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论
不管人间有是非
——齐白石和时代潮流
年年糊口久忘归,不管人间有是非。
——题画荷花兼蟹
这是齐白石定居北京后的题画诗句,表达了他的人生处境与态度。这和他的闲章“吾草木众人也”意思有些相关,说自己是一个普通百姓,离家谋生,挣钱吃饭,“不管”人间的是是非非。“不管”之意,是不愿管,也管不了,并不意味着对人间是非没有看法。这大体可以概括齐白石对时代环境及其变化的态度。
齐白石生活的近百年中,古老的中国历经激烈动荡与变革。洋务运动、中法战争、中日战争、维新变法、庚子事变、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抗美援朝、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等,都发生在这期间。在文化上,则有西方人文思潮和科学技术的涌入,新文化运动,中学西学之争,激进主义与国粹主义之争,左翼文艺运动,新生活运动,国防文学与文艺大众化的论争,对胡适、胡风的批判等。这些社会变革与事件,与齐白石前后居住的湖南、北京多有密切关系,但齐白石始终在大潮的中心之外。
27岁以前,齐白石是个雕花木匠,走村串乡,为乡亲雕制婚床、奁盒、家具,靠一双巧手养家,过着个体手工艺劳动者的生活。27岁后,他先后拜胡沁园、陈少蕃、萧芗陔等为师,学画花鸟草虫、肖像,学作诗文,渐以卖画维生,并开始和县内的乡绅、士子交往。直到40岁,他从未出过远门。“来来往往,都在湘潭附近各地。而且到了一地,也不过稍稍勾留……得到一点润笔的钱,就拿回家去,奉养老亲抚育妻子”(1)。在这期间,发生了甲午中日海战(1894),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梁启超主讲于时务学堂(1897),戊戌变法和以湖南籍改良思想家谭嗣同为首的戊戌六君子被杀(1898),湖南守旧派杀害维新人士近百人,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攻入北京(1900)。这些大事,有些就发生在齐白石身边,却未与他的生活产生任何联系。
篆书立轴 1949年
吾草木众人也
1902年至1909年,齐白石先后应友人夏午诒、郭葆生、汪颂年、罗醒吾邀请,六出六归(2),游历了西安、北京、南昌、桂林、广州、钦州、肇庆、上海、苏州、南京等地。在游历过程中,他做家庭教师,为友人代笔,卖画卖印,寻访名迹,临摹写生。其间,结识了著名诗人樊樊山,书法家曾农髯、李筠庵,并与创办巡警学堂的蔡锷、化装成和尚做秘密工作的黄兴有过来往,甚至曾替罗醒吾传递过革命党的文件。但齐白石只是作为同乡、朋友与他们交往,并不理解他们各自的社会主张或参加他们所属的党派社团。社会革命和文化变迁的潮流始终在他的心身之外,偶尔溅上几朵浪花,也是无意和不觉然的。
远游之后,齐白石在家乡过了约8年自足的安宁日子。早在1906年,他就用当家教挣的钱在景色美丽的余霞峰茹家冲买了20亩水田,把房屋翻盖一新;迁入新居后不久,长孙秉灵出世,乡亲们都羡慕他“人兴财旺”。六出六归使他增长了见识,开拓了心胸,提高了画艺,也使他体会到浪迹生涯的漂泊无定感,因而决心“终老家乡,不再作远游之想”(3)。他在《寄宝觉禅林僧》诗中写道:
波水尘沙衣上色,海山万里送人还。
