏轼用涂抹法画的竹石,也自认为“有道而无艺”,米芾用涂抹法画的山水,则自称“墨戏”。
又按“(掩)没骨(线)法”的花卉画法,在两宋的花鸟画传世作品中,俯拾皆是,无非“骨(线)”的粗细、轻重有别,色彩“(掩)没”“骨(线)”的程度有别而已。徐崇嗣的“没骨法”既是从“效诸黄之格”而来,当然以作“(掩)没骨(线)”的理解为是。又,徐熙的“落墨法”同样是勾轮廓线的,无非是用墨迹(小笔触)结合赋色来表现体面,以区别于诸黄的完全用色彩渲染来表现体面,则徐崇嗣的“更不用墨笔”“皆无笔墨”,并非指轮廓线而言,而是就体面的处理而言,不用乃父的“落墨法”;而“直以彩色图之”,“惟用五彩布成”,也应是指轮廓线勾好之好,直接用色彩来表现体面。
第三种认识,《图画见闻志》既论徐崇嗣的《没骨图》为“画芍药五本”,不久,董逌又在《广川画跋》卷三中指出:
则“没骨图”不应该引申为“没骨法”,包括“没(有)骨(线)法”和“(掩)没骨(线)法”,而应该是指“没骨花图”也就是“芍药图”的意思。《宣和画谱》所记诸家,包括二黄的作品中,也偶有“没骨图”的名目,应该也是“芍药图”,并不是讲的画法,而是讲所画的题材。也就是说,徐崇嗣根本就没有什么不用笔线勾勒形廓而直接用彩色渍染形体的“没骨”技法,而只是特指其以“没骨花”也就是芍药花为题材的“没骨图”。当然,由于对象不同,芍药花特别的娇媚,不像梅花等那样有“骨气”,所以在处理的技法上也有所不同,特别地强调色彩的艳丽,活色生香,而进一步淡化了笔墨。所谓“画花不墨弮,直叠色渍染”,也就是“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的意思。但这个“弮”字,很容易被理解成“圈”,也就是用墨笔勾轮廓线。事实上,“弮”的本义只有一项,代表弩弓,引申为“絭”;而“絭”的本义是敛衣袖、束袖的绳。自古至今,两字均无“圈”义,也就是没有规范外形的意思,只能作在已确定的形体上稍加约束解。把衣袖比作一个先有了轮廓的体面,当然这个体面还是空的,要用色彩去填实它;那么在填实它之前,徐熙“落墨法”是先用“墨弮”,把体面的阴阳、凹凸约“束”起来,然后再赋以丹粉杂彩;而徐崇嗣包括“诸黄之格”,则不用“墨弮”,“直叠色渍染”,也即用三矾九染而成。换言之,“弮”不是确定外轮廓的线,而不过是体面上起到约“束”阴阳凹凸作用的绳。所以,在这里,“不墨弮”的“没骨法”仍作“不用墨迹处理体面”解,而不作“不用笔线确定轮廓”解。
(1983年初稿,1996年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