遍行世道难投足,既爱吾庐且息肩。
“遍行世道难投足,既爱吾庐且息肩”清楚地表明了齐白石感到世道艰险、要安居故乡的心境与想法。他全力投入对茹家冲新居的经营建设,在屋前屋后遍植花木,从原住的百梅祠移来不少木芙蓉,又亲自栽了三十余株梨树,还使出自己丢弃多年的木匠本领:凿竹成筑,引泉烧茶,而凡几案陈设,一律亲自加工制作(4)。他把一部分积蓄分给三个儿子,让他们自谋生计,自己过起吟诗作画、半耕半读的乡士生活。偶尔与新朋旧友相聚,联句刻印,欢欣异常。他有许多诗描述这几年的乐趣和心境。如:
不作扬尘海岛仙,结来人世寂寥缘。
苦思无事十年活,老耻虚名万口传。
茅屋雨声诗不恶,纸窗梅影画争妍。
深山客少关门坐,老矣求闲笑乐天。
——《萧斋闲坐,因留霞老人赠诗次其韵》
白头一饱自经营,锄后山妻手不停。
何肉不妨老无分,满园蔬菜绕门青。
——《蔬菜》
这真是怡然自得!在《小园客至》诗中,他记述自己“夜读百篇”,用功于诗文;记述友人来访,便“沾露挑新笋,和烟煮苦茶”,还要请他们“小住看梨花”。他已经知道了中国之大,世界之广,但他宁肯“自扫园中雪”,享受山村一隅的宁静时光:
落日呼牛见小村,稻粱熟后掩蓬门。
北窗无暑南檐暖,一粥毋忘雨露恩。
——《小村》
齐白石不理会,也不想理会同时期在他的小园之外发生的大事情——如秋瑾起义(1907)、黄花岗之役(1911)、武昌起义(1911)、帝制垮台和民国诞生(1912)、宋教仁被刺(1913)、袁世凯称帝(1915)……他虽已半士绅化,却未改变农民思想。他的理想是自给自足,融身自然,安居乐业,只要不危及这一点,他都无所谓。
后来的定居北京,完全是出于无奈。官逼税,匪逼谷,军阀之战,讨袁之战,把齐白石得到不久的安逸生活击碎了。乡里哄传着“要绑芝木匠的票”。他躲到紫荆山的亲戚家匿居数月,吃尽苦头,终于决定避祸远离。但未曾想到,一去40年,终老他乡。在这40年中,他经历了所有在北京发生的重大政治、社会和文化事件。但他始终与这些事件擦身而过,专心于个人的艺术创作,以卖画卖印维系一家老小的生活,与“白头一饱自经营”的乡村生活没有本质区别。在北京,他结识了许多名人、艺术家,但始终没有参加过任何艺术社团——无论它们主张守旧、革新、洋化或国粹。面对着军阀的劫掠,民族的存亡,知识界总是做出激越的反应,齐白石却极少主动闻问。在整个五四时代,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艺术的“衰年变法”。到20世纪30至40年代的内外战争,50年代的政治改造,只要不危及他的生活,他也并不特别地关心。对齐白石而言,没有传统价值体系的认同危机,也不背负传统的沉重包袱,无义和团式的盲目排外心理,也没有国粹家击鼓卫道的自觉意识。一浪接一浪的运动与思潮,一轮接一轮的新桃换旧符,带给他的只是一种不安和“不清平”。他最怀念的,还是家乡,是那段“己酉还家做老农”的宁静日子。他写道:
篆书联 1936年
新桃又换旧符焚,何日能干客泪痕。
谁寇谁王谁管得,庶民无难即君恩。
——《除日》
什么帝制、共和、革命、复辟,都不关紧要,紧要的是百姓安居,不再流离颠沛,不再受苦受难。他用一个平民百姓、一个富裕农民的眼光看世界和社会变革,与儒、道、佛和基督教对待世界的态度都有所不同。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种态度和它存在的意义呢?
两耳唯于世事聋
老眼平生空四海
在20世纪动荡背景上的许多风云人物,都曾和白石有所交往接触,如著名学者王闿运、林纾、胡适、黎锦熙、王森然,著名诗人樊增祥、罗瘿公、艾青,著名画家陈师曾、陈半丁、姚华、徐悲鸿、林风眠,著名政治人物谭延闿、夏午诒、郭葆生、杨度、曹锟、蒋介石、李宗仁、张道藩、毛泽东、周恩来等。他们有不同乃至相反的政治文化立场,抱着不同的目的,却大都能善待齐白石。这是因为,齐白石独立于任何政治集团与文化学派之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而齐白石也始终保持着作为艺术家的自由与独立。王闿运(5)以提携后进、礼贤乡才的姿态收齐白石为弟子,称赏他的画与印,讥讽他的诗,仍把他视为木匠,而不引为同道(6)。齐白石毕生感激王氏的提携之恩,但与王氏的政治、学术主张无涉,跟他的诗歌创作也风马牛不相干。夏午诒是清末翰林,郭葆生为世袭武官,他们一生厚待白石,在经济上予以慷慨帮助,并不是因为白石与他们有共同的仕途观念,而是因为同窗与乡亲之谊(均为湘绮弟子),因为共同的爱好,也因为白石能为之代笔,或教他们的如夫人作画。林琴南以激烈反对白话文著称,他看重齐白石的艺术,却与齐白石没有任何思想上的瓜葛。徐悲鸿和林风眠推崇齐白石,欣赏齐白石的艺术,肯定他的大胆变革,在根本艺术主张方面,如徐氏提倡之写实主义,林氏提倡之调和中西,与齐白石并无共同语言。齐白石的交谊范围,从清末遗老遗少、君主立宪主义者到各类维新派、革命派,大多以乡亲旧谊为主,交游方式也多以诗酒唱和、优游风雅为基础——这种传统士大夫式的交游,与近百年变革大潮中结社、立党、集会、办学、编刊物诸种新型社会文化活动截然不同。近代中国的新知识分子,不论严复、康有为、章太炎一代人,陈独秀、胡适、鲁迅一代人,还是毛泽东、梁漱溟一代人,所舍身奋斗、孜孜以求的东西,齐白石都不甚了了;包括近百年中国画的改革,诸如高剑父、陈师曾、金城、徐悲鸿、林风眠的种种探索与论争,齐白石也不甚了了。他不是国粹派,不是激进派或折中派,“画师心是出家僧”——他只用自己的画笔、雕刀表达他的个人经验、思想感情,从不问这个主义、那个是非。当然,对于社会现象他并非毫无反应,但这种反应也多是自言自说,通过诗歌绘画发些感慨,并无干预介入的意思。譬如,一次他看近代画册,对海派画家的作品有好感,便题诗道:
铁梅淡雅小又真,公寿平通任纵横。
青冢垒垒公道在,谁言海上不如人?
他显然知道某些以正统自居的北京画家对海派的蔑视与批评,并在诗中表示了不同意见。但这仍只是自言自语,并非要与谁争论。
清末民初以降,中国城市的社会风气、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城市知识阶层接受并促成了这种变化。各种团体应运而生,诸如救国会、文艺会、尚武会、妇女会、书画会……他们要传播自己的思想,要号召民众,经常集会演说,演出展览,出版刊物。一些画家如黄宾虹、李叔同、高剑父兄弟、陈师曾、金拱北、王一亭、刘海粟等,也都参入其中,宣申自己的主张(7)。最时髦的是“改良”二字,成为“一般人之口头禅”(8),而新教育、新官制、新礼服、剪发、放足、爱国帽以及许许多多新名词、新气象,迅速改变着翎顶发辫、缠足跪拜之类的旧面貌、旧风俗。伴随着西方文化的引入,大城市里也出现了洋化风,所谓“洋帽洋衣洋式鞋,短胡两撇口边开”。达官贵人,必“铁床皮榻电灯风扇”,而外国戏、外国语、外国女人、外国货物,更是许多绅宦士人所渴求的。与去土求洋之风相共的,还有奢靡虚华之风。“官僚也,议员也,政客也,元勋伟人也,以及办学务办公益之绅董也……莫不以攫取金钱为首策,目的达,腰缠富,取精既多,用物斯宏,溺情于声色赌博者无论矣”(9)。齐白石游过桂林、广州、上海,又居北京,这些世风之变,也是亲历目睹的,但都不为之所动。无论是人格独立、平等博爱、集会结社的动员,或是“锐志科学,讲求实用”的倡导,还是崇洋与奢靡风气的鼎沸,他一概无所响应。对守旧者惊呼的“破家族,削亲权,乱男女,蔑尊卑长幼”的现象,他也没有旗帜鲜明地表态。他总是循守着自己的习惯生活,保持着与流行风潮的距离。他也有自己的态度,如20世纪30年代常用一方印章曰“一切画会无能加入”,如其《画葫芦》诗所写“万事不如依样好,九州多难在新奇”。在艺术上追求独创新奇的齐白石,对社会生活的新变似乎不大欢迎。这或许是他远离潮流的缘由之一吧。
齐白石在家乡生活了50多年,他的思想性格主要是乡村环境塑造的。湖南是楚文化的故里,有数千年别具一格的人文传统。明清尤其鸦片战争以来,湖南这个“屈子贾谊伤心之地”出现了一大批影响中国历史与文化进程的人物,如王夫之、魏源、陶澍、曾国藩、左宗棠、王先谦、王闿运、叶德辉、谭嗣同、唐才常、陈天华、宋教仁、蔡锷、谭延闿、毛泽东、蔡和森、翦伯赞、刘少奇、彭德怀、沈从文、谭震林、胡耀邦等。比之江浙和闽粤,湖南相对封闭,更具“依自不依他”的农业社会特点,比之其他内陆省区,它又比较开放,而士人尤多。湘军镇压太平天国起义以后,“天下几成湖南人之天下”(10),关心国事世事之人愈多。湖南又有“民风强悍,士人卓厉敢死”的传统(11),文学艺术则浪漫奇丽,有瑰玮的湘楚遗风。齐白石家乡观念很强,与许多著名湖南同乡有来往。离家远游,定居北京,进入文化界,大多是靠了同乡的介绍与联络。但这些著名同乡对他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似无显著影响。家乡对白石的深层影响,不是救国济世的理想,而是不屈不挠的个人奋斗,以及“自给自足”的传统观念。后者对他远离社会潮流,只做乡情画家有决定性作用。
抗日战争期间蛰居北平的齐白石,虽然一如既往,并不参与任何社会组织,却表现了一个中国人应有的气骨。七七事变后,他迅速辞去艺专教授一职,锁门拒客,一度停止卖画,力避与日伪分子的往来,并时常用诗画表抒爱国情怀(12)。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他就针对亲日分子的索画和骚扰,刻过一方印章曰“老岂作锣下猕猴”,尖锐而幽默地表达了他的憎恶。北平沦陷后,他画过一幅《寒鸟》:一枯枝上立一鸟,仰首上视。题曰:“寒鸟,精神尚未寒。”意喻沦陷区人民精神不死(13)。在题画诗中,他把日本侵略者和汉奸比作“既啮我果,又剥我黍”的“群鼠”,比作泥脚愈陷愈深的螃蟹,比作不如禽兽的恶物。有人劝他不必如此露骨讽刺,他说:“残年遭乱,死何足惜,拼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14)身处社会大潮流之外的齐白石仍具有崇高的民族情感,并不奇怪,因为这情感不仅植根于荆湘士人,也植根于最深广的民族文化传统。
一切画会无能加入
老岂作锣下猕猴
当然,齐白石从远游到卖画北京,增长了识见,丰富了阅历,扩展了胸襟,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农民的狭隘。他成名之后,虽固守北京的四合院,却不可能与世隔绝,和大潮无涉。譬如,他坚持传统笔墨方法,与传统派画家陈师曾、陈半丁等相友好,不像康有为、陈独秀、蔡元培那样号召中西结合,以西洋画改造中国画,(15)但他“删去临摹手一双”“胆敢独造”的艺术思想与实践,又与这些人物的主张有不谋而合之处。他不理会徐悲鸿、林风眠等推行的新美术教育,但林、徐二人都邀请他到北平艺专任教,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新美术潮流的同盟军。他通过诗画感叹战乱之苦,揭露旧官僚和兵匪的腐败,虽无明确的社会动机,却与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革命奋斗合拍。他不理解近百年的文化冲突,没有以画救国之志,亦无倡导美术运动的怀抱,然而他不介入派系,不随波逐流,专心创造,不懈探索,有力地填补了由派别对抗的极端性所造成的艺术虚空地带,为传统艺术的现代演化做出了独特贡献——这贡献又是与变革大潮一致或互为补充的